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珠带着家丁赶回家时,夜色已经垂落,昔日灯火通明的韩府如今变得漆黑一片,就连门房处的灯笼也没被点亮。随行的家丁上前敲了敲门,半晌也不见看门的李贵前来接应。
韩明珠站在一边冷得跺脚:“现在是几时了,难不成从铺子里那边走过来要三四个时辰?”明明记得太阳落山还没多久的。
她举起手来用力拍起了门板,大声叫道:“李贵,开门!是我!”
她伪装成韩闲卿的声音,像足了十成,可是一向与韩闲卿交好的李贵却不买这笔账,她敲了半天,里边也没有声音。整个韩府都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细响,一浪接着一浪。韩明珠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来,却又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李贵!”
她贴在门上,不死心地又叫了一声,却隐隐地听到一声惨叫。
那声惨叫很远,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传过来,像一支细细绵绵的针扎在了耳朵里。
她心间一抽,忽地扯住了身边家丁的衣袖:“去找个东西把这门砸开!”
……
韩闲卿抢了胖子猫妖的牙,胖子猫妖不干了,追着了韩闲卿“喵呼喵呼”地拍打,一条大胖尾巴像棒槌似地挥来挥去,甩得沙石滚滚。
说来也奇怪,韩闲卿被咬了脑袋却不痛不痒,被猫尾巴抽中了屁股反倒痛得跳起来。
胖子猫妖生怕自己一个妖对付不了这“小姑娘”,不住地厉声尖叫,引来更多的猫围追堵截。
韩闲卿摔了几个大跟斗,手脚都负了伤,只有脑袋还像个金刚钻一样瓷实,一时间,他真恨不得拿脑袋来走路。
“抓住他向老大领赏!”
胖子猫妖伸爪指着前方,招呼着兄弟姐妹们一起上。
韩闲卿的小短腿哪里跑得过肢体柔软、身体强健的大猫,很快就落了下风,他抓起石头一通乱丢,慌不择路地掉了一个头,从柴房的狗洞钻了进去。
追在最前面的胖子猫妖没留意到自己的体型,想也不想就跟上去,只听“嘭”地一声,巨大的猫脸卡在了狗洞里,两只前爪撑着墙根挣扎了半天,也只能是翻了个儿,变成了下巴朝天。跟在后头的猫妖们都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胖子,看你以后还臭不臭美,没事把胡子剪了,害自己连洞有多大都不知道。”
猫的胡子是用来丈量洞口的宽度的,但是胖子猫妖嫌自己的脸太大,配上了两边的胡子脸就更圆更大了,实在不好看……所以有事没事就剪两刀,这下好,卡住了。
韩闲卿松了一口大气,趁着胖子猫妖一时没拆柴房,赶紧打开门往厨房跑。
胖子猫妖愤怒地吼地起来:“笑笑笑,有什么好笑,小丫头从那头跑掉了!你们还不快来拉我一把!”
众妖笑道:“拉你咬屁啊,有功劳不自己争是傻子,胖子你就在这里呆两天,当是减重吧。”说着竟丢下了胖子猫妖,一窝蜂地往柴房正门跑去,任凭胖子猫妖骂得口水都干了,也无一妖回头。胖子猫妖四肢撑在墙面上,扭着屁股大喊大叫,声音格外凄惨。
韩闲卿在厨房里翻了半天,从厨娘放腌菜的地方找到了一筐小鱼干。
他脱下衣服包满了一包,不敢往回跑,也不好一直躲在厨房里,只得爬上了灶台从满是油烟的窗口翻出去。不想窗下早有猫妖蹲在墙根守着,他这一跳,正踩中了一颗猫头。
“喵呼,在这儿!”那猫妖挥爪子一捞,勾住了韩闲卿的后领。
韩闲卿反手塞了一条鱼干在那张大的猫嘴里。
那猫妖口含小鱼干,不觉一愣,韩闲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猫脖颈上的三寸皮毛压住猫头与自己的脑袋来了个亲密接触。
“嗡——”那猫妖被狠狠撞了一下,五内钟鼓齐鸣,都没来得及叫唤,就含着鱼干昏了过去。
韩闲卿一边扔追来的猫妖扔着小鱼干,一边奋力迈着小短腿往闺房的方向跑,他还记得古夜说过的话,遇上困难和危险的时候,可以叫他的名字,可以找小夜子帮忙。现在全府上下最有本事的就是他了。韩闲卿一边跑一边庆幸,幸好妹妹不在府里,幸好——
……
韩明珠叫家丁砸开门,过眼之处皆是狼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在路中央,正是那看门的李贵。家丁被猝不及防,手里的石头还没来得及放下,人就直直往后一倒,昏了个不省人事。韩明珠哪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当即吓得小脸发青,关节都硬了,她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死不瞑目的李贵,就在一个月前,她还亲眼看见李贵给自己家媳妇戴花呢,没想到人就这么没有了。
一阵腥风刮过来,夹着撕心裂肺的猫叫声,韩明珠从头到脚凝固的血液蓦地恢复了流动,她脑海里同时掠过了几道影子:“爹,娘,哥哥……小夜子!”
他们还在这府里,他们不能有事!
她抛下那家丁,没命地往后院跑,这一路上又见过了几具尸体,几张人皮,她原以为自己会吓得哭起来,又或者会像那家丁一样昏过去,可是没有。
她只听见胸中奔腾喧嚣的怒火,夹着尖啸的风声,在耳边锐鸣。
山猫!果然是那山猫!小夜子说的没错!可是……它为什么偏偏只选中了韩家!
韩明珠跑到了闺房附近,发现这儿的情况更槽,立在中庭的几棵苍天古梧都倒了下去了,放在花圃里的湖石也都碎成了粉末,四下都是巨大的猫脚印,看得出,这里不只一只猫妖来过。韩明珠的心口砰砰砰一阵乱跳。
这儿是她的家,从她牙牙学语开始,这里的一景一物都属于她,她有个不怎么严厉的爹爹,还有个温柔体贴的娘亲,她比这沧州城里的大多数人都要幸福。
可是这一切,就毁在了眼前。
地上了血迹,墙上的抓痕,还有倒塌的墙垣,所有的一切,都那样陌生,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家会变成这样。她突然明白了小夜子的执著,原来人们对妖魅感到恐惧,都是有其根由的。并不是所有的妖都像土地庙里看到的耗子精那样和蔼可亲。
这个世界,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爹!娘!哥哥!小夜子!”
她沿着断裂的墙根一步步前行,试图接近自己和小夜子住过的那间房,而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强烈的蓝光从窗格子中间暴发出来,转眼震碎了半边屋顶,三道人影从房中先后蹿出,纷纷落在了地上,当先一位男子青衣长发,手持一把莹蓝色的细剑,跟后他身后的一男一女,男的持碧藤长鞭,女的舞着一把紫火邪扇。这三个人,她都从来没见过。
“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我爹娘呢?小夜子呢?”她低头从脚边拾起了一根木棍,紧紧地握在手里。
小夜子万万没想到韩明珠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一时心乱如麻。正想着要怎么样瞒天过海让韩明珠脱身,忽然对面厢房的屋顶上蹿下了几道黑糊糊的猫影,其中一只猫妖叼着一个单小的人影,得意地大叫:“老大,你要找的小姑娘我们给你带来了。”
韩闲卿挣扎着扭打着那猫妖的脸,啪啪啪左右开弓给了好几个巴掌。
那猫妖不耐烦了,昂头一甩,将他一把旋了下来。
小夜子起身去接,却被芝嬛抢步逼住,那狐妖伸臂一揽,接住了韩闲卿,顺手替猫妖回敬了他几个耳光,却不料韩闲卿那脸比石头还硬,硌得双手生疼,狐妖诧异地盯了一眼,突然将韩闲卿放在鼻下用力一吸气,突然脸色发紫地一撒手,将人丢在地上。
“你搞什么?”芝嬛不爽地望向他。
“你手下抓错人了,这是个公的。”白狐痛苦地挠着地,妄图把身上沾染的气息都揩去。
“哦?”芝嬛不动声色地一转身,将目光直直地对准了女扮男装的韩明珠。
“……”韩明珠倒退了两步,转身就跑。恍惚间,一道蓝色的剑光从斜里插来,阻在了她与芝嬛中间,与此同时虚影浮闪,方才还站在十步开外的青衣剑士已然挡在了她的身前。
她起抬头,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小夜子!”韩明珠认出了变大的小夜子。
“什么都别管,快走!你也一样!”小夜子伸手一抓一摄,将韩闲卿一并抓过来,丢在了脑后,他衣袍飞舞,从牙关里狠狠地崩出几个字来,“这里都交给我,只要有我在,它们休想动你们一根寒毛!走!”
“走?可是要去哪里?”
韩明珠扯起了哥哥,可是跑了几步,却越发茫然。
这里是她的家,她的亲人,她唯一的朋友,她的所有都在这儿,她出了这个门,还能去哪儿?她急走两步,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定住了。
这时,她听见耳边有一声轻吟,依稀还是小夜子的声音——
“从这儿绕过去,回到屋里,默念这句咒文,就能进到那枚戒指里去。那里边最安全。”他说完,一行咒文便打进了她的脑海。韩明珠咬了咬牙,拖着哥哥在园子里狂奔。
数十只猫儿尖叫着跟在后头,浩浩荡荡地一起玩起了躲猫猫。
“你这是宁死也要护着她?”芝嬛摇着扇子燃起的一团火焰,幽深的眸子里全是恨意,“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无缘无故地护着她疼着她,她……究竟有什么好?”
“她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只是你们不知道。”小夜子压低了嗓音,侧过的目光里溢出了一注溺死人的温柔,这样的温柔,在小号的仙灵脸上从来未曾出现过,又或者也曾昙花一现,只是因为脸太小,谁也看不清。他只是一只小小仙灵,他的责任是忠主人之事,达成主人的愿望,他虽然与主人性情不同,但数千年来与君一体,目睹之事又有何异?
扶兰仙子很好,没有她,就没有紫绡仙君,没有紫绡仙君,也就没有现在的小夜子。
她确实比任何人都好啊。
这一次,他没有将灵形虚化,而是张开了双臂,坚定地拦在了芝嬛和狐妖面前。
韩明珠念着陌生的法咒,战战兢兢地钻进了突然出现的光阵里,而就在光阵快要消失的时候,她听到一声闷哼。同样的闷哼,她听过很多次,比如她不小心踩住了小夜子的脚,不如不留神就将盛满花生的小碟子压在他的肚皮上,又或者他被家里的老母鸡欺责,被啄得到处跑……对了,她伸手弹他额头时,他是这样的哼哼的。
小夜子!
韩明珠从来没体会过心痛,可是万物归寂的刹那,她感到心间一抽,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开了一道口子。蓦地,万千伤怀像潮水般涌了进来。
她放开了牵着韩闲卿的手,转身跑又回去。
“砰!”一声巨响,光影交织之际,唯见青色的影子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那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了一片半透明的人影,飘然落下。
“小夜子!”韩明珠扑过去的时候,手指从那片小小的人影中穿了过去。她什么也没有捞着。
“傻丫头,仙灵是会死的,灵气散了,就只会消失……”韩明珠的脑中突然回响起了这句话。
灵气散了,就只会消失……她的眼泪越发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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