娮姬回到长安城的时候,已经是年后了,朝臣的节令假都结束了,每日又要早早起来上朝了。
娮姬这边刚进了宫门,福公公就迎了过来,说是皇上宣召她。
子午舟车劳顿,人还窝在马车里睡着,娮姬就让和宁带着人先回凤阙阁,自个儿跟着福公公往前殿去了。
福公公年纪不小,走路还是很利索,起先他还顾着点娮姬腿脚才好,后来发觉娮姬走的比他都快,就笑道,“看来子午姑娘当真是神医,别人都治不好的,她就能治好。
”
娮姬应了两句,然后问他,“皇上心情如何?”
福公公笑着摇摇头,“圣上的心情,哪是奴能看得出来的?只是……荀郡主和朝中重臣都在,迟迟没散。
”
听到苏玉珥在,娮姬心里差不多有底了,这是要找她算账了,于是对福公公笑了笑,“多谢公公。
”
娮姬到大殿的时候,女皇正和颜悦色的跟苏玉珥说话,看到她之后,就慰问了两句,然后直入主题。
“此前一战朕已经全部了解了,多亏河神出手相助,所以朕决定在神殿扩建一处,为河神立像。
”
一般议事的时候,不管朝臣多还是少,重臣还是不重的臣,只要皇帝提了一个想法,就有反对的有赞同的,两拨争辩一下,最后还是皇帝一锤定音。
娮姬觉得挺有意思的。
跟赌博似的。
每个人压一个注,和皇上想法相同了,那就是赢家。
不过关于河神这种事,牵扯到神了,除非是真的全心为民着想,觉得才打完仗安抚完灾民,就破土建屋实在太劳民伤财了的耿直大臣之外,都觉得这真是吾皇英明。
最后在耿直大臣闷出一口老血的时候,这事算是定了。
紧接着,就是论功行赏了。
别的将领一个个点过去,穆荺都从副将成了个将军了,最后就剩下娮姬和苏玉珥没提到了。
所有的大臣都竖着耳朵仔细听,这一赏,可就完全看得出皇上的心偏在谁那儿了。
“苏娮,”娮姬一听皇上这么叫她,就觉得要倒霉了。
果然,皇上问她,“你为何擅自取了苏正则的性命?”
这一问,在娮姬预料之内。
一路上她都在琢磨怎么回答,首先是苏玉珥应对敌军声东击西那一次,是苏玉珥个人想这么对她,还是皇上也绶意了?
如果是皇上绶意,那她知道的苏玉珥苏正则有奸情的事儿根本拿捏不住苏玉珥。
不得已,娮姬抛开这个问题,想到了另一个。
既然皇上四年来一直利用她和苏正则自相残杀,最好斗个两败俱伤,那如果直到最后,她都没怀疑苏正则不是真正的幕后凶手,那皇上应该就会对她稍微放心了吧。
这一问,娮姬只能按她最初的想法如实回答。
娮姬低头酝酿了一下,再抬头,两眼含泪,情真意切的将苏信当年之死娓娓道来。
说了苏信当年查到了苏正则的私兵,苏信是被苏正则害死的。
然后又说了自己这些年一直就是为了复仇而谋划,只可惜没有证据,只能想到随军出发,好会一会苏正则。
又说了担心苏正则皇子身份,会让皇上手下留情,于是抢先一步亲手为苏信报仇。
说到最后已经满脸泪痕了,看上去是伤心透了。
大殿上的大臣都是老臣,也都记得当年风华无双的苏信,想到这公主也是为兄长报仇,小姑娘家的还受过那么重的伤,挺不容易的,于是就开口为娮姬说话。
皇上目光如炬,直直的看着娮姬,眼底满是探究。
娮姬没有避开,泪眼模糊的跟她对视着,哭到抽噎。
良久,女皇才开口了,“就算没有证据,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说?你打小就跟在朕身边,对你的话,即使没证据,朕也会派人查验的。
”
娮姬委屈的看着她,“是儿臣愚钝了。
”
女皇笑了笑,“大殿上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啊?”她示意福公公拿了手绢递给娮姬。
“原来信儿是这样身殒的啊,”女皇叹息道,“朕能体谅你,然而这次你终究是错了,知情不报在先,擅作主张取苏正则性命在后,蔑视王法,欺上罔下,但是念在此次出战你也有功,又是出于手足之情,那便功过相抵,回凤阙阁反省吧。
”
娮姬叩首,“谢皇上。
”
其实其他将领挺有意见的,糙汉子欲言又止,穆荺也有那么点想为她说话的意思,娮姬瞥了他俩一眼,确认过眼神,收到示意,不能开这个口,于是就按捺下了。
紧接着,就是对苏玉珥的封赏了。
还是大赏。
先是给了个定坤大将军的官,又将乾武帝当年还是将军时候的府邸赐给了苏玉珥,赞誉她说是颇有乾武帝当年的风采。
这话音一落,大殿里的大臣都炸了。
武将炸的厉害点。
乾武帝是谁啊,武将心中的战神啊,她的府邸,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住的吗?
很快,又是一片嚷嚷。
武将嗓门都大,说话也粗俗,嚷嚷起来的动静还挺吓人。
女皇稳如泰山,沉静的看着下面。
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这事还是这么定下来了,武将们愤怒极了,也没辙。
毕竟那府邸地契都在皇上手里头。
下朝的时候,除了苏玉珥和一些文官,其他人都阴沉着个脸,像是打了败仗一样。
娮姬倒无所谓,她只是想到,若是子午知道这事……
她有些想看看,子午若是知道这事,会怎么样。
哪怕乾武帝不在了,仅仅为了这么个房子,子午会情绪失控到什么程度。
都八百年了,她对她,究竟还有几分在意?
从殿里出来,娮姬刚要下台阶,就看到拐角的苏灵均冲着她招手。
娮姬下意识的看了眼身前走出一段距离的穆荺,摸了摸带着的那个小布包,于是走了过去。
苏灵均紧张兮兮的,两手绞在一起,问她,“穆泽怎么成了将军了?!他竟然入庙堂了?!”
“我怎么知道,”娮姬想了想,笑道,“你知道他现在改成什么名字了吗?”
“什么?”苏灵均问。
“穆荺,草均荺。
”娮姬说。
苏灵均愣了愣,反应了好一会儿,顿时红了一张脸,转身就要走。
娮姬没想到这人脸皮这么薄,连忙把人喊住,“我也没兴趣你们之间的恩怨,反正不是以恩断义绝为目的的闹脾气都是搞情趣。
”
苏灵均瞪着她,“还有什么事?快说!”
“第一件,这个是穆荺让我转交给你的,没想到他比我还先一步回长安。
”娮姬递出去那个小布包。
苏灵均一把接过,纠正道,“不许喊他穆荺,他叫穆泽。
”
“我认识他时候他是穆荺,”娮姬说了这么一句,也不跟他纠缠这个问题,紧接着问出了她最在意的一点,“四年前,皇上收到苏信要回来的密信的时候,除了你和苏正则,还有别人吗?”
让娮姬意外的是,苏灵均却愣住了,“密信?苏信的密信?什么东西?”
娮姬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了,她咬着牙重复一遍,“就是苏信死之前的那几天,送回长安的密信,皇上说当时只有你和苏正则在场。
”
“……如果真有这件事,我不会不记得的,”苏正则拧着眉道,“皇上在骗你?”
“我知道了。
”娮姬狠狠喘出一口气,绕过苏灵均,往凤阙阁的方向走了。
苏灵均看着娮姬下台阶时候踉跄两步,险些滚了下去,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握着手里的小布包叹了口气。
想到小时候因为娮姬受宠还常和娮姬打架,现在看来,这宠爱,还是从来没得到过为好。
在皇上心里,或许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母亲。
凤阙阁有个在二楼的暖阁,娮姬早吩咐了让子午住在那里,她到了凤阙阁前,刚要上楼,就听到子午在楼上喊她。
于是她抬头望过去,就见到子午正坐在栏杆上,两腿耷拉在外面,一晃一晃的,手里拿着个冰雕,被袖子盖住了一半,看不大清。
娮姬立刻皱眉对她喊道,“别这样子坐,万一掉下来怎么办?”
“掉下来你接着我啊,”子午这么说道。
看子午这样显然是没把这话当回事,娮姬快步上了楼梯,到了子午身边,一把搂住子午的腰,语气很凶,“你能不能别总让我这么担心?”
子午回头看着她,察觉到不对劲,问道,“你是不是朝堂上受气了?”
说到朝堂,娮姬微微眯着眼,先将子午从栏杆上抱起来,让她站好,刚要说话,就看到子午怀里抱着的冰雕了,很精致,小小的,但是是……城门的模样。
注意到她的目光,子午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凑到她眼前,“看,怎么样?”
冰雕成的城门上,两个字特别清晰——淮城。
娮姬突然就笑了,子午从没见过娮姬这样的笑,让她本能的觉得危险。
娮姬双眼含情的看着子午,带着浅笑,将朝堂上苏玉珥得到的封赏尽数告诉了子午。
原本子午还在琢磨着娮姬怎么了,在听到这个之后,整个人都怒了,手下没个轻重,冰雕在咔嚓几声脆响之后,四分五裂。
娮姬一直紧紧盯着子午,看到子午高涨的怒火,她的心却像是浸透了冰凉的水,冷到发颤。
子午扔掉冰雕,转身就要走,娮姬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儿?”
子午回头,眸子里冷然中夹杂着愤怒,亮的惊人,“苏玉珥不配住在那里。
”
娮姬的笑意却加深了,她开口问她,“她不配,那谁配?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