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秦昌和张盛来沧州有月余,不仅天天逗得知言开心,孟焕之也觉府中热闹不少。孟家从他有记忆以来,从未像现在这般充满生机。
幼时祖父尚在世,下人们噤若寒蝉,祖母时时陪着小心,偌大的府宅似空无一人,只听得祖父彻夜怒骂之声。夜间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鬼魅,直撞人心,祖母捂住他的耳朵,安慰道:都是阎罗收走又放出来的人,命太硬,一般人抵不过,莫听,莫记。
昔日情景刻在心间,一字一句不曾遗忘。
孟焕之闲时带着知言散步,也感慨几句秦昌和张盛之童真。
知言也说:“原先在家时才叫热闹,逢着过年,老祖宗不许人拘着我们,兄弟姐妹能把屋顶要掀翻。哥哥们聚在一起玩乐,每回都是大哥赢,他的运道最旺;六哥若输了钱,趁人不注意向姐妹们讨要;五哥最是好性儿,从不在意输赢……”
知言说及秦府诸事,滔滔不绝,一时谈兴正盛,回过神后望着孟焕之,他一言未发,一直在旁静听,辨不出喜怒,知言讷讷地说:“焕之”
孟焕之微笑说:“正听得有趣,为何停下。”
知言将手塞到孟焕之大手中,抠着他的手心,轻声说:“怕勾起你的心事。”
孟焕之并非嫉妒知言与姐妹们情深,也非在意她兴致勃勃怀念在家中时日,实在心中愧疚。
小娘子抛却在燕京的锦衣玉食,家中亲人颇多,长辈慈爱,姐妹之间情深,理应养得不知人间愁苦。初到孟府便挑起大梁,打点内务,与人周旋交际,更不说祖母刚去世在灵堂坚守不曾叫喊一声苦,守孝时日拘在府中,也不见她愁容满面,都是笑盈盈开解自己。
他轻轻握住知言的手,再细细端详她,比初嫁时长高了几许,肌肤吹弹可破,眉眼鼻子都带着英气,红润的嘴唇微微噘着,眼睛黑如点漆。
孟焕之蓦然间意识到,相处一年有余,未看透眼前的人,她总在恰当的时候做着合适的事,不知她心中想着什么,更不知她的过去点滴。想起知言说过有一辈子的时间,他暗自开解自己,时日还长,总能熟知,长相守不假,也要长相知。
知言被孟焕之审视的眼神盯得发毛,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手心里眼睫毛扑闪,感觉发痒,娇嗔道:“莫要再看。”
孟焕之好性儿地答应:“好”,拉下知言的手再闲踱片刻,送她回房,自己回前院不提。
再过几日,秦府使了人来指秦昌和张盛,见过孟焕之后,到知言处来请安。
知言见来人是秦顺,也觉可亲,不让他行礼,指了座让坐下。
秦顺倒不推辞,微欠身子坐着先替秦府诸人报平安,再说出提前来接秦昌的原由:“原本说好让十二爷呆到九月底再回京,家中出了点小岔子,老大人发话,趁早把他接回去,怕给九姑爷和九小姐您添麻烦。”
知言连忙问:“何事,要不要紧。”
秦顺面上稍带着忿色,轻咬牙说:“府里九爷被发到北疆,小人临来时,他已动身。”
知言受惊站起来,追问说:“为了何事,北疆苦寒,九哥他……”
秦顺一脸愁苦,对着知言细说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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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旷在军中近三年,练得一身好功夫,平日出行也是谨慎,绕开外间繁华地,生怕被人纠缠上。
前些日子,有位兵丁家中置办了一处店面,虽不大,却也能养家糊口。素来也是交好,秦旷与十几个军士同去贺喜,一桌酒菜,两瓮薄酒,众人谈笑尽兴,至晚方告辞。
走到巷口处迎面碰上桂王带着随从,已候了多时,对方言语间多有不敬,且手底下也不老实。
秦旷生在高门,从小练出好修养,且事关重大,压制心中怒气,不与来人一般见识。同来的军士都是粗人,有几个灌了黄汤,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破口大骂。
桂王及随从不曾受过这等气,当即翻了脸,出言不逊。三言两语间,秦旷一人难以阻挡,两方动起手,拳脚不长眼,桂王脸上挂了彩,次日进宫请安时被圣上和朱贵妃看到,追问下得知原由。
朱贵妃当场叫嚣让秦家好看,她如今圣宠正隆,二月底生下皇六子,今上年过半百喜得麟儿,焉能不喜,一心捧出天下最好的东西奉到幼子和爱妃眼前,故朱贵妃横行后宫,皇后并一干嫔妃都装了王八。
今上清楚儿子的品性,略一思索便知其中原委,安抚好爱妃,才到自己寢殿,便听贴身的小黄门说首辅大人带着儿孙跪在外间请罪,已有多半日。
今上见过秦旷后,也叹秦家生出这么个妖孽,勾得儿子魂不守舍。又朱贵妃紧逼不放,他索性大手一挥,秦旷冲撞皇子,受四十军棍,发配到北疆军中,永不许回京,其余共犯全被砍了头。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秦旷挨了军法,不及休养,带伤连夜上路去了北疆。秦家更是敢怒不敢言,冲撞王孙,打伤皇子,若不是他姓秦,命都保不住。还是今上顾念与恩师多年情谊,法外开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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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言听完坐着半晌都不语,秦顺度其心思,起身告辞。
孟焕之晚间回来瞧见小娘子闷坐着,他下午也得知此事,一个人在书推敲其中关节,只有些眉目。因想到知言一人在屋里,恐她忧及兄长落泪,这才过来瞧一眼,没哭当是最好。
知言坐着生闷气,一只手伸过来在脸上轻轻摩挲,她抬头看向来人,略带着委屈说:“焕之,北疆之地太过清苦,九哥又带着伤,他这一去,何年何月才能会面。”说话间眼圈红了,她轻吸鼻子收回眼泪。
孟焕之俯身对看知言的双目,温声说:“莫急,舅兄暂时受几年苦,将来保不准还能回来。”
他见知言还是不能释怀,坐下轻搂着她肩膀,哄道:“北疆虽苦,可也最易立军功,倘若舅兄能拼得一两样不凡的功业,能令圣上回转心意,宣他回来,即便不留在京中,各州府都可安置。快莫愁了,嗯。”
知言想得更多,秦旷出事,知恬的下落更让人发愁,故她对着孟焕之诉苦:“祸根都在桂王身上,他盯着九哥好几年,更是声称不放过十妹。当初在燕云楼外,我亲眼瞧见他那副猥琐样,想起来令人生厌。”
知言今天一副小女儿家的模样,令孟焕之觉得新奇,原来小娘子也会撒娇。细想之下,太不厚道,岳家遭上糟心事,自己为见到小娘子娇憨沾沾自喜。
敛了心神,回味方才的话,孟焕之因问:“三朝回门时,有个姐妹没露面,可是十妹。”
知言点头说:“正是,十妹和九哥同母,她生得太美,祖父发话把她关在府里,不让见外人,恐只有两位姑母来了能见着她的面。”
秦家九郎、桂王、秦家十小姐,孟焕之稍加联想当中干系,全都明了,暗中喟叹:世人都追捧美人,写诗赋词,无所不尽,岂知过于美丽也是负累。他语带调侃逗知言:“桂王定是不曾对你有兴致,万幸之至,因他手下留情,孟某才能娶妻进门。“
他这是庆幸?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连着被孟焕之打趣数日,知言也品味到他的真实意图。都是什么心态,执意要看自己生气,知言脾气好,绝对不生气,故笑吟吟回答:“正是,桂王看到我,跟首辅大人常伴他身侧没甚两样,岂不倒胃口。“
孟焕之见逗得知言笑了,也便随口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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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昌知道家中发生的字,一语中的,直接要害:“桂王真是蠢蛋,被人算计了,还念着那人的好。莫让小爷知道是谁,决饶不了他。“
知言示意弟弟噤声,因劝他:“知道了也别说透,祸从口出,现时外面的事有祖父和父亲顶着,再过几年有四哥,你只须用心读书,修身养性,冷眼看别人如何行事,万不能恃才傲物。“
秦昌眨巴着眼睛反驳知言:“恃才傲物那是杜六郎,一点浅显才学便觉了不起,目中无人。我与他不同,姐姐莫担心。“
知言心火上头,揪住秦昌训斥:“你是不同于杜谦,脸上挂着笑,心里头瞧不起旁人,更为可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祖父常教育我们心怀谦卑,全被你抛到脑后。一年多没见,姐姐原以为你长进不少,学问是见长,见识越来越短。“
秦昌趁知言喝茶歇口气的功夫,施展粘人大法,可劲撒娇,哄姐姐消气。
被他缠闹,知言再也板不住面孔,只柔声叮咛秦昌:“你只有十岁,做好份内已是不错。扳着指头数一下,连四哥在内,加上你姐夫和二哥他们,弱冠年华,尚都未入仕,在家中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听姐姐的话,飞得过早未必能坚持到最后,即使装成傻子,你也要忍几年,在外头,闭紧嘴巴,有话咽到肚子里去。“
秦昌哄人功夫一流,态度诚恳认错,做出保证,至于是否出自本心,只有他自个知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秦家已是树大招风。知言盯不了秦昌一辈子,秦昭也管教不了幼弟一生,将来的路须要他自己走,披荆斩棘,百炼方能成钢。
不日,秦昌和张盛动身回燕京,除了带着给秦府诸人的礼,另有两个武师专程护送。这也是孟焕之见知言不放心幼弟,寻了旧时游历时结交的友人,托他们跑一趟。
临行前,秦昌眼泪汪汪跟着同知言告别,又拉过孟焕之说悄悄话。
张盛倒是豁达,敞着大嗓门道明年还要来沧州,让妹夫、九妹多保重。一派天真至诚,逗乐了众人。
送走秦昌,知言心中空落了许久,她的亲人全在燕京,何时复能归?
孟焕之觉察到知言的失落,连日领她到外书房,翻出以前做的诗作、画稿,任知言挑拣可心意,手把手教她用笔作画。
知言本就闲得无聊,借以打发时间,还能在这些旧物中窥得孟焕之的过往,何乐而不为。
故常常知言练习书画,孟焕之在旁读书写文章。不同于守孝初期两人之间毫无交流,现时,他两人虽也镇日无言,偶尔抬头对望,皆会心一笑,书房里流淌着一种叫温暖的东西。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