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这一日,莫家阿宝背着爹爹偷偷溜出去观灯,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了,刚进门便被爹爹莫主事着人叉到上房一通训斥,又抽打了几下,还把她收罗的那些书生小姐才子佳人的书及话本子都搜了出来,扔了一地。
偷溜出去玩儿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她的晚归也不是没有缘由,因为她灯市上遇着了泽之表兄,说笑了了许久,又在灯市附近的土地庙里救了个人,这本是善事一桩。若是寻常,只消软语求求爹爹便可。可惜有她向来厌恶的武姨母在旁看着,她落不下来这个面子,只得生生受了。而她带出去的贴身婢女梅子与莫松二人也都被驱逐出府。莫主事听了武姨母的话,另指派了个名叫丑丫的婢女跟着她。而她则被禁了足。
阿宝被禁足后,人倒是老实多了。
嫡母莫夫人安慰她道:“你爹爹近日烦心事较多,性子有些躁,待过几日他好了,你再想着出门玩儿吧。”
阿宝只问:“梅子与莫松两个如今怎么样了,他们心里必定是怨我的。”
莫夫人笑道:“你小孩子懂得什么怨与恨?你要是怕被人厌,便自己先改性子才对。从前也为了你赶走了好几拨人,你哪次不是起初难受,过几日便忘得干干净净?那些个小姐书生的书今后也莫要看了,便是我这般年纪看了也怪躁的。你竟好意思藏了许多在房里。”
一席话说得阿宝扭扭捏捏,羞愧难当。丑丫端了茶上来,莫夫人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顿时觉得阿宝可怜,忙将她搂在怀里摩挲开解了一番。
丑丫是灶房孙大娘子从路边捡回来的弃婴。孙大娘子不能生养,一个养女也是好的。本指望她能女大十八变,谁知却越变越丑。身条矮瘦小,鼻头扁且平,嘴唇厚而翻,也没个正经名字,孙大娘子原唤她为小丫,后来有一次去内院被阿宝看着了,阿宝那时年纪也不过才十来岁,看见她,立即一脸嫌恶,道:“你赶紧走吧!我的地方不准你这样的丑丫头进来!”
小丫不敢与阿宝顶嘴,哭着跑了,那以后,“丑丫”这个名字也就叫开了。丑丫虽丑,但莫府也没人敢欺负她,因为她凶,说话冲。谁惹了她,立马跳起来就骂,比市井泼妇还要厉害三分,也因此一直只能留在在灶房做些粗笨活儿。已然到了十五六岁说亲的年纪,但孙大娘子倒贴也没人敢来提亲。正日日闹心,却突然一朝乌鸦变凤凰,得以进了内院伺候阿宝。比起灶房打杂的粗使丫头,内院伺候的小姐的贴身婢女不晓得要风光多少,丑丫也就大人大量,不记阿宝从前嫌弃她的仇了。
阿宝虽对她冷冷淡淡,丑丫却尽心尽职,如同狗皮膏药般亦步亦趋跟着阿宝,里里外外伺候得无一不妥。但阿宝若有一点儿说话行事不合规矩,她便一本正经劝阻,比家里请的那位冬烘先生还要令人嫌恶。
随后几日,泽之表兄寻了许多新奇玩意儿令人送来给阿宝,另附上一封信,说是正月十五那日未能尽兴一谈,着实令人遗憾,待过阵子春暖花开,再一同去赏花云云。丑丫先将送来的玩意儿一一检视,又看到了那封信,便唠叨与阿宝听:“往日里小姐小,与赵家公子常来常往却不打紧,如今大了,这些书信往来却是不大好……”
阿宝寻常也不理她,只当看她不见。莫夫人嫌丑丫这个名字不成体统,给改了个名字叫桑果,自此她越发卖力。
武姨母听闻阿宝眼下的情形,笑道:“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位桑果姑娘能长长久久跟着她才好。”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阿宝思忖着父亲可能已经消了气,想求父亲放梅子二人回府,于是支开桑果,一个人悄悄溜到书房。到了书房门口却被小厮拦住,说老爷有客。阿宝以为父亲仍在生气,不愿见自己,堵了气转身便走。刚走了几步,想想为了梅子二人,还是忍为上。便又踅身折返回去,这趟不去正门,却是转到书房后头。
阿宝踩着两块石头,轻轻掀起雕花窗,翻窗而入,端的是熟门熟路。进了书房,却听到里间有人说话。阿宝松一口气,原来父亲真有客,并不是生气不见自己。但若此时被撞见了,却又要生气了。待要转身再从爬窗出去,却听一人道:“……严大人正大发雷霆,道我等办事不力……留得此人在,只怕将来后患无穷……”
又听父亲长叹一口气,道:“严大人此番委实太过狠毒,若只是钱财倒也罢了,此番却是周家三十余口性命,那周家长子已然被判流放岭南,却被贼人斩杀于途中,年仅二十一二岁,可怜可叹……那贼人只怕多半与严大人脱不了干系……我有心辞官归乡,只怕徒惹他生疑……”
父亲的声音听上去却是从未有过的愁苦。
阿宝听得怦怦心跳,手脚发软,虽然听得不甚明白,但心知事关重大,只怕也是父亲连日来苦闷烦躁的原因。
那人又道:“严大人近年来行事愈发乖张,不知收敛。我也一再相劝,却每每被训斥……只是你我跟随他多年,早已被视为严党一员,长此以往,只怕难以收场——”
听得父亲又叹一口气,道:“眼下也只得静观其变……不管他周家如何可怜,你我二人总要先保住自家再说——”
阿宝不敢再听,慢慢攀上窗沿,从原路返回了,待回到房中,方发觉出了一身冷汗。
再过几日,阿宝解了禁,却忽然听闻二姐阿娇订了亲,且订的是刑部尚书严大人家的公子。阿宝呆了呆,忙忙跑去问父亲。莫主事正在书房里练字,只一段时日未见,他却像是苍老了许多,虽未生华发,额上却添了许多细纹,且一脸疲态,神色间也全然不见喜悦。
阿宝斟酌问道:“娇姐姐今年还未满十五岁,为何要急着定亲?”
莫主事手中笔并未停下,良久,抬头:“怎么?阿宝不觉得欢喜么?”
阿宝斟酌问:“那严家公子人品相貌如何?”
莫主事转过头去:“严家几个儿子爹爹也是常见的,此子是严家嫡出的公子,在严大人一堆儿子里头排行四,今年一十七岁,年岁与你姐姐很是相当……”
阿宝跺脚发急:“爹爹不是说莫家的女儿都要养到十八岁才许出嫁么?”
莫主事停下笔,也不嫌阿宝人小话多,叹口气道:“如今只是定亲而已,严家也答应三年后再成亲。”又似是自言自语道,“严家如今正权势滔天,如今以嫡出的儿子来求我的庶女,且愿意等到十八岁再成亲,叫我如何能拒得?”
阿宝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一时无可奈何,半响挣出来一句话:“我将来定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才嫁,若自己不喜欢,我宁愿一辈子留在家里与父亲母亲过。”
莫主事被她气得笑了,伸手揉揉她的头顶:“小小年纪就学会这些喜欢不喜欢的浑话,可是找打。”半响又道,“爹爹虽有三个女儿,但心里却是最偏爱你。将来定然不会委屈我的小阿宝。”
阿宝失魂落魄,又转而却找阿娇。阿娇处却是一派喜气洋洋,进出的婢女们都面带喜色。莫夫人也在,正与武姨母商量阿娇嫁妆如何置办。阿娇见阿宝进来,未说一句话,脸先红了,忙走开张罗给阿宝倒茶拿点心。
阿宝满腔心事无法向人诉说,只上前一把拉住阿娇的袖子:“姐姐,你莫嫁!”
众人只当她又闹小孩子脾气,舍不得阿娇,都一齐发笑。莫夫人笑:“整日里淘气,跟你娇姐姐吵吵闹闹,如今见她订了亲,却又舍不得了。你将来若能像你娇姐姐一样找着这么一个可心如意的夫君才好。”
阿娇再掩饰,也藏不住满脸的春风得意。在家里虽也是娇养的小姐,可终究吃亏在自己庶出的出身,大户人家说亲前总要先打听是嫡出庶出;父亲也只是六品的小官儿,以自己的出身,想要嫁给刑部尚书的嫡出公子,原本是想也不敢想的。此刻见阿宝如此形容,不由得发笑,把她的手从袖子上扒下来,温言哄道:“好阿宝,你想要吃什么?我即刻去给你取。”
阿宝扯住阿娇衣袖只不放手,原想说这门亲事只怕另有内情,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若嫁走了,我今后可找谁去要帕子?我不要你嫁,不许你嫁。”说着干脆把头钻到阿娇怀里如拨浪鼓摇晃。
屋里众人又是一阵笑,阿宝鼻子发酸,心里暗暗发恨,今年她已十三岁了,已是什么事都懂得的年纪,可恨这些人却把她当做小孩子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