穿短褂的魁梧汉子确实是为求人除妖而来,赵县令那场演戏完后,葛牧把魁梧汉子请进门,一路风尘仆仆,进门后水还没喝上一口,魁梧汉子便翻开包袱哗啦抖出来满桌子的碎银子和铜钱,铜钱竟还有前朝的贞元通宝。
“请葛仙师一定要救救宁武村的百姓,多少银子我们都愿意凑。”魁梧汉子满眼血丝,面容悲戚。
葛牧舀了一瓢冷水递给他,上下打量一番。
宁武村在靖城三十里外,也属于靖城地界,村里都是面朝黄土背朝的庄稼汉,寻常农户家里一年落不下两银子,倒在桌上的却有三四十两,要么有诈,要么真是全村凑出来的。
吃过“山魅”云娇的亏,葛牧的心思也之前更加细腻,不过看着魁梧汉子的指缝里全是污泥,喝冷水也咕咚咕咚地灌,想必确是宁武村的乡民。
葛牧道:“坐,说说怎么回事。”
魁梧汉子拉过柳木凳坐下,叙述来龙去脉,原来这几日挨着宁武村的溪流出了一只妖,吃了村里六个在溪边嬉水的幼童,魁梧汉子的儿子也在其中。据看到此妖的村民讲,这妖虽然已经化为人形,但却趴着走路,速度很快,并且能控制鹅卵石飞起伤人。
简略地叙述以后,魁梧汉子面色焦急道:“葛仙师现在在哪儿?还请小哥告知他一声。”
“我叔父前些日子已经去世,不过我也会降妖。”
“那妖怪本事厉害,我村中二十多个壮小伙拿着刀叉、锄头都斗不过,还没被他伤了六个,你小小年纪如何敌得过他?算了,我去找慧成子仙长。”
魁梧汉子把桌上银子收回来,转身欲走,葛牧拉着他的袖子道:“我跟你一块去,慧成子道长架子大,你未必能请得动,我跟他交情不错,还能帮你说上几句话不是?”
……
城南,秋庐观。
葛牧让魁梧汉子在鱼红笺亲栽的那株墨梅树下等着,独自进观,慧成子却没有在三清殿拈香迎客,因此又绕过廊子到了慧成子日常歇宿的云房。
云房外有两名唇红齿白的小道童侍立,葛牧没走到跟前,便用拂尘拦住去路道:“不准进,师傅正在制符。”
小杂毛!葛牧瞪了这两名不甚欢迎自己的小道童,走到云房侧面,捅破窗户纸,也不管道童如何怒目而视。
云房里烟气缭绕,慧成子一手挽着袍袖、屏气凝神站在月牙桌前,桌上香炉里点了一只静心沉香,青烟笔直,怕是安南国的沉香了。葛牧学诗词时时候读到过“博山炉里沉香火,双烟一缕凌紫霞”,柳相臣便给他细讲了,因此也认得。
少顷慧成子气机牵动,道袍缓缓鼓荡起来,面带肃容,以风雷之势提笔在符纸上游龙走蛇,笔触竟有一缕电弧游动。
化雷符!?
窗外的葛牧眼睛猛地一张。
符箓之道需要以自身灵元为基,合周天阴阳,引作风火雷水等等不同的功用,尤其以雷法最难,可没想到慧成子老道竟然能够制作化雷符了,灵元显然比葛牧雄浑很多。
“嘿,这老道士几月之间还能枯树逢春,有此进境,撞狗_屎运了?”葛牧咧了咧嘴,而制作完化雷符的慧成子平复气机定了定心神,已经向他这边瞧过来。
“不必拦着,让葛师侄进来罢。”
两名小道童一个冲葛牧翻白眼,一个充葛牧做鬼脸,不服地让开路,而葛牧则眼疾手快地敲了二人一记栗暴,闪身进门。
慧成子已经坐在黄梨木太师椅上,捧着一年香茗。到了他这样近五十的年龄还未步入灵阳境,不免气机外泄,制作化雷符所带来疲惫便使他显出一丝苍老感,目光略微浑浊,“葛师侄又来找贫道什么麻烦?”
“这话真让人惭愧。”
葛牧坐到侧面,“宁武村近来出了一妖,害了八名幼童性命,村民宁魁找到我家请我叔父降妖,叔父过世,宁魁又觉得我太年轻、只是口出大言,现在就在你观外等着。”
“八名幼童!?”
“最大的十二,最小才六岁,来观里的路上我已经问过宁魁。寻常妖怪不外是采集人的阳气修行,很少有真吃人的,但此妖却是真吃,如此作孽,不把他除了枉为修道之人,所以我便想跟道长同去。”葛牧难得一本正经。
但想想宁魁那类庄稼汉子,几年未必舍得给自己添一件几百文的衣裳,却拿出三十两请人降妖,必是悲切到了极致,从小收葛复远影响的葛牧不可能没有丝毫侠义之心,这回是真想降妖。
慧成子点头赞许道:“难得你不是为了银子。”
“有银子更好。”
“那是什么妖?”
“我又不曾见过,哪儿说的清。”
行!慧成子答应了一声,起身去准备降妖用的符箓,须臾后就和葛牧出了秋庐观,倒是颇有仙长气度,竟然丝毫没提银子的事。
魁梧汉子宁魁来靖城时乘了一辆有几十年的破马车,停在城中亲戚家,寒暄过后,就把马车赶来,载着葛牧和慧成子老道赶赴宁武村,老马破车,吱吱呀呀地出了靖城。
慧成子盘膝坐在车上闭目养神恢复元气,葛牧拿过他的拂尘甩灰,一会儿把盛培元十二藏的酒囊递过去,“照你这样调养两三天都未必恢复,喝点这个吧。”
“这回怎么如此大方?”拔开酒囊一嗅,慧成子便知此酒不凡。
葛牧把马车窗帘挑开,望着烟气中已经返青的山郭野村,默然不语。他不知道父母失去孩子怎样的心情,但觉得跟孩子失去父母的心情应该差不多,会很难过吧。
八年以前,葛牧的父母在一场阴绵的小雨中离开家外出降妖,然后就再没有回来,葛复远告诉他他的父母都丧生在一头豹妖的利爪下。
可是……
葛牧不愿相信,每天都会在鱼尾巷巷口站着等着父母的身影,那一等就是好几个月,但最终父母也没能回来,这教年幼的他知道了什么是失望,什么是难过。
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可到现在葛牧都还不喜欢阴绵小雨的天气。
想着,眼眶不由得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