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那个男子瞪大双眼,喝问:“这里可是莫家?你男人可是莫松?”
梅子摇头摆手,指着院门紧锁的东院道:“姓莫的一家每日天不亮便去西市了,这个时辰,他家里哪会有人?你去西市找,那里人都知道的。”又好心问道,“你几个是谁?可是他家的亲戚朋友?若是找不到他,等他家里有人时我代你跟他讲一声。”
为首的流气男子将梅子上下打量一通,嘿嘿一笑,并不答话,只向身后两个人使了个颜色,喝道:“给我利索点!”三个人便齐齐向东院快步靠去。
那个臂膀上纹了青龙的人像是有些忧心道:“若是人在闹市却有些不方便办事。”
为首的那个喝道:“废话少说!再晚了只怕要坏事!”
梅子进了屋子,莫松一身酒气正歪在床上,两个儿子嘻嘻哈哈往身上套新衣裳。梅子一个巴掌将莫松扇醒,道:“大事不好了!咱们快些逃命去罢!”
莫松迷迷糊糊地问:“什么?”
东院院门“砰”地一声巨响,却是大门被人用蛮力踢开的声音。
许老四看了黄历,上头说五日后是黄道吉日,宜访亲拜友,宜出门远行。恰好有这几日工夫可以把这山上收拾收拾,理理包袱。阿宝的东西并不多,不过是几身换洗衣裳,不到半日工夫,便收拾好两个小小的包袱。一时无事,又找出两个晒干的桃核,让许老四在核上钻了针鼻大的洞,用编好的红绳穿了,给大文和小武各戴了一个在手腕上。午间无事,又去竹林里慧如师父的坟前坐了一会。
晚饭时人还好好的,临睡前却发了烧。自己倒了热茶喝下,出了一身的汗,衣裳全都湿透,只道躺上一躺便会好些,谁料夜里又魇住了,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天亮时,阿宝摸摸自己额头,烧已退了,只是身子还有些发软无力,膝盖酸痛。本想多躺躺,又怕桑果担心,挣扎着起了身。屋子里没有镜子,她便去庵堂后的小溪边上,临水照了一照,水面只能看得出两个眼窝隐约有黑影,却看不出脸色到底如何。
桑果做好早饭,来喊她去吃,见到她时吓了一跳,惊叫:“怎么脸色这样白?!”
阿宝笑:“大约是夜里受了些凉,并不要紧。”
话这样说,人还是撑不住,胡乱吃了几口饭便忙回房歇息了。傍晚时分,又起了烧。这烧怪得很,一会儿起,一会儿退。桑果不敢离她左右,又叫许老四下山请了大夫上来。
大夫号脉时,阿宝把许老四喊到屋子内,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许老四嗫嚅道:“我下山请了大夫便急忙回来了,并未敢四处乱跑。”
阿宝这才放了心,重新躺倒在床。
桑果熬药时念叨:“只怕是慧如师父舍不得你,叫你留下呢。”
阿宝默然无语,喝了药,躺了许久,忽然又道:“我后日必定是要走的。”
树儿被罚在书房内练字,她爹爹在一旁拿了块软布擦剑。字才写了几个,树儿便伸着懒腰,问道:“爹爹,你书房里有什么吃的东西没有?”
她爹爹一瞪眼,她吓了一跳,忙又低头练字,假装自己没有说过话。
今儿夫子授课时,她在书本上画夫子的头像,且把夫子画成了四不像,怕人家看不出是夫子,还工工整整地在头像旁的空白处提了“夫子”二字。夫子发觉,气得直跺脚,罚她面壁不算,还一状告到她爹爹那里。
她觉得很委屈,她这样做又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她今儿在夫子授课时想了一会儿心事,以至于走了神,不知不觉地在书上画了夫子的头像,既然作了画,若不提上名字,就像是吃了油条没喝豆浆,买了臭豆腐却忘了要辣酱,她周树儿才不做这样半吊子的事。
简而言之,并不是她有意在夫子授课时捣乱来着。
至于她为何想心事,这话要从今儿晌午说起。
今儿晌午,她带着毛球在园子里玩儿,她与毛球你追我赶,捉捉蝴蝶,逮逮鸟儿,不知不觉就跑得远了,后面跟着的人也来不及追赶。
等一人一狗回过神来时,已然站在园子西北角的一个小小的、颇为破旧的小院子前了。这里与爹爹母亲住的地方相距甚远,她从来没来过,竟然不知道自家府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毛球忽然发了狂似的,前爪竖起,扒着院门狂吠不已。院门本上了锁,但门锁早已生了锈,没出几下,门即被毛球扑开,朽坏了的门锁掉到地上,院门闪开一条小小的缝。树儿轻轻推开院门,院门发出年代久远的的“吱呀”声。
毛球进了院门撒开腿沿着院子跑了两圈,之后便蹲踞于天井里的葡萄架下东看看西瞧瞧,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葡萄架上的葡萄枝叶繁茂,结了一串串的紫葡萄,葡萄熟得正好,看着甚为诱人。树儿踩了一个破旧的躺椅,伸长了手揪下两串,想要找水洗洗再吃,于是一路找到了后院的一方古井。古井沿上爬满了自生自灭的黄瓜藤蔓,因为没人搭黄瓜架子,枝蔓爬了一地,最后终于攀到古井沿上。老黄瓜倒是结了不少,因为是铺在地上长大的,都是上面一半青绿,下面一半黄白。
她趴着井沿往下看有没有水,毛球也跑过来往里探头。忽然间爹爹就心急火燎、满面担忧狂躁地找了过来。
爹爹面色煞白,一把将她抄起来,夹在腋下往外走。爹爹脚步微微踉跄,脚下踩碎了好几个老黄瓜,绊到了好几根黄瓜藤蔓,但爹爹似乎没有发觉。
爹爹倒没有打她,只是语无伦次地把她凶了一顿,说她要是再敢一个人跑开,再敢独自一人跑到有水的地方玩儿的话,便要罚站面壁打手心再罚抄字云云。凶完了,把她拎到院外,交给小果子等一堆人,再挥手令众人退下。
之后爹爹却没有离开,而是独自站在院门口茫茫然地环顾四周,后来又望着门口的那个名为渡月亭的小亭子怔怔不语,仿佛亭子里有个什么人坐着,而爹爹远远地与坐着的那个人遥遥相望似的。
此时,爹爹的面上浮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来。
彼时她还小,不明白爹爹脸上的那种神情叫做悲伤与落寞。
她猜度这一回大约是因为自己趴在井口把爹爹吓坏了,所以爹爹才不高兴,她想回去悄悄地给爹爹赔个罪,撒个娇,央告爹爹不要不高兴。于是她又挣脱小果子等人,蹑手蹑脚地溜回了小院子的门口。爹爹已进了院内,把院门也掩上了,她便撅着屁股,扒着院门的缝往里看。
爹爹坐在葡萄架下的那个破旧的躺椅上,身子微微前倾,脸埋在手掌中,看不清神色如何。毛球则蹲坐在爹爹的脚下,喉咙里呼噜着,对葡萄架上的家雀儿怪亲热地轻声吠叫,又用脑袋轻轻地蹭爹爹的腿。
爹爹脸埋在手掌中,坐在葡萄架下久久不动。
爹爹的这个举动,也是她从前从未曾看到过的。
树儿觉得这时的爹爹好生奇怪。于是她猜度大约大人们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令人觉着奇怪的地方。
譬如爹爹。譬如柔华姨母。譬如母亲阿娇。
母亲独自一人时会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语速飞快,而且说话时会眼睛发亮,面颊通红。她因为人小,像一阵小旋风似的旋来旋去,去哪里都无需人来通报,因此撞见过好几回母亲一个人自言自语。她一句也没有听懂过母亲说的是什么,但是心里却隐隐觉得母亲这个时候的神情有些可怖又有些可怜。
爹爹则恰好相反,整日里沉默寡言,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她有时嫌闷,便怪嫌弃地问爹爹为何话这般少。她记得爹爹回答她时倒说了老长的一句话。
爹爹说:“因为爹爹本来就不爱说话……加之从前认识了一个话多又爱吵闹的人,大约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小心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光了。”
她听得似懂非懂,心里想要问问那个话多又爱吵闹的人是谁,谁料转眼却又忘了问。
爹爹身上让人觉着奇怪的地方还不止这些。再譬如,有时候她犯了错,拉了爹爹的袖子撒娇、把眼泪鼻涕抹在爹爹的袖子上时,爹爹会莫名地看着她出神,久久地静默,此时爹爹的目光必然是温柔无比的;或是常常与她正说着话时,忽然瞥见一旁毛球跑过,也会蓦然顿住,目光追随着毛球而动,随后神色则会变得不可捉摸,喜怒难辨,待回过神来后又会问她:“适才我说到哪里了?”
总而言之,这回是因为她惹得夫子生了气,因此她爹爹便罚她在书房内练大字,怕旁人管不住她,又亲自在旁边看着。
树儿又勉强写了两个字,便伏在书桌上淌着口水睡着了。锦延苦笑,将她抱起来,放到里间的榻上,小心地为她盖好薄被,理了理她额上的乱发,又擦去她脸上口水的痕迹。
树儿才睡下不久,长安便来复命。锦延笑问:“这回他没吓跑吧?”
长安躬身笑:“这回也跑了,不过已在城门口找到了,属下把他一家带回府里了。”
“哦?”锦延闷笑了两声,又点头赞许道,“这莫松如此谨慎,倒是个难得的人才。”
长安也笑道:“这回倒有趣得很……属下带人送银子前往莫松家时,莫松一家都不在,却正好遇着三个甚是凶恶的男子正在在他家里东翻西找,属下觉着奇怪,便命人捆了也带回府内了。这三人之中,为首的那个却是夫人的表兄,从前的武姨母的侄儿,名叫武大壮……”
锦延坐直了身子,屈指叩了叩书桌,吩咐道:“把人都带上来。”
不一时,莫松一家四口及武大壮等三人俱被带入书房,武大壮三人在前,莫松夫妇在后,七个人跪成了两排。
莫松一家本已逃到城门口,却又被捉到将军府,这一路着实受了好些惊吓,难免要胡思乱想,原本猜想这回必然要死于周将军之手了,一家人抱头痛哭了许久,及至见了被捆住的武大壮三人,却又糊涂了。
被捆的三人进了书房便抖个不住。为首的武大壮膝行两步,挤了满脸的笑,道:“周将军!妹夫!小的是阿娇的表兄!小的并非恶人,请听小的一言!”
锦延抬头扫他一眼,随即伸出手掌,端详掌心的茧子,口中淡淡道:“你说。”
武大壮道:“小的原本并不认识这姓莫的,是昨夜阿娇表妹派人来接姑母,说是想姑母,要接她去将军府小住几日……又顺便带了些银子给小的,让小的带两个人去城中找这姓莫的,把他一家从京城里吓唬走,赶到远远的地方去。”
阿娇本来是要他将莫松一家捉到无人处杀掉灭口,武大壮虽然莽撞,但却并不傻,是以在锦延面前,将杀人灭口给换成了“恐吓”二字。
锦延蹙眉,思索良久,方才问道:“为何阿娇要你这样做?”
武大壮忙道:“小的也不甚清楚,来人只说是阿娇表妹不想叫从前的熟识之人知晓她从前的那段……那段过往之事而已。”
锦延面现痛心之色,揉了揉眉心,沉吟半响,方说道:“知道了,你们走吧。只是下不为例,若是再被我发觉……”
武大壮扑倒在地,重重磕头称谢:“小的不敢!待小的去表妹那里接了姑母便走……这便回家,这便回家,从此不敢再做歹事!”另外两个人也如蒙大赦,慌忙磕头退下。
莫松夫妇两个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锦延让人给他一家端来座椅,又斟酌道:“倒让你们受惊了,既然阿娇不愿再见从前莫家的人,请安便免了罢……”
莫松夫妇两个对望一眼,口中称是。
又有人用托盘端来一堆的银子。这回莫松没有即刻收下,而是问:“将军为何要如此厚待小的?小的从前以为是二小姐看顾……既然不是二小姐,那小的便不敢再收将军的银子了。”
锦延不愿与他互诉当年落难时的赠袄救命之情,只淡淡笑道:“这却不是因为阿娇求我送你银子……不管怎样,你收下便是,除了京城以外,你们无论想去哪里安家落户,我都会让人为你购置房屋田产店铺,你只管安心做你的富家翁即可。”言罢,笑了一笑,又加了一句,“如你所说,我若是想杀你,你一家无论如何都不会活到今时今日,因此今后不必再无谓地担心这些了。”
莫松又是疑惑,又是惭愧,还要推辞时,梅子拉了拉他的衣襟,他便住了口。夫妇二人给锦延施了礼,带着儿子转身退出书房。
梅子堪堪退到书房门口时,听得里面有软软糯糯的稚嫩童声喊“爹爹”。梅子知道不大恭敬,还是忍不住驻足回头去看,只见书房屏风后转出一个四、五岁的粉□□娃儿。这女娃儿却是上回见到的。
树儿在里间早已被武大壮等人说话声吵醒,心想爹爹大约是在说正事,便一个人躺在床上数手指头玩儿,好不容易等说话声都停了,这才爬下来找爹爹。
梅子呆看了片刻,一时情难自已,不顾莫松来拉扯,三两步退回书房内,重又敛身行礼,小心恭敬问道:“不知将军是否知道咱们小姐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