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妮是很诚恳又温和的。
她耐心地跟从安公主解释:“母亲,于将军是随咱们一起来这里的,他现在毒发身弱,我只能多照顾点。”
见从安公主不说话,她语气一转,温柔又带着些悲悯地拉住她的手道:“母亲,您当初在西域,也是孤身一人,女儿从前不知道,如今听您说来,只恨自己那时不在您身边,就算不能照顾什么,陪您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话直接就把从安公主说红了眼。
她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可这么多年了,她对女儿愧疚,恨自己没有在她身边照顾她。
又对西域之行耿耿于怀,不是最亲的人,在她跟前提一句,她就恼的恨不得把人拖出去杀了了事。
可最亲的人在她面前提了,又总能戳到她的痛处。
那些她不愿揭开的伤痛,不愿诉说的过去,好像只是被傻妮轻轻一点,就开始往外冒头。
关于西域皇室的一些隐私,她是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没说的。
此时却是开了口:“我去西域时,也就比你大一点,那时想法还很单纯。我怎么说也是南梁的公主,到了西域,也是他们的王妃,谁还能真把我怎样?”
她的脸上突然出现嘲讽之色,像是问傻妮,又像是自问:“是不是很天真?”
从安公主“呵”笑一声,接着道:“我从小生在皇家,见多了深宫里的龌龊,别人都当我天生就很有心机,很有谋算。其实不是,我一开始像你一样单纯,不然也不会在那种情况下,与项将军……”
她突然顿住,眼睛飞快地看了傻妮一眼。
见女儿面无异色,才加了一些小心地说:“回来这么久,我还未对你说过你的父亲。”
过去的项府在上都城,关于项家的事,还有项云崎与从安公主的纠葛,根本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
而且那些都是从安公主的情痴年少,如今她认已至中年,又怎好开口与别人讲这种事,尤其是自己的女儿。
她本来打算等萧锦的事情解决了,他们能去上都了,就带她去一趟项家,认门,也算是认祖归宗。
此时提及,是不合时宜的。
从安公主正想找个话题岔开去,就听见到自己的女儿柔声说:“我听白叔叔说了,我父亲是个大将军,像舅舅一样。”
这话听着轻轻巧巧,对她来说却如钟鸣鼓雷。
她原本坐在软榻上的身子,一下子就坐直了:“谁同你说的?”
因为起身太快,神情又太过惊讶,她女儿被她吓到一样,微微向后倾了下身子。
从安公主立刻意识到了,忙着又收起这种过度的紧张,力图把事情圆的自然一些:“项家现在……已经无人了,所以我才……”
“我知道的,母亲,这些白叔叔都与我说了。”她的女儿仍然很温柔,而且话也说的明明白白,“除了他,之前于将军也与我提过此事。”
傻妮把脑袋低下去,声音也压的更为低沉,“我知道母亲这些年不容易,也知道您过的很辛苦的。”
在这浓郁的夜色里,她的声音仿佛温暖纯厚的安抚,贴着耳膜一点点送进从安公主的心里。
表面的照顾亲近,与走近心里的安抚,是不一样的。
大概从安公主过去只感受到了表面的亲近,乍一听到女儿说出这种话,突然就真切体会到了血脉亲情。
虽然自家的女儿看上去年幼,平时也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但她却并非不关心自己。
她一样为自己做过许多事,还比谁都了解自己的苦。
有了这层认知,从安公主再说其他话,也就更放的开一些。
说到最后,似乎已经没把傻妮看作是女儿,反而像是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
因为了解她的过去,又是真真切切地关心她,所以她不必藏着掖着,尽可以倾吞心事。
而傻妮要的也是这种结果。
她安静听着从安公主说话,关心是真关心,有目的也是真的有目的。
直到夜深,直到从安公主说累了,眼圈也红了无数次,把她的手都攥的有些发白。
傻妮已经从她那里得知,于渊此次来南梁,果然是跟他们谈了交易。
而这个交易,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另外西域皇室,也并非是真正的毒皇。
他们之中虽然有人懂医懂毒,有人能控制住懂医懂毒的人,但并非他们自己就对这方面很厉害。
之后,傻妮得出一个结论。
只要能去西域,能找到当地会制奇毒的人,或许于渊身上的毒,还是有救的。
而这个人,未必就是她的母亲。
她从从安公主院落里回去时,已经把整件事情捋了一遍,并且收拾好了心情。
到了华音阁,一丝都没露出来,只在外间里问了沈鸿:“大公子怎样了,现在可好一些了?”
“嗯,好多了,明儿早就可以回去。”
沈二公子答完,才看向他家大嫂:“大嫂,是不是他们为难你了,怎么出去这么久?”
傻妮朝他笑笑:“没有,只是说一会儿话。”
二公子还是不放心,他大嫂性情一向温婉,像吕凌霜那样的人欺负她,她还不说话呢,从安公主是她母亲,要是说她几句,或者对她做些什么,她定然更是不会说什么。
想到自家大嫂,可能会在此受委屈,二公子心情也不怎么美妙了。
他虽然不能在公主府横行,但保护大嫂的态度还是要有的。
“大嫂,要是有人说你什么,或者欺负你,你千万不要瞒着,一定要告诉我……”
“哪有,”没等他说完,傻妮就先打断了,摇头道,“我是他们的郡主,你又不是没看到他们对我的态度,哪里还会欺负我。”
沈鸿想了想,好像也是那么个理。
除了从安公主,她亲娘外,确实没人敢对她怎样。
但是话是这么说没错,他大嫂的态度却有些戌往日不同……
傻妮没待他再问,已经先开口:“我进去看看大公子,若是没什么事,就早些休息,明早我们回去。”
沈鸿随她一起入内,看到躺在床上的于渊已经睡了过去,床头处只亮一盏昏黄的小灯,照的他的脸又白又黄,没有半丝血色。
傻妮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跟沈鸿说:“你白日里忙了一天,先去休息吧,夜里我守在这里。”
沈鸿没同意:“我已经习惯了,倒是大嫂你,这些天也没闲着。”
他不光说,还给她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们带她回去。
次日一早,傻妮刚从床上起来,连妆还未梳好,就听到外对青芹的声音:“公主?您怎么来了?”
从安公主的声音很低:“嘘,小声点,小郡主起来了吗?”
“已经起来了,正在梳妆。”
说着话,门已经从里面打开,傻妮带着笑脸站在门口:“母亲,我正准备去陪你用早饭呢。”
从安公主掩不住欣喜:“知道你两边跑着累,我就过来陪你用早饭了。”
下人们一听这话,忙着下去准备起来。
傻妮也把她迎进屋,安置在离炭炉不远的地方坐好,亲自为她奉上一盅茶。
“早上寒冷,母亲这一路过来一定冻着了,快喝口热茶暖暖。”
茶不但暖还很香,有几丝昨日熬制的汤药味道。
从安公主刚抿了一口,傻妮就在旁解释:“昨日母亲说有头疾,夜里又跟我说了那么多话,回来后我就内疚不已,也不知你头疾是否好些了,所以就提早让青莲熬了这茶。”
她本来就好看的眼睛,此时含着盈盈的光,里头又装着满满的关怀:“母亲,若是还有不适,您一定不要瞒着,让二公子跟您瞧瞧不妨事的。”
这样的关心,细致入微,把从安公主过去对她的期许,一丝不露地展现了来。
一顿早饭,母女尽欢。
早饭之后,傻妮随于渊他们要回去,从安公主竟意外地未加阻拦,还亲自过来送了他们。
一行人出了公主府的门,径直上了马车,回到沈家。
于渊的情况虽有所好转,但身子还是虚的,只能接着在家里休养。
而沈鸿,不但要忙他的事,还得忙上都那边的事。
找回萧宇是他们和萧焕的条件,于渊因为毒发,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而外面他安排的探子,已经陆续把上都城的信儿传回来。
他实在分身乏术,傻妮就带他照顾于渊了。
但她又不是自己照顾。
她把水莲和青芹叫到身边,叮嘱她们:“大公子的病,既要用医药,又不能太心急。他现在医药虽跟上了,可总还是惦记着吕家的事。”
水莲马上说:“奴婢这去一趟吕家,如是他们有什么事,一定向小郡主如实禀报。”
傻妮向她们摇头,“你们是母亲身边的人,总是怕我累着我知道。”
水莲:“……”
她们是公主府出来的人,这大家都知道,但平时大家也都不说,至少表面是平和且互相信任的。
小郡主今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这是给她们警示吗?
傻妮也只是提了一句,并未再多说,只道:“你们留下来照顾大公子,一定要细心,如果有什么事就去医馆里面找白姑娘。”
之后又叫了另两人上丫鬟,“香芸和紫萱随我去吕府吧。”
水莲这才松了口气。
香芸她们与自己一样,都是从安公主的人,跟在小郡主身边也是一样的。
傻妮把府上的事安排妥当,又备了不少日常要用的东西,这才乘着马车往吕家去。
赶马车的是管一,香芸二人随在旁侧,前后还有公主府的侍卫跟着。
暗处,谢卓也随行,依然把她保护的滴水不漏。
吕凌霜身边的那个丫鬟,已经出府,而吕广轩夫妇也都已经回来。
经过这一遭,一家人情绪更为低落。
尤其是吕夫人,因为心疼女儿,迁怒从安公主,间接的连傻妮也不太想见。
她低声抱怨:“还是与她走的远些好,互不相见,也就生不出那么多事了。偏偏她没事就往咱家里跑,这要让她那位公主母亲知道了,还不知又怎么想呢。”
吕广轩比他夫人看的明白,劝她道:“于夫人这个时候来,应当是受于将军所托,你别乱想。”
可吕夫人不满就是不满:“她就算受于将军所托,也还是那位公主的女儿,咱们家惹不起。”
此次事件,对他们家的打击确实大了些,吕夫人在外冻伤的手,到现在都没好,整个手背上都敷着药呢。
吕凌霜就更别提了,被那丫鬟折磨的几乎自闭,现在别说她自己要出去了,就是别人让她出去,她也躲在屋里不动。
一张口就是她的“陆哥哥”,除此之外,根本不说别的话。
做为母亲,吕夫人心疼女儿,也是人之常情。
吕广轩见她实在不想出去,就没勉强,只自己出去迎了傻妮。
误会也好,有意也罢,总之这件事发生了,给沈吕两家也造成了隔阂。
傻妮虽送了东西来,却没有合适的话要与吕家说。
倒是吕广轩,向她讯问了于渊的情况。
傻妮如常道:“像过去一样毒发,有二公子照顾着,不会有事的,您不用挂心。”
吕广轩点头:“本来要去府上探望的,可……”
他话没说完,傻妮已经明白意思。
吕凌霜去沈家见不到她,吕广轩去了,也未必就能见到于渊。
沈家的门,看上去是开的,但并不是所有人到那儿都是自由的。
所以傻妮也并不怪他们,“大公子没事的,等他好一些会来这里来看您的。”
再多的客气话,也就不出来了。
亲近的话,更是没有了。
所以傻妮略坐一坐,等着下人们把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就起身告辞。
出了吕家的门,傻妮却并未回沈家去。
跟在身旁的香芸紫萱先发现不对劲,连忙出声:“郡主,这不是回沈宅的路呀!”
傻妮在车上说:“我没说要回去。”
两人:“……”
她们随着郡主出来,可不但但是照顾她,还有约束她行为的责任,所以一齐劝道:“郡主,现在丰安城里乱,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以免让公主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