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四唬了一条,忙下来,拉住一个人问是前方出了什么事体。被他拉住的那个人满身的鲜血,也不知道哪里受了伤,身上仅着单衣,棉衣却不知去向,眼下被寒风吹得嘴唇乌紫。
那人打着哆嗦,连比带划道:“前面离这里不到七、八里的地方有匪盗!咱们是过路客商,经过那里时,谁料从路旁的一片林子里突然窜出来一群匪盗,那群匪盗甚是凶狠,人又多!有银子抢银子,没银子的便剥衣裳;还说若是没有银子衣裳,便要留下首级!”又伸出一条血淋淋的胳膊给许老四看,“我衣裳被剥了还不算,还吃了那匪盗一刀!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还好我好话说尽,总算是饶了我一条性命!小兄弟,听我一句话,你们还是快快原路返回吧!”
许老四唬得做不得声,那人转眼看见车内面色煞白的阿宝与桑果二人,又一拍大腿,惊道:“我的亲娘!我的天神!你还带着两个女眷?!这下更不能再往前走了!到了那里,银钱被抢倒是小事,只怕连你这两个女眷也要被掳了去!”
阿宝与桑果两个因为遭了一回罪,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听见“匪盗、被掳了去”这些话,更是吓得差些儿缩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许老四过来与她商量往回走时,她却又死也不愿意走回头路。三人商量许久,也未有个定论,天色却渐渐地上了黑影。好不容易有个砍柴的樵夫路过,许老四忙上前打听附近有无客栈。
樵夫笑道:“咱们这种荒凉的穷地方,哪里有什么客栈?”又指着前方不远处的的一座小小山头,指点道,“那山顶上有个庵堂,你们倒可去那里借宿一晚。”
三人爬上樵夫指点的那座小山头,果然,山顶有一间小小庵堂。山不甚高大,庵堂也年久失修,但山上风景却不差,且这山与这庵堂都各有一个极美的名字。山叫凤凰山,庵堂是栖云庵。栖云庵内仅有一个年老师父,名曰慧如。慧如见三人前来投宿,竟喜笑颜开,又是煮饭,又是收拾床铺,想来她独自一人已在山上过了许久的寂寞清冷日子。
栖云庵极小,前头的佛堂供着一尊小小的观世音,佛堂后是两间矮小的土屋,连个院墙也没有。慧如师父住着一间屋子,另一间则堆放一些杂物。
眼下若是让许老四独自一人住一间,剩下的一间的床上无论如何也挤不下三个人,寒冬腊月的,也不好打地铺。最终还是阿宝与慧如师父同住一间,另一间让桑果与许老四住了。形势所迫,桑果与许老四也就糊里糊涂、顺水推舟地做了夫妻。
栖云庵破旧,冬日又极清冷,香客寥寥无几,因此这山上也极为清净。栖云庵后有条清清小溪,庵堂的山墙旁则有片竹林,庵堂门前是一片花丛并几株老桂,桂花树下有年代久远、早已磨得光滑的石桌石凳。
阿宝在这山上连住了两日也不提何时启程上路,慧如师父也不说叫他们走。
第三日上,桑果便叫许老四下山将马匹及马车卖与山民,又动手在栖云庵不远处另搭了一间大些的茅草屋。及至茅草屋搭好,她便与许老四从那间小屋子里搬了出去,阿宝则与慧如师父各人一间住着。
阿宝忽然一日想起那日的匪盗作乱一事,便问起慧如师父,慧如师父疑惑道:“我也不常下山,倒不甚清楚……前两年战乱时倒是乱过一阵子,不过这两年倒没听人说起过。”又失笑道,“咱们这一带穷得很,这庵子更是一穷二白,只怕请贼人来,人家也不见得愿意光顾。”
阿宝也就放了心住下了。
慧如师父已老得记不起自己的年岁,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常常糊里糊涂,但对阿宝却是疼爱得很,从香客那里得来的吃食等全都省给阿宝;她年纪大了,下山一趟不易,但每趟下山时,都要买些女孩儿爱吃的零嘴揣在怀里带回来给阿宝。
阿宝要剃度出家,做慧如师父的徒弟。慧如师父笑道:“你这一头好头发剪了多可惜?再者眼下是寒冬腊日,冷得很,过些日子再说罢。”一天天的,便拖了下去。日子久了,两人越来越像一对年岁相差许多的母女。
桑果在第二年的年头与年尾各生了一个儿子。许老四在庵堂四周开辟了零零星星的几块地出来,种些四季菜蔬,吃不完的,便下山跟山民换些粮食粗布等,加之偶有香客赠些香油香火钱,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慧如师父几年间生了几场病,都是许老四下山请医抓药,几次下来,也花了些银子,但他却并没有丝毫愁苦心疼的样子,阿宝便疑心是他从周府出来时拿了锦延给的银子,心中烦恼,却又不好意思问。
山中不知岁月长。阿宝每日里发发呆,帮着桑果带带孩子,缝缝衣裳,整饬整饬小菜园,听慧如师父说说话,如此春去秋来,自在花开花又落,转眼四年已经过去。
慧如师父死于第四年的冬日,头一晚她还与阿宝有说有笑,天亮时,却迟迟未见起身。阿宝去看时,她躺在床上,面目如常,只是没了呼吸。
桑果怕阿宝伤心,却又说不出“慧如师父坐化升天,已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从此位列仙班”这等话来劝慰阿宝,只是小心翼翼地开解阿宝道:“慧如师父寿终正寝,未受一点点苦,睡梦里不知不觉地走了,这是喜丧呢。”
慧如师父就葬在东山墙的竹林后头,阿宝此后便日日坐在慧如师父的坟头发呆。桑果怕她晚间独自一人住在庵堂中害怕,也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做傻事,自此便带着两个儿子与阿宝同住。
桑果的两个儿子一个三岁,一个两岁,闹腾得很。一会儿饿了,一会儿尿了,一会儿大的打了小的,一会儿小的不知道爬到哪里去找不到了。两个人连日来都熬得哈欠连天,许老四睡觉时没了儿子吵闹,倒高兴得很。
一天夜里,桑果被一阵冷风吹醒,忙起身为两个儿子掖好被子,却发现阿宝不在床上,摸一摸被窝,竟然是凉的,不知道她何时就已不在了,顿时吓得一个激灵,忙点上灯四处去找。
阿宝身上胡乱披了件衣裳,正在竹林后头慧如师父的坟头上坐着,远远地望去,影影绰绰地倒像是鬼魅一般。
桑果颤着嗓子问:“大半夜的你跑到这里来作甚?!”
阿宝回头冲她笑笑,不出声。
桑果放下油灯,去揽她的肩头,劝道:“夜寒露重的,好小姐,咱们回去睡吧,啊?”
阿宝又笑一笑,梦游似的轻声道:“昨儿,是我的……是她的生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