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世豪,从甘肃回京复命后,得了个美差,下放连队锻炼。按理下放连队并不能称之为美差,可是那个连队地处浙江杭州,而且就在西子湖畔。原本从甘肃回来瘦了一圈的世豪,在杭州才呆了半年,体重就增加了二十斤。这哪里是去锻炼,分明是去疗养嘛。
江南的确是个好地方,要不怎么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呢?!再说世豪下放的连队,就在杭州西湖边上的宝石山上。那里山明水秀,景色宜人。
部队营房后面的山上,有一大片竹林,正值春天,细雨霏霏,竹子贪婪地吮吸着春天的美酒,舒展着强韧的枝干,周围湿润的泥土里,竹笋幼芽破土而出,微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伴着鸟儿的翠鸣,整个山林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休息的时候,世豪会和战友们到山上挖竹笋,一会儿工夫就能挖上一大箩筐。连里面还自己养鸡养猪种菜,所以连里的伙食非常好。凡是到这里服兵役的小伙子,几年下来,都会壮实很多。
六个月的时间很快就到了,世豪不敢停留,接到返京的命令,即刻启程。回到北京后,总算可以稳定一段时间了。
世豪到单位的储藏室取回自己寄放的物品,搬进新分配给他的单身宿舍,开始收拾起私人物品。说来也许没人相信,世豪入伍十几年了,算得上私人财产的东西非常简单,除了部队定期分发的军装、被褥、洗漱用品、文具用品,也就是一些私人信件,连银行存折都没有。
在收拾信件时,世豪看到一封右下角印着中央体育学院字样的信,想起两年前结识的新朋友——李英姿、吴建斌夫妇。李英姿是弟弟和弟媳妇的初中同学,现在北京协和医院,吴建斌是体院的老师,世杰和淑仪托李英姿给自己介绍对象。李英姿和吴建斌都是上海人,跟世豪一样到了北京,在北方大环境的熏陶下,性格开朗而豪爽,相似的经历使得世豪跟他们俩一见如故。两年前他们刚认识不久,世豪就被派往甘肃,之后又东奔西走的,始终漂泊不定。如今总算没有什么新的任务,可以在北京稳定一段时日。
年过三十的世豪是该组建自己的家庭了,看着周围一起参军的战友都相继成家,世豪也动了这份心思。他拨通了协和医院的电话,可惜李大夫正在手术中,无法接听。他又试着拨通了体育学院的电话,刚巧吴老师在办公室,不错,总算联系上了。世豪从电话里得知,他们已经有了儿子,而且都快满周岁了。世豪跟吴老师约了,周末去看望他们。
晚上下班回到家后,吴建斌把张世豪周末要来家里的事情告诉了妻子李英姿。英姿听后,脑子开始高速运转,两年前原打算介绍给张家大哥的那个女同学已经有对象了,并且正在准备结婚了,那么还有哪些合适的人选呢?还得是南方人,最好是上海的。自己的同班同学分配到北京的倒有十多个,可是三十岁了,女同学都已成家了。还有没有上海分配来的师妹还单身的?好像有的,医院里就有一个。
英姿把想法告诉了丈夫:“张家大哥都三十二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不如趁周末他来咱家,我把我们院的小王,就是比我们小两届的王亚珍,也叫到咱家来,让他们见见面,说不定就成了。你看行不行?”
“行,夫人说行,就一定行!”吴建斌附和着。
话说那个时候的大学毕业生都是全国统一分配的,即将毕业的学生们听从祖国的召唤,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不是有一首歌,名字叫《再过十年》嘛:
“亲爱的朋友请你对我讲,再过十年,你在什么地方?你在什么地方?我...吗,我走出学校,奔向那遥远的地方,哪里最需要,哪儿就是我的岗位,哪里最艰苦,哪儿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北京呵,北京呵,我们的母亲,我们决不辜负您的期望,我们决不辜负您的期望,期望。”
王亚珍算是李英姿的师妹,因为都是上海人,又先后毕业于上海第一医学院,如今又在同一个医院工作,两人关系不错。
亚珍上大学时,有不少男生追求过她,她也曾经有过一个恋人,可是毕业分配时,亚珍分到了北京,而那个男生去了重庆。起初两年,两人还保持着恋爱关系,靠鸿雁传书。可是他们后来还是理智地分手了,毕竟两地分居的婚姻生活有诸多的不便,而工作调动到一个城市的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思虑再三,为了不耽误彼此的终身,两人平静地分手了。美好的大学时光,只能成为他们珍藏的回忆。
其实王亚珍和之前的恋人断的算是彻底的,她不仅把男友的照片和信件全数寄还,还要回了自己所有的照片和书信。既然打算重新开始,就不要对过去再存幻想了,这既是对对方负责,也是对自己的未来负责。柏拉图曾经说过“若爱,请深爱;若弃,请彻底。不要暧昧,伤人伤己。”这句话始终印刻在亚珍的脑海里,她烧毁了自己之前写的情书,抹去了那段痕迹,静静地等待又一个春天的到来。
李英姿结婚前,和王亚珍一样,住在医院的集体宿舍,那里跟大学宿舍差不多,只是大学是七个人一间,而医院里是三个人一间。节假日年轻人会聚在一起玩,几个上海来的姑娘还会一起逛街游玩,北京虽没有海派风情,但却有玩不尽的好去处,且不说□□、故宫和长城,就是日坛公园也比上海的黄浦公园不知大多少倍。英姿和亚珍在上海时,虽然就读同一所大学,两人却没有交集,彼此并不认识,可是到了北京后,住在一栋宿舍楼,周末学姐们带着学妹们一起玩,渐渐地投缘。英姿结婚后,她的新家,偶尔也成了大家中秋、过年时的聚集处。
对于介绍对象相亲这种事,亚珍并不陌生,医院的护士长曾经给她介绍过一次,隔壁科室的主任也给她牵过线,都没成。对方条件都不错,一个是政府部门的干部,一个是工程师。不过姻缘这种事很难说清楚,有时看看对方挺不错,就是话不投机,见了面就冷场,总也聊不到一块儿去。
对于这次学姐李英姿当红娘,王亚珍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一个大兵,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只是身在上海的父母一再催促,这才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走走过场。
星期天上午,张世豪早早地就来到了李英姿和吴建斌的家。因为家里有个未满周岁的小毛头,家里显得有些凌乱,好在建斌的母亲从上海来到了北京帮着带孩子,这次不至于小夫妻俩手忙脚乱。
建斌抱着儿子和世豪聊天,吴母在厨房里忙活着,英姿在卫生间洗衣服和尿布。世豪学着建斌的样子逗着小毛头,孩子很可爱,裂开嘴就笑。英姿刚洗好衣服晾出去,亚珍的敲门声便如约而至。吴母从厨房里送来温度适宜的牛奶,英姿接过奶瓶抱过孩子,边跟亚珍说着话,边娴熟地给儿子喂牛奶,不一会儿孩子就吃饱了,英姿将儿子斜抱起,轻拍背部,宝宝打了几个嗝。外面又是一个艳阳天,可以带着婴儿出门晒晒太阳,世豪和亚珍便随着英姿建斌一起出了门。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四个人走出青砖灰瓦的四合院,宝宝坐躺在婴儿车里,不安分地东张西望着,他们走出胡同,过了两条马路,不出一刻钟,就到了日坛公园。
金灿灿的秋阳暖暖的,把草地和树木都照得变成了金黄色。池塘中的残荷虽已枯萎,却仍孤傲地宛立于水中央。鸟儿在林子里叽叽喳喳,柿子树上挂满了黄橙橙的果实,枫叶如丹,红艳艳的。银杏树的扇形小黄叶,在微风中妩媚地晃动着。松柏依然苍翠葱绿,树枝簌簌地抖动着,原来是两只小松鼠在林间跳跃嬉戏。这丹黄朱翠幻色炫彩的秋色,真的让人醉了。
四个人在宽敞的园子里散着步,英姿跟世豪和亚珍聊着记忆中的上海滩,建斌推着婴儿车,偶尔插上几句。因为有着共同的话题,世豪和亚珍也渐渐话多起来,不在似起初的拘谨。
日坛公园虽然绿树成荫景色宜人,但却不似天坛公园那么游人如织,这份恬淡和宁静,却是放松身心的好去处。
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英姿建斌夫妻俩见世豪和亚珍已经渐渐相熟,就借口婴儿不宜在外面呆太久,带着孩子先回家了。
张世豪和王亚珍谈得非常愉快,中午还在小卖部买了水果面包和汽水,一起“野餐”。世豪是家中的长子,而亚珍却是家中的最小的女儿,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当世豪告诉亚珍自己每月寄钱回家帮父母养家时,亚珍表示赞许,因为自己上大学的生活费也是二哥赞助的。在亚珍的思维中,一个对父母孝顺的男人,一定也会善待妻儿。世豪说自己以前是龙门中学的,亚珍则告诉世豪自己的中学是中国女中,还调侃着说自己的中学名字更霸气。其实当年在上海,亚珍很是仰慕龙门中学的。世豪对亚珍的印象也不错,当聊天中得知亚珍不仅是南方人,还是大学毕业生时,就更满意了,再说医生这个职业很不简单。
张世豪这天的收获是巨大的,起初他只是想联络一下两年未见的同乡朋友,没想到却意外结识了王亚珍,而且是朋友以婚姻介绍人的身份给他介绍的对象。满意之余,世豪不想错过这个缘分。但是第一次见面能够有话可聊并不代表就一定能成,路漫漫其修远兮,还要加把劲啊。世豪虽然都三十好大几了,可是真心没有正经恋爱过。下午送王亚珍回医院宿舍后,他紧接着就马不停蹄地去找了自己最要好的战友何宗奇,向他请教经验。
何宗奇是和世豪一起在抗美援朝时参军的,都是上海人,他的爱人是后勤部卫生队最漂亮的护士。当年部队里多少人追求呀,可是最后还是何宗奇跑得最快。
何宗奇告诉张世豪,追女孩这事因人而异,像世豪这样的,除了请人家吃饭、看电影、逛街游园,还得写写情书。世豪不解,如果出差在外或者异地恋,写写信是必须的,可是都在北京还要写情书吗?何宗奇一语道破真谛:“世豪你一手漂亮的字,绝对能给你加不少分啊!“
世豪觉得宗奇说得有道理,于是开始写情书。别说,这招还真管用,一张四分钱的邮票解决了大问题。世豪和亚珍很快确立了恋爱关系,一年后,他们打算结婚了。
张世豪正式向部队有关部门打报告,申请结婚。部队里专门派行政干事对女方情况进行调研,调研的结果还要提交上级机关政审。王亚珍的工作情况很好,医院给予的评价很高,父母情况也符合要求,父亲是退休职员,母亲是家庭妇女。只是她的大哥有瑕疵,她的大哥解放前在大学读书时,曾经参加过激进组织,解放后主动退出。
为此,部队里专门派人去进一步调查。行政干事先去了亚珍大哥现在工作的江西南昌,然后去了他以前工作和学习的上海。调查结果是,亚珍的大哥1947年上的大学,入学不久因年轻无知误入了激进组织,解放后积极要求进步,很快就主动退出,工作以后表现一直很好,还积极要求支援内地建设,主动离开上海去江西工作。
在世豪申请结婚打报告三个月后,审批终于下达,同意结婚。
世豪和亚珍到王府井的照相馆去拍了结婚照。那是一张两人半身照,世豪穿着军装带着军帽,亚珍穿了件黑色雪花呢大衣,两人的左胸前都带着领袖像章,照片边框的右侧题着领袖语录“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1966年的春节,世豪和亚珍正式结婚,两人都有探亲假,于是探亲假和婚假一起休,回上海看望双方父母和亲戚朋友。
部队为世豪分配了一间婚房,房间约十来个平方米,虽然不大,但一定会很温馨。这天亚珍接到世豪的电话,说钥匙拿到了,约她一起看新房。亚珍兴冲冲地赶了过来,世豪已经把新房打扫干净。房间里有一张写字台、两把椅子和一张双人床。亚珍好奇地说:“家具你也买了?怎么不叫我一起去?”
世豪回答:“这几件东西不是我买的,原来房间里就有,这房子是临时过渡房,暂时给我们住,家属院正在扩建,以后会分给我们的。”
“那我们自己再添点家具吧,我看要个五斗橱,再买个大衣柜,带大镜子的那种。”亚珍计划着。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就买个五斗橱吧,要是东西放不下,就再添个木箱子吧。”
“大衣柜不要吗?”
“这院子里就没有人家有带镜子的大衣柜的,我怕太显眼了不好。”世豪为难地看着亚珍。
“哦,那就听你的吧。”亚珍拉开手提包的拉链,伸手摸出一只精致的盒子,神秘地对世豪说,“猜猜,这是什么?”
“领袖像章?”
“不对,给你猜三次。”
“王府井的玻璃摆件?”
“不对。”
“景泰蓝?”
“又猜错了。”亚珍看着世豪说,“你怎么会认为是工艺品呢?”
“我看你宿舍书桌上有不少小玩意,猜想你喜欢这些。”世豪解释说。
“我再提示你一下,你再试试。”亚珍说,“是送给你的。”
“送给我的?那会是什么呢?”世豪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
亚珍打开盒子,“手表!”世豪惊呼道。亚珍把手表戴在世豪的左手上:“你看,正好,我的眼光不错吧,喜欢吗?”
“当然喜欢啦,我还真是从来没有戴过手表呢。”世豪兴奋地把玩着手腕上的手表,“这是什么牌子的呀,我怎么没见过。”
“摩凡陀。”
“什么?”世豪诧异地问。
“瑞士的摩凡陀手表。”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牌子呀,我战友的手表是梅花牌或者上海牌。”
“那些怎么能跟摩凡陀相比呢!这可是瑞士的机械表,四百多块钱呢!”亚珍怕世豪不识货,只能把价钱报出来了。
“这么贵啊!”世豪惊讶得不是一点点,沉默片刻后说,“亚珍,我没有存款,钱几乎都寄回上海了,我没办法送你贵重的礼物。”
亚珍笑着说:“谁说要你送我礼物了?我只是看你没有手表,早就想送你一块了,既然送,就送一块好点的呗。”
“那我欠着,以后一定补给你。”世豪歉意地说。
“既然结婚了,咱俩就是一家人,不要你的我的分那么清了。”亚珍说,“不过,你往家里寄钱,要寄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能告诉我吗?”
“应该差不多了,大妹妹思兰今年就大学毕业了,可以帮帮家里了,三弟世轩今年高中毕业,明年思梅高中毕业、思筠初中毕业。”世豪回答。
“我们成家了,很快就会有孩子,有了孩子,要花钱的地方很多。你已经为你家贡献了十几年了,也该为自己为我们的家打算打算了。”亚珍说,“更何况,那些弟妹,都是你的同父异母的弟妹,我想……”
“好的,我听你的,这次回上海,我就跟父亲说,今后就不再寄钱回家了。”世豪说。
“你不会怪我吧?”亚珍凝视着世豪的眼睛,深情地说,“我是真的心疼你,参军十几年了,这么高的工资,到头来自己连一分钱的积蓄都没有,要是你的生身母亲还活着,怎么也不会是这样的境况。”
“我父亲也不容易,大半生坎坷,上有老下有小,我有能力帮他就尽量帮。”世豪解释着,“不过,现在弟弟妹妹都长大了,你放心,挨下来我会全心全意照顾我们自己的小家的。”
“世豪,作为大哥,你照顾父母和弟妹是应该的。我上大学时的生活费也是我二哥资助的,要不是我二哥每月肯拿出二十元,父亲是不会答应我这个女孩上大学的。在这点上,我很感激二哥,有机会我是一定要报答他的。”亚珍诚恳地说,“所以,我一点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不过,我二哥结婚时,他是有存款的,而且我父母在哥哥姐姐结婚时都给一份厚礼的,当然我也会有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咱们结婚,我父母也许什么也拿不出。”世豪语重心长地说,“不过,当年我上中学时,父亲曾跟我说过,他会供我上大学,哪怕家里再困难,也要让我这个长子读大学。”
其实,亚珍看重的也是世豪人好,她认为一个孝顺父母的人,一定会善待妻子儿女。
在这个崇尚勤俭节约的年代,置办家当也花不了几个钱。世豪一年四季都穿军装,连新衣服都免了。亚珍为自己添了一件呢大衣、一件羊毛开衫,又买了两斤全毛绒线,给世豪织了件毛衣,多出来的毛线又织了一副手套。
趁着星期天,世豪到部队的伙房借了辆三轮车,和亚珍一起到家具店,把挑好的五斗橱搬了回来。下午又去王府井百货大楼,买了只皮箱。
至于床上用品,世豪把单身宿舍的被褥抱了过来,还有一条新的军毯是今年刚从营管处领来的。亚珍买了两条崭新的棉花胎、两条被里和两条织锦缎被面,做了两床新被子。又买了两只绣花枕套、两条毛巾被和一条大床单。
俩人商量着婚事从简,亚珍喜静,闹洞房的场面她最是害怕,生怕难以招架,于是商定就不请同学同事朋友闹新房了,到上海结婚探亲回来后,发发喜糖就OK了。
双方单位都准了一个月的婚假和探亲假,两人高高兴兴地搭上了京沪列车。他们带的行李并不多,除了换洗衣服,就是些北京的土特产,果丹皮、酥糖、果脯、茯苓饼……
照说北京的烤鸭可谓一绝,但是那得去全聚德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即便买烤鸭带回家自己加热了吃,也远远没有了堂上刚出炉时的味道。所以烤鸭没法带。
火车途径山东德州时,月台上有商贩推着车在叫卖德州扒鸡,他下车去买了两只,准备一只孝敬从未见过面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一只带回去给父母。亚珍虽然每年都会经过这里,可从来没有在途径站买过东西,出于好奇,她打开牛皮纸包着的扒鸡,顿时香气四溢,两人都馋得快流口水了。
“要不,咱们尝尝?”亚珍挑逗性地说道。
世豪犹豫着:“这可是打算孝敬你父母和我爸妈的,不过……真的挺香的。”他边说边咽口水。
“没关系,我父母那里以后再给他们带,咱们先解解馋?”亚珍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世豪,又双手捧着扒鸡送到世豪鼻子底下。
世豪的防线瞬时被击溃:“好!”顺手撕下一只鸡腿递给了亚珍。
“你自己吃,我喜欢翅膀。”亚珍脸上洋溢着笑容,自己掰下一只鸡翅送到了嘴里。
没多会儿,一整只鸡就只剩下骨头了,连鸡脖子也被亚珍啃得干干净净。
“你说这次回上海,咱们住在哪里啊?”亚珍对世豪说,“我家有地方住的,我两个哥哥都不在上海,姐姐也有自己的家。唯一不方便的地方,就是要用马桶,你用的惯吗?”
“这有什么用不惯的,小时候在港口乡下,也是用马桶的。”世豪回答说,“不过,我给父亲和大弟弟都写过信了,也许他们都有安排了。”
“住你父母家倒也是可以的,可是住你弟弟家合适吗?”亚珍问。
世豪忙解释:“我大弟弟现在住的房子是我爷爷奶奶留下的老宅,楼上楼下的房间挺多的。”
“我家也有楼上,只不过是阁楼,石库门的房子很多人家都搭阁楼的。”亚珍如数家珍,“小时候我两个哥哥就睡在阁楼上,其实那时我一直挺想上阁楼睡觉的。”
“要不这样吧,反正我们也没有通知上海的家人咱们具体是哪天到家,不如下了火车就先去我家,然后第二天再去你父母那里,你说好不好?”亚珍用征询的目光注视着世豪。
“还是先去我家吧,怎么说也是你嫁给我,回上海第一天就住岳父家,有种倒插门的感觉。”世豪用促狭的眼神盯着亚珍笑。
“现在可是提倡男女平等,你不能太封建哦。”亚珍撅着嘴说,“我之所以打算住在我家,完全是因为我的哥哥姐姐都不在家,家里只有二老在,比较宽敞嘛。”
“嗨,你别生气哦,我跟你开玩笑的。”世豪笑着说,“要不我们在你家住几天,再到我家住几天。”
“有一个月的假期呢,还要去我姐家看看,我姐对我可好了,姐夫也是个大好人。”亚珍说起姐姐,就笑得像一朵花一样,“我还有个顶顶要好的闺密,她去年刚生了个儿子,这回也要去看看她。”
“好!一切都听夫人安排。”世豪说,“我大弟弟那里可是一定要去的,港口镇是我出生的地方。还有,我们可得好好谢谢我弟弟和弟媳妇,说到底,要不是她托李英姿给我介绍对象,我哪有机会遇见你啊?!”
“什么?英姿姐和你弟弟、弟媳妇认识啊!”
“是啊,他们是初中同学,李英姿和我弟媳妇是顶顶要好的初中同学。”世豪回答。
“我说英姿姐怎么忽然那么关心我,原来是受人之托啊。”
“当然,要是两个人没有缘分,光有红娘牵线,也走不到一起的。”世豪说,“关键还是咱俩有缘。”
“嘘……轻点,人家都听到了。”亚珍看了看周围,幸好卧铺车厢人不算多,他们是一个中铺,一个下铺,两人坐在下铺耳语,其他人都各忙各的没有注意,更何况他们说的是上海话,别人不一定能听懂。不过这种缘分不缘分的敏感又肉麻的字眼,最好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被人听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不知不觉中,列车已经驶入安徽境内,在宿州车站,世豪又买了两只符离集烧鸡。冬天虽然冷些,但冷也有冷的好处,食物不容易变质。亚珍从包里拿出了一只尼龙丝网线袋,把两只符离集烧鸡和一只德州扒鸡装了进去。
“这一路上已经买了四只鸡了,你是不是打算一路上买过去啊?”亚珍调皮地说,“我告诉你呀,到了南京还有板鸭,无锡有肉骨头,苏州还有卤汁豆腐干……”
“不买了,再买下去就超预算了。”世豪认真地说,“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在火车上买这么多东西呢。”
“每次回家探亲,我都是从北京带些特产的,装进行李包后,就不在路上折腾了,最多买点路上吃的。”亚珍压低嗓子说,“主要是路上不安全,怕有小偷,钱拿进拿出的被人盯上。”
“以前我也不在路上买东西的,主要是口袋里没几个钱,得省着点花。”世豪说,“上周我写信告诉父亲我们要回家时,顺便说了声这个月就不寄钱回家了。”
“看,还是自己手中有钱好吧,德州扒鸡好吃吧?”亚珍狡黠地一笑,又悠悠地说,“我是替你亲娘心疼你。”
世豪心里倍受感动,可是嘴上一句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对着亚珍由衷地浅浅一笑。
亚珍悄声说:“明天是你的生日,以前你的生日是怎么过的呀?”
“参军前,家里无论谁过生日,奶奶会下面条给大家吃,寿星碗里会多个荷包蛋。参军后,生日这个事就淡忘了。”
“明天我为你操办生日吧。要不,今天就先去我家,明天就在我家过生日,后天正好是星期天,再去你家,你看行不行?”亚珍又补上一句,“给我个机会,让你过个和以前不一样的生日吧!”
“我还能说‘不’吗?全听你的,好在我给父亲写信时,火车票还没有买好,所以没有告诉他我们确切回沪的时间。”世豪边想边说,“不过,星期天去我家也对,不然白天只有我继母一人在家,父亲要上班,弟弟妹妹们要上学。”
有了伴的旅途不再寂寞,不知不觉中,火车驶入了上海站。世豪和亚珍叫了辆“乌龟壳”机动三轮车,很快就到了南市中华路上的一个弄堂口,亚珍付了车钱,就和世豪拎着行李下了车。
看得出,这是上海典型的石库门建筑,红砖外墙的二层楼房,坡形屋顶带有老虎窗,弄堂口有中式传统牌楼,上面刻着“天福里”三个楷书大字。
沿着青石板弄堂往里走,亚珍指着一个门洞对世豪说:“到了。”
大门是两扇实心黑漆木门,上面配着铜质的门环。大门虚掩着,亚珍推开门,带着世豪走进了天井。
上海居民都知道,典型的石库门有着江南传统二层楼的三合院形式,一般进门就是一小天井,天井后为客堂,客堂后面紧挨着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之后是后天井,穿过后天井便是厨房,后面还有一扇后门通往另一个弄堂。天井和客厅两侧是左右厢房,一楼厨房间上面为亭子间,再往上就是晒台。一个个石库门宅院联排式布局是来源于欧洲,外墙细部有西洋建筑的雕花图案,门上的三角形或圆弧形门头装饰也多为西式图案。所以说石库门里弄住宅是中西合璧的典范,的确一点也不假。
左厢房和右厢房,又各自分成前厢房、中厢房和后厢房。两人恋爱时,亚珍曾跟世豪说起过,她家以前拥有底楼左厢房三间房屋。小的时候,前厢房用作起居室,中厢房是父母的卧室,他们兄弟姐妹四个住在后厢房,两个哥哥睡在阁楼上,她和姐姐的床在阁楼下面。父母卧室的中厢房也有阁楼,为储物之用。后来,两个哥哥相继支内,大哥去了安徽,二哥去了湖北,姐姐嫁人也搬到了夫家,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北京,家里渐渐冷清了下来。房管所见两位老人占据了三间房间,就愣是拿走了一间,把后厢房调剂给别人了。
亚珍在天井里朝左面看去,隔着窗户,看见前厢房里父亲正在看报纸,就高声叫道:“阿爹!”声音未落,人已经破门而入。
阿爹摘下老花镜,笑眯眯地站起来说:“你阿姆一直在唠叨,这两天你就要回来了。”
亚珍回身向世豪招了招手,世豪在门口踯躅了片刻,亚珍一把将世豪拽进了屋,放下行李,世豪一时有点手足无措。“阿爹,这是张世豪。”亚珍开口道,“世豪,快,叫呀!”
“嗯,爸爸,您好!”世豪伸出手,亚珍的父亲笑着握住了世豪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女婿一番,满意地点点头。
亚珍的父亲是个和蔼的老头,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微微卷曲的头发已经几乎全白。亚珍的头发也是自然卷,一看便知这点是遗传了她父亲的基因。
“好,好,收到亚珍的信以后,你阿姆就翻了两条被子,今天天好,一早就抱到到晒台上去晒了。”亚珍的父亲看看女儿,又瞧瞧女婿,说不出的满意感都写在了脸上。
小女儿都二十八周岁多了,是该结婚了。
亚珍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比亚珍大十岁,姐姐长八岁,二哥也比亚珍大三岁。姐姐很早就被隔壁弄堂的许家姆妈相中,十八岁时就嫁给了许家大学刚毕业的长子。两个哥哥也都在适合的年龄结婚。唯独亚珍高中毕业后,还嚷嚷着要上大学,阿爹阿姆是老观念,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早早嫁人便好,可是又拗不过小女儿,就答应让她去考考看,若是考不上,就乖乖地嫁人。那时左邻右舍提亲的人不少,也有几家的儿子算得上青年才俊。可是亚珍居然高分考取了第一医学院,阿爹只能陪着笑脸回掉了媒人。亚珍毕业后分配去了北京,阿爹阿姆一阵后悔,还不如当初嫁人留在上海呢。亚珍倒是几乎每年都回家探亲,可就是结婚的事没有着落,眼看虚岁就要临近三十了,阿姆天天念叨,可把阿爹给烦死了。
总算,这次回来探亲带回个乘龙快婿,还是个解放军,阿爹能不高兴嘛?!这年头,就数解放军最好,都说要嫁就嫁解放军,工人农民都比不上的。
“阿爹,阿姆到哪里去了?”亚珍问道。
“你阿姆去小南门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阿爹边泡茶边说,“你们坐,喝点茶。”
世豪躬身接过岳父端来的茶,微笑着答谢。亚珍忙说:“我自己来,阿爹您别忙。”
“世豪啊,你祖籍是哪里人?”阿爹开始盘查女婿。
“是上海本地人,祖籍是上海县的。我父母现在住在徐汇天平路。”世豪回答。
“哦,那算上只角了。”阿爹很满意,心想小女儿误打误撞的总算没有嫁个江北人,“我们是宁波镇海的,三八年逃难到了上海,南市这一片有很多宁波人。”
世豪觉得老丈人和蔼可亲,之前的紧张情绪一下子舒缓了下来:“这个我听亚珍说起过,亚珍是你们家搬到上海后出生的。”
“那年头日本鬼子要打过来了,都想躲避战乱,听说上海的租界安全,就一窝蜂地把家搬来了。”阿爹饶有兴趣地说着往事。
“是呀。”亚珍接口说,“当年我哥把猫都带到了上海。”
“可不是,我们一家连猫七口,都搬到上海来了,后来就再没有回过老家。”阿爹回忆起了当年的场景,“当时还没有亚珍,她上面原来还有个小哥哥,后来得天花夭折了。”
“战乱总与瘟疫相伴。”亚珍劝慰着,“阿爹,别想不愉快的事了。”
世豪对此亦有同感:“我母亲就是因为逃难弄坏了身体,后来去世的。”
“不是说了吗,不谈不高兴的事。”亚珍碰了碰世豪说,“跟阿爹说些开心事。”
“欧呦,阿珍回来了!”阿姆推门进来。
亚珍忙迎上去,“阿姆!”母女俩抱在了一起。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回来了。”阿姆指着桌上刚买回来的一堆东西说,“你看,这是给你们买的,脸盆、毛巾、牙刷、牙膏,还有崭新的床单和枕套。”
“世豪,快过来。”亚珍招呼着。
“妈。”世豪开口叫道。
“唉。”阿姆开心地看着女婿,一脸的欢喜。
“阿姆,他叫张世豪。”
“好,世豪,你看看喜不喜欢我买的东西啊?”阿姆把网线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这两只脸盆好看吗?这个红的是牡丹花的,这个蓝的是孔雀的。”
“真是太漂亮了,妈,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图案呢!”世豪由衷地回答。
“嘿,以前真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哄我妈开心的。”亚珍嗔道。
“我说的是实话。”世豪被亚珍说得脸一下子红了。
阿姆抖开两条毛巾说:“阿珍,你看这毛巾好看吗?这条红凤凰的给你用,蓝孔雀的给世豪用,喜欢吗?”
“喜欢!”世豪和亚珍异口同声地回答。
“既然喜欢,这次在上海就住我们这儿吧?”阿姆用询问的眼光看看女婿又看看女儿,“被褥都晒着呢,下午收进来时一定是香喷喷的。”
“阿姆,今明两晚肯定是住在这里了,至于是不是要到世豪家住几天,就看后天去世豪家,他父母怎么说了。”亚珍搂着阿姆的肩膀说。
这时,阿爹开口了:“就是,阿珍说的对,总得问问世豪父母的意见吧,人家儿子也是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咱们不能总想着自己可以热闹一个月。”
“知道了。”阿姆朝着阿爹瞪了一眼,又笑着对女儿女婿说,“阿姆这里是欢迎你们住,闺女呀,要是你在上海,结婚在咱家里都成。”
“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阿姆了。”亚珍搂着阿姆发起嗲来。
世豪羡慕地看着她们母女二人,想着自己从记事起从来没有和长辈如此亲昵过,也许小时候生母健在时也有过这样亲密的场景,也许……
“好了,你们两个要腻味,过会儿吧,是不是先要烧饭烧菜了,不然吃什么呀?”阿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阿珍吃力吗?要不要休息休息?”阿姆问。
“不吃力,我跟阿姆去厨房。”亚珍说,“世豪和阿爹好好聊聊啊。”
“嗯,好的。”世豪点头答应着。
“前几天,你阿姐的婆婆送来两条鳗鱼,我用盐腌了,在后天井风干……”阿姆拉着女儿手走出了厢房,母女俩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走廊。
阿姆个子不高,走路不是很稳,一对三寸金莲一看便知小的时候裹过脚,上身还是斜襟盘扣的中式服装。亚珍说起过,她的母亲是家庭妇女,在家照顾儿女、侍奉丈夫。阿姆虽然没有念过书,斗大的字也没识几个,但是却出口成章,而且还蛮有道理的,比如“弗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有力长头发,呒力长指甲”、“屋里象条龙,外头变根虫”、“秀才碰到兵,有理讲弗清”、“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
见了岳母的世豪,不禁想起自己的生母,母亲也是穿着这样斜襟盘扣的衣裳,只是没有裹小脚。要是自己的生母还在,也许也会这样亲密地和自己交流。很小时候的事情,世豪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母亲生病的样子,面黄肌瘦、眼窝下陷,每次世豪想接近母亲,都会被她轻轻推开,母亲是怕把自己的病传染给孩子。唉,往事不堪回首……
第二天是世豪的生日,亚珍特地到凯司令买了一个奶油蛋糕。蛋糕周围裱着花纹,上面用红色的果酱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大字,字的下面有五六朵奶油做的花,旁边还衬着绿叶,很漂亮。
这种蛋糕,世豪只在食品店里见过,从没有吃过。晚饭时分,亚珍点上蜡烛,关上电灯,让世豪许个愿,世豪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阿爹阿姆知道小女儿从小就古灵精怪的,没有搭茬,只是静静地旁观着。
“世豪,你照我的样子做。”亚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静坐了一会儿,“这样,然后许愿,不要说出来,心里默念就好。”
世豪听话地学着亚珍的样子,过了会儿说:“嗯,好了,许愿了。”
“来,把蜡烛吹灭了。”
世豪看着蜡烛上闪烁的火苗,心里一阵感动,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这种场景。他忽然感觉自己好幸运,虽然期待了那么多年,可是终于等来了亚珍,这个将和他共度此生的伴侣。得妻若此夫复何求。世豪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这个生日将永生难忘。在亚珍的示意下,世豪吹灭了蜡烛。
屋里漆黑一片,世豪紧紧握住了亚珍的双手。亚珍意识到父母也在这屋里,紧张地挣脱了出来,说:“我去开灯。”
阿爹到门旁拉了灯绳,阿姆说:“我去下长寿面,你们先吃蛋糕。”
亚珍把刀递给世豪:“切蛋糕吧,寿星。”
世豪边切蛋糕边问:“谁想出来的呀,生日这么个过法?”
“听说是欧洲人想出来的。”亚珍娓娓道来,“很久很久以前,古代的欧洲人认为生日是灵魂最容易被恶魔入侵的日子,所以在生日当天,亲人朋友都会齐聚身边给予祝福,并且送蛋糕以带来好运驱逐恶魔。”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这招是你想出来的呢!”
“我哪有这本事。”亚珍说,“不过,想让你有个难忘的生日,我还是花了心思的。”
“夫人,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这句话,世豪是用普通话说的,因为他知道,岳父岳母听不懂北京话。
阿爹坐在旁边装模作样地看报纸,小夫妻俩的一举一动其实都没有逃过他的法眼,看见女儿幸福,他也很高兴,只是却装作没注意,不打扰小两口腻味。
不一会儿,阿姆就端着面条进屋了,每人一碗汤面,一块大排,世豪的碗稍大一些,还另外添了一只荷包蛋。
第二天一早,亚珍和世豪洗漱完毕,桌上已经放着热腾腾的豆浆和油条,阿爹招呼女儿女婿就坐,这时阿姆又端了一小锅泡饭进来,还有一碗雪菜肉丝。
亚珍马上嚷嚷着要吃泡饭,阿姆边给女儿盛着泡饭边说:“这还是用昨天中午的剩饭做的,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亚珍忙接口道:“阿姆,你是不知道,在北京时我天天在食堂吃饭,就是吃不到这泡饭,还有这就泡饭的雪菜肉丝,对吧?世豪。”
“可不是,还有这油条和豆浆也是北京看不到的,还是在上海好。”世豪应和着。
阿爹笑着说:“从小吃惯了而已,你们结婚了总不能还老在食堂吃饭吧,自己烧嘛。”
“就是就是。”阿姆说,“做泡饭是最简单的事了,锅里的水烧开了,把隔夜的米饭放进去,再煮开了就能吃了。”
“快点吃吧,今天还要丑媳妇见公婆去呢。”阿爹催促着。
“今天晚饭,你们回来吃吗?”阿姆问。
亚珍看看世豪,世豪忙回答:“应该会在我父母家吃的,说不定我爸还会留我们住下呢。”
“哦。”阿姆想了想又说,“没关系,我晚饭还是多烧点,要是你们不回来,我们第二天吃泡饭好了。”
亚珍和世豪临出门前,阿姆又叮嘱了亚珍几句:“对公婆一定要有礼貌,婆家不比娘家,不能由着性子来,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吧。”亚珍点头答应着,挽着世豪往外走。
把女儿女婿送到了弄堂口,阿爹对阿姆说:“不用担心,阿珍乖巧着呢,再说以后又不住在一起,难得见面,应该彼此都客客气气的。”
亚珍跟着世豪换乘了两部电车就到了天平路,虽然亚珍是头一次去张家,但她并不是很紧张,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她,见多识广,再加上哥哥姐姐同学朋友们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分享,亚珍并没有丑媳妇见公婆的畏惧感。
前一天晚上,世豪在烟杂店给父亲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上海,星期天要带着亚珍回家见父母。父亲责怪世豪没有先回自己家,被亲朋好友知道了会说闲话的。能有什么闲话,无非是会误认为世豪去亚珍家倒插门呗。这点世豪和亚珍都不在乎,更何况婚后他们住在北京,即便有什么闲话,他们也听不见。
来开门的是世豪的大妹妹思兰,浓眉大眼的青春女孩的确漂亮,得体的衣着更显现出窈窕的身姿,在亚珍看来,“阿诗玛”也不过如此。思兰对亚珍很热情,开口就叫了“大嫂嫂”。
一家老少都在家,亚珍见过了公公婆婆,鹤年满脸笑容,惠卿也亲切地拉着亚珍的手,把他们俩迎进了客厅。世轩、思梅和思筠也聚到了客厅,迎接家里的新成员——大嫂。鹤年和惠卿跟儿子儿媳寒暄了几句后,就到厨房忙烧菜烧饭去了。从来不主动招呼客人的思兰,也破天荒地给哥哥嫂嫂倒茶,然后挨着亚珍身旁坐下,亲热地问这问那。世轩和思梅都不善言辞,陪在旁边听哥哥嫂子姐姐聊天。
这时小妹妹思筠靠在世豪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亚珍看着这位大眼睛的妹妹问道:“小妹妹多大了?”
“十四周岁了,初二,下个学年就初三了。”思筠回答。
世豪伸手撸了撸思筠的短发说:“时间过得真快,我参军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爸爸妈妈常说,大哥哥最好了。”思筠把目光从世豪脸上转向亚珍说,“可是,不知道结了婚有了大嫂嫂以后,还会不会和以前一样好?”
亚珍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答,场面一下子尴尬了起来。
“思筠不许瞎说!”思兰出面解围,“大嫂嫂,你是不知道,我二哥哥自从有了二嫂嫂,就跟爸爸妈妈吵架,和我们弟弟妹妹们也疏远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亚珍不曾听世豪说起这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态,想了想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世豪看了看思筠,又看了看亚珍和思兰,严肃地说:“好了,家长里短的事就不要再说了。”
世豪起身去找带来的军用包和网线袋,他把网线袋递给思兰说:“这里是北京的土特产和火车沿途买的烧鸡,你拿给爸爸去。”思筠答应着拎着东西去了厨房。
世豪接着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日记本,打开日记本,里面夹着一套金鱼邮票,世轩和思梅马上凑了过来,世豪说:“这是送给世轩的,特38金鱼邮票,一套12枚,喜欢吗?”
“喜欢,谢谢大哥哥!”世轩双手接过邮票。思梅的目光直盯着那花花绿绿的邮票。
“小梅也有的。”世豪从一本电影画报中拿出三幅剪纸,每幅约二十厘米见方,“这幅喜鹊和梅花的是给思梅的,名为‘喜上眉梢’,寓意不错吧?”
“嗯。”思梅微笑着点点头。
“这幅兰花的是大妹妹的。”世豪说。
思兰接过剪纸说:“思梅那幅是‘喜上眉梢’,我这幅有什么说法吗?”
“你看叫‘蕙心兰质’好不好?”亚珍若有所思地说,“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兰花的花语是淡泊和高雅。”
“大嫂嫂真是出口成章啊。”思兰心花怒放,又高兴地问道,“那梅花的花语是什么?”
“凌霜斗雪,迎春开放,风骨俊傲,不趋荣利。”亚珍说,“这样的回答还满意吗?”
“大嫂嫂,你真是太厉害了,要不是知道你是医生,还以为你是学文科的呢!”思兰搂着亚珍亲热地说。
思梅的脸上也绽放出美丽的笑容。
这时,思筠从厨房出来,看到大家欢乐成一片,不解地问:“什么事这么高兴?说来让我听听。”
世豪把手中剩下的那幅剪纸递给思筠说:“这是给你的,这些剪纸是亚珍特地到王府井百货大楼工艺美术品柜台挑选的。”
思筠接过剪纸,思梅、思兰和世轩都凑过去看,世豪说:“是竹子的,这三幅剪纸,正好应了你们三姐妹的名字,这是你们大嫂嫂的巧心思。”
“大嫂嫂,给思筠的这幅也起个名字吧。”思梅说。
亚珍看看思筠,因为之前的短暂尴尬,亚珍犹豫着说:“叫‘坚忍不拔’行不行?小妹妹可以自己取名字的。”
思筠说:“我真没有想过名字里有那么多说法,一花一草一木也有含义?”
世豪开口了:“小妹妹名字中的‘筠’字,有竹子的意思,描写竹子的诗词很多,我最喜欢‘生挺凌云节,飘摇仍自持’这句,所以你大嫂嫂的‘坚忍不拔’,我也很赞赏。”
“都听大哥哥的。”思筠连连点头赞同。
一直置身事外的世轩终于开口了:“真是不容易,也有让小妹妹心服口服的,大哥哥,你是不知道,思筠在家里最小,可是对我们三个从来不买账,直呼其名,连哥哥姐姐都不叫,小时候小梅还是叫我哥哥的,后来也跟着她‘世轩、世轩’的了。”
世豪没有跟思筠相处过,数得清楚的几次回家探亲,又大都住在港口乡下,对思筠知之甚少,父母亲倒是常常对她赞不绝口,父亲曾在信里说,思筠是几个弟妹中最能干的,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午餐依然是按张家的高规格,六个冷盘、六个热炒、外加一锅汤和一份点心,虽然每个菜式的量不多,但是张鹤年亲自下厨,够精致,也够美味。一顿午饭足足吃到下午两点多。
下午,依然是世豪和父亲久别后说不完的话,惠卿也在旁边凑上几句。亚珍话不多,静静地坐在世豪身边仔细听着,问到便答,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这种场合还是少说为妙,言多必有失。
鹤年对儿媳是满意的,虽然长相没有自己的大女儿漂亮,但也眉清目秀、身材匀称,衣着谈吐都不失分寸。关键是大学毕业、学历过硬,再加上医生这个职业受人尊敬,跟亲朋好友介绍起来够体面。长子三十多岁才结婚,千挑万选的总算选了个好媳妇。
思兰是个好动的人,她凑到亚珍身边嘀咕着:“大嫂嫂好久没有回上海了吧,我们去兜马路好吗?”
亚珍正觉得听公婆和世豪拉家常既拘束又无聊,思兰的建议正中下怀,亚珍征得了丈夫和公婆的首肯,就跟着思兰出了门。出了门的亚珍,欢快得像只小鸟,可是在小姑的面前又抑制着自己想发泄的欢快情绪。
思兰带着亚珍走出了弄堂:“大嫂嫂,我们去哪儿?往左转是去淮海路,往右是徐家汇。”
“我们只能在外面逛两个多钟头,晚饭前得赶回来。”亚珍说。
“那还是去徐家汇吧。”思兰俨然当起了向导。
“好,妹妹带路。”
思兰亲热地跟亚珍挎着胳膊,沿着林荫道往徐家汇方向走。一路上有说有笑的,思兰问亚珍北京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亚珍就给她介绍□□、故宫、天坛、颐和园、长城……思兰对北京向往已久,真心羡慕哥哥嫂嫂能够呆在北京。亚珍则表现出宁愿留在上海,当年毕业分配去北京实在是出于无奈,以后若有机会,还是希望回到上海的。思兰告诉亚珍自己有个在复旦大学学文科的男朋友,还讲了很多他们之间的趣事。
边说边走,徐家汇很快就到了,百货商店是必须要逛的,只是因为之前没有购物的计划,亚珍身上只有些零钱,所以也就是看看而已,没有买东西。出了百货商店,旁边有家照相馆,思兰嚷嚷着要和嫂子合个影,亚珍没有反对,于是两人就进去拍了一张黑白艺术合影照,照片要三天以后才能拿,思兰自告奋勇承担起取照片的任务。
走出照相馆,就是食品店。销售糖果的柜台前,排起了二十几个人的队。看到这情形,亚珍不自觉地先排在了队伍的后面,然后让思兰到前面去看看究竟在卖什么商品。思兰侦察回来后,兴奋地说是在卖前期断档的大白兔奶糖,亚珍掂量着口袋里的零钱,只够买两斤的。这时,她们看到前面买好奶糖的顾客们,很多又排到了队伍的后面,一问才知,每人限购一斤,所以要想多买点,还得多排几回队,亚珍马上让思兰站到了自己的前面排着,这样就能两人排一次队而买上两斤大白兔奶糖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排队的行列,转眼间,队伍已经成了上百人的长龙。
买了两斤大白兔奶糖后,亚珍索性花了剩下的最后一角钱买了一包拷扁橄榄。思兰满足地含着橄榄和奶糖,跟嫂子更亲昵,带着嫂子继续逛,于是她们开始沿着华山路走,小店里的小玩意吸引着姑嫂二人……可惜亚珍口袋里只剩下两个钢镚,所以只有欣赏的份儿了。
华灯初上,亚珍一看手表,“不好,都五点多了,不能再逛了。”亚珍对着思兰说,“我们得赶快回家了。”
“不急,电车两站就到家了,很快的。”思兰还玩性十足。
亚珍把口袋翻出来给思兰看:“就剩两分钱了,不够乘电车的。”
“那得赶快往回赶了。”思兰笑着拉着亚珍往家的方向快步走,“这边走,这样近些。”思兰拉着亚珍沿着华山路往北走,到了康平路向东,最后到了天平路再往北,终于在六点前到了弄堂口。
“等等。”亚珍抓了一大把大白兔奶糖塞到了思兰的衣袋里,又抓了一把放到了自己口袋了,狡黠地一笑,“到了家里,这些都得上交了。”
思兰笑着点点头,挎着亚珍的胳膊走进了弄堂。
晚饭后,鹤年要留儿子儿媳住下。由于是冬天,家里的棉被都已派上了用场,被絮橱里没有多余的枕头和棉被,适逢周末思兰也要留宿在家里,所以也没有多余的床铺。为了腾出一张大床给世豪夫妇,惠卿和鹤年让出了自己的卧室,惠卿安排鹤年睡世轩的单人床,世轩睡到厅里的沙发,惠卿自己挤到两个小女儿的大床上,思兰依然睡自己的床。
世豪和亚珍在旁边听着继母的安排,感动之余未免不忍,怎么能喧宾夺主占了父母的房间呢?世豪提出,可以和亚珍睡在客厅的地板上,不影响家中原有的格局,可是家里没有多余的铺盖。最后,亚珍提出可以和世豪回娘家居住,说自己娘家有空余的房间,父母早已安排了起居。鹤年也想挽留住儿子儿媳,可是家里条件的局限,只能作罢。
世豪和亚珍临行前,鹤年一再对儿媳表示歉意,并说第二天要亲自登门拜访亲家,以表谢意。
鹤年和惠卿拜访过亚珍的父母后,顿感轻松,长子的婚事就这么解决了,没有彩礼、没有婚宴、没有准备婚房,一切的一切都从简了,甚至连长辈表表心意的新婚礼物都免了。也许是赶上了好年代,也许是儿子儿媳在异地安家,既然世豪亚珍不计较,惠卿当然不会提,鹤年也就全然装糊涂。这年头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手头的钱又太经不起花,所以能省则省了。
惠卿有时暗想,世豪一定是上辈子欠了鹤年的,这辈子来还债或者报恩的,不然怎么会……毫无怨言地付出。
既然回沪探亲,世豪无论如何也得带亚珍到乡下老宅子里住几天,可是想想在父母家住宿的窘境,世豪又不敢冒然带着亚珍去乡下,必须事先安排好一切。
世豪拨通了弟弟世杰厂里的电话:“世杰,我是哥哥,我和你嫂子已经回到上海了。”
“哥,你啥时到的呀。”电话那头的世杰很兴奋。
“有几天了。”世豪说,“这些日子都住在亚珍娘家。”
“那你什么时候和嫂子来我这里呀?”世杰的声音有些抱怨了,“也不事先通知我一声,淑仪还说要去火车站接你和嫂嫂呢!”
“是亚珍想家了,非要先回娘家住几天不可。”世豪歉意道。
“那你们啥时到我们乡下来?”世杰说,“总得回咱们家住上一阵子吧,淑仪已经放寒假了,吃住都没有问题。”
“还是等这个周末你休息时过来吧。”
“哥哥你可不能见外,乡下可是咱们自己家,你们今天来都没有问题。”
“要不我再和亚珍商量商量?”
“还商量什么呀,就今天过来嘛,商量好了还要再打电话告诉我,我车间办公室的来回跑,多费事啊,就今天吧。”世杰已经迫不及待了。
“好,那我和亚珍下午过来,大概五点钟到家吧。”世豪露出了笑容。
“说好了,下午五点,我这就通知淑仪。”世杰高兴地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听筒的当口,世豪终于意识到只有世杰在的那栋祖宅才是自己的家,世杰才是他唯一的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世杰的信里说的没错,继母再好总是继母。
世豪回到岳父家,把打算回乡下住几天的决定告诉了亚珍和岳父岳母,亚珍对父母说:“要是阿姐来电话,就告诉她我去世豪乡下家里住几天,等回来后再约他们。”
“你阿姐没关系的,主要看你们的安排。”阿姆总是对小女儿很宽容,更何况难得回家探亲,下次要等到四年以后呢。
“反正我们要在上海呆一个月呢,有时间的,晚两天见阿姐不要紧的,阿姐不会怪我的。”其实亚珍很想念阿姐,不过世豪的要求她也不愿违拗,再说那个名叫曹淑仪的妯娌,她的确想见见。
因为之前在天平路的窘境,亚珍不得不考虑周全些,除了洗漱用品和更换的衣服,亚珍问世豪要不要把铺盖也背上,世豪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亚珍莞尔一笑,说:“要是那边没有准备铺盖,我们还是回来住吧,哪有背着铺盖卷上门做客的?”世豪尴尬地点点头。
亚珍作为大伯母,第一次见弟弟、弟媳和两个小侄子,是断不可空手去的,除了北京的土特产,亚珍特地拖着世豪去了趟百货商店,买了积木和玩具汽车,世豪还挑了两顶带有红色五角星的棉帽子。
按照电话的约定,世豪和亚珍在傍晚时来到了港口镇,世豪儿时生活的地方。
下了公交车,世豪带着亚珍穿过一条田间小路,不过五分钟就踏上了小镇的青石板路。镇子不大,路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小店,有绸布店、粮油食品店、日用品店、饮食店、小药房……门面都不大。
走过熙熙攘攘的商业街区,他们来到了一栋黑瓦白墙的两层小楼前,世豪示意到家了,亚珍不解地看着“居委会”的门牌,世豪解释道:“底层的房间被镇上征用了,世杰他们住在楼上。”亚珍跟着世豪绕到小楼的西侧,敲开了一扇小门。
开门的是世杰,他有着和世豪一样的眉眼,亚珍一看便知是世豪的亲弟弟,只是人显得非常消瘦,兄弟俩久别重逢都兴奋异常。紧跟在世杰后面出现在亚珍眼前的是一个剪着短发、身着对襟细布棉袄、围着围裙的清秀女子,亚珍正犹豫着该怎么称呼时,那女子已经亲热地“大嫂嫂”的叫起来,并把他们迎进了屋。进门便是厨房,亚珍还是第一次看到烧柴火的灶台,淑仪拉着亚珍坐在了八仙桌旁的长条板凳上,世杰忙着沏茶。这时楼上响起了“咚咚咚”的声音,接着就是两个三五岁的男孩从楼梯上爬下来,世杰赶忙放下手中的热水瓶,迎到了楼梯下,嘴里还柔声说着“慢点、慢点、不要着急”。
淑仪把儿子拉到跟前说:“该怎么叫人呀?”
大点的男孩儿看了看世豪,怯生生地躲到了世杰的身后,小点的男孩儿把头埋到了淑仪的怀里。世豪从包里拿出了玩具,淑仪说:“不叫人可不能拿玩具哦,今天妈妈不是教过你们怎么叫吗?!”
“拿着吧,喜欢不喜欢?”世豪边说边把玩具送到了两个孩子的手上。
两个男孩儿手捧着玩具终于开口:“大伯伯,大伯母。”
“这是康康。”世豪指着大点的男孩儿对亚珍说,又指着另一个说,“那是小健。”
亚珍看着两个漂亮的小男孩真是欢喜不已,于是就打开玩具的包装盒,带着两个孩子开始搭积木。世豪也坐在旁边看他们玩。
世杰和淑仪又回到了灶台前忙活,不一会儿,几个家常菜和香喷喷的米饭就端上了桌。因为难得有人送玩具给孩子们,又有耐心陪着他们玩,所以就餐时,孩子们都争着要跟大伯母坐,亚珍一时成了“香饽饽”。
淑仪担心亚珍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亚珍却说:“我姐姐有三个孩子,现在都上中学了,他们小时候经常到我阿姆家玩,每次都是我来搞定的。”
淑仪笑着说:“看来当初托李英姿,是托对人了,给我们找了这么好的大嫂,既有学问,又会家务。”
“是啊,大哥有人照顾了,我们也就放心了。”世杰附和着。
世豪看着世杰淑仪说:“真是感谢你们,我跟亚珍能够走到一起,多亏你们了。”
“咱们亲妈走得早,现在爷爷奶奶也不在了,这个世上我就你这么一个亲哥哥。”世杰说着说着就激动了,“父亲只会榨取我们兄弟俩的血汗钱,后妈都是狠毒的。”
世豪听了有些愕然,便没有做声。淑仪慢慢讲诉了她和世杰结婚的经历,世杰又说了儿子放在天平路他去探望时的情形。
“大嫂嫂,我们不是想挑拨离间,就是想让你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世杰最后说。
世豪摆了摆手,不让弟弟再说不愉快的事情,他不愿意亚珍卷入家庭矛盾中。在世豪的心目中,父亲依然是个好父亲,只是他有他的难处,站在父亲的角度处理家庭事务,也许这已经算很周全了。至于继母,只要她是真心跟父亲过日子,作为继子就不能要求过多了,彼此能和睦相处,面子上像一家人也就行了。世豪也知道世杰的委屈,多劝无益,这些年来他的苦处,他这个做哥哥的怎能不明白。
饭后,亚珍懂事地陪着淑仪收拾桌子碗碟。世豪则拿出了两顶新帽子,给小侄子戴上,告诉他们上面有五角星。世杰跟儿子说,长大了要去当解放军,跟大伯一样去保卫祖国。康康说当解放军要有枪才行,于是世豪答应侄子,以后一定送他们每人一杆玩具枪。
收拾停当,六个人一起上了楼。楼上有三间房间,中间的大些,旁边的两间略小些。由于两个孩子尚年幼,世杰一家四口晚上都在中间的大房间就寝,这是当年爷爷奶奶的卧室。东厢房原是父母的卧室,世豪和世杰年幼时,便和父母睡在这间,到了读中学时,就成了世豪的书房和卧室。西厢房原是姑妈出嫁前的闺房,后来成了世杰的房间。如今的西厢房,堆着以前的旧家具,俨然成了储藏室。世杰指着里面说。都是爷爷留下来的东西,没舍得扔,也许哪天修修补补还能用。淑仪打开了东厢房的房门,里面依然是世豪在家时的老样子,只是单人床换成了大床,看得出刚刚打扫过,床上的被褥也是新铺上的,全是干净的床单被面。淑仪说,上午接到世杰的电话,就趁晴天都晒过了。世豪和亚珍很感动,有时一些小小的细节上,便能明了远近亲疏,这点连亚珍都能察觉到,更不用说世豪了。
在港口乡下一住就是一星期,世杰要上班,淑仪就带着儿子陪着兄嫂走亲访友。世豪结婚虽然免去了酒席婚宴,但是两个姑妈家是一定要去的,外公外婆虽已不在,小姨和两个舅舅家也是一定要拜访的。淑仪回娘家的自留地采摘蔬菜,亚珍好奇,也跟着凑热闹,她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新鲜的蔬菜。还有就是去龙华苗圃玩,那里的奇珍异草、花卉盆景都让亚珍欢喜不已。亚珍玩得开心,世豪就高兴,他总想着有朝一日带着亚珍回到上海,再也不离开家乡了。
离开港口镇后,世豪和亚珍又回到南市阿爹阿姆家。其实一个月的假期过得很快,期间,世豪见到了亚珍的阿姐一家。阿姐年长亚珍八岁,当年亚珍刚上学时,每逢雨天,都是阿姐背着去学校的,阿姐对亚珍的关爱绝不亚于父母双亲。在世豪的眼里,阿姐是个典型的上海女人,既心灵手巧又精致典雅,会裁剪编织、又会煲汤烹饪,虽然三个孩子都上中学了,她依然风姿卓越得像挂历上的旗袍女郎。世豪原以为这样的女人一般性子孤傲,可阿姐却是个快人快语热心肠的人。姐夫是个工程师,搞工业建筑设计的,为人谦和豁达。他们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长女像阿姐,因身材条件好,差点被选送去苏联学舞蹈,后来爷爷奶奶舍不得,愣是拦着没让去;大儿子已长成翩翩少年,学习成绩优异;小儿子比较顽皮,老师经常告状,所以很让父母操心。阿姐一家住在单位分配的新工房,在天山新村,离阿姆家并不近,所以一般两三个星期才会来一次。倒是阿姐的婆家就在隔壁弄堂,亲家之间经常来往,彼此照应。
阿姐的婆婆很喜欢亚珍,当年阿姐出嫁时,亚珍才十岁,阿姐的婆婆就常唠叨可惜自己只有一个儿子,不然定要把亚珍也娶进门。后来实在是爱不释手,就收了亚珍做干女儿。这次亚珍回上海结婚,原来没有打算办婚宴,想发发喜糖算了,可是阿姐的婆婆愣是不肯,说什么也要为干女儿庆祝庆祝,最后在和平饭店办了一桌,没有请外人,就阿姐一家及公公婆婆,还有阿爹阿姆和亚珍世豪,共十一个人。阿姐的婆婆说,当年儿子儿媳结婚时,拍结婚照就花了一根金条,更别提婚礼的排场了,如今阿珍结婚怎么能这么寒酸,干妈看了都心疼啊。
从饭店出来,世豪问亚珍是否委屈,亚珍平静地说道:“你是没有能力给我隆重的婚礼吗?当然不是,你每月的工资是普通工人的三倍多。”亚珍顿了顿接着说,“你会后悔把省吃俭用的钱支援父亲把弟妹养大吗?肯定不会。”世豪静静地期待着亚珍的下文,“我从不在乎排场这类虚荣的东西,所以自然不会觉得委屈。不过不委屈并不代表我赞同你的做法,我是指你工作十几年依然一贫如洗。世豪,你听我的,从今往后,咱们俩家里的一切,都交给我来安排,我保证会让你满意的。”
亚珍跟所有会过日子的上海女人一样,把世豪照顾得妥妥帖帖。亚珍会烧地道的上海菜,糖醋小排、红烧肉、百叶包肉、肉糜炖蛋……最拿手的还是红烧鱼,每天傍晚烧饭时,走廊里的飘香羡煞邻里。北京的粮食是米和面粉定量分配的,北方人相对米饭更喜欢吃面食,而南方人吃不惯,于是亚珍就用面粉跟北方人邻居换米吃。饭菜都合口味了,吃了十几年食堂的世豪一下子长胖了十多斤。偶尔小两口还会去全聚德打牙祭,半只热腾腾的烤鸭下肚,还能再喝上小砂锅炖的鸭壳子汤,再来一份蔬菜,别提多美了。
每个月拿到工资,亚珍留出必需的生活费后,就去银行买贴花,世豪之前从没有想到这类零存整取的储蓄能让钱生出钱来。两人的工资都不低,一年精打细算下来还真攒下不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