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的态度软了,可以说的话题就多了。等到了沈老夫人的院子的时候,这一行人已经都开始说说笑笑了。不过,裴九郎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愣是摆着一张冰山脸不肯和光同尘。
沈采薇初时还有些怵他,联想到上次他的说生气就生气的样子,只以为他是天生的坏脾气。只是后来认真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人不过是外冷内热,端着面子不肯轻易服软罢了。想来这次来的时候裴赫必是对他耳提面命:让他寻机来道歉,他心里不情愿,自然不愿意对着自己摆好脸色。
这样一想,沈采薇反倒暗暗觉得好笑,故意说些笑话,想要逗着裴越发笑。
到了沈老夫人那里,早早便看见大丫鬟雁回立在那里等着,见了他们急忙行了一礼,含笑道:“老夫人听说裴家少爷来了,很是高兴,让婢子在这等着呢。三郎也正在里面呢。”
沈三郎沈怀德正是沈采薇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几个孙儿辈里独他一个自幼长在沈老夫人膝下,真真是如同心肝似的。如今正好九岁,明年就要考书院,所以大半时日都在书院大伯父那边求教,倒是少在内院见面。
沈采薇等人随着雁回掀了帘子进内堂,只觉得里面比起外边倒是暖和了不少。梅花式洋漆小几上有个紫金的瑞兽香炉,两边趴着的栩栩如生的麒麟,袅袅香气就这样的飘出来,细细密密的如同一张网似的,把花香和熏香缠在一起,暖融融的。
沈采薇许久未见兄长,先和沈老夫人问了安,便忍不住抬头细细的瞧了瞧这个兄长。
沈怀德不如几个姐妹那边生的好,更比不得裴越的俊俏英气。他穿了一身灰蓝色的直裰,干净清爽,只是显得有些丰白,眉目含笑,神采飞扬,观之可亲。
沈采薇与这个哥哥感情很不错,私心里便偏着自家哥哥,暗暗想着:如裴九那样生的好可脾气不好又有什么用?似自己哥哥这般温柔可亲才叫人喜欢呢。
给沈老夫人问了安,几个小辈分别见过,互相说了些话。
沈采蘅上前诉苦道:“三哥好久都没来瞧我了。”她嘟嘟嘴,娇声娇气的道,“我都想三哥了呢......”
沈怀德垂眼看了看她,温声道:“三哥自也是想你的。”他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清朗,就像是一汪清泉,潺潺的流过来,洗了尘埃和疲惫,他眼见沈采蘅说话时总是把手背在身后便道,“把你的手给我瞧瞧,可是怎么了?”
沈采蘅有些羞,扭扭捏捏的不肯给人看。若是长辈这么说,她自然是要把肿了的手拿出来,好好的诉苦告状。可在同辈面前,她却有些羞耻心,觉得偷懒被打不是好事,不肯说出来。
沈采薇只好出来打圆场:“她就是淘气惹了三婶生气,已经用过药了,三哥不用担心。”
沈怀德笑笑并不再追问,和裴越说话道:“早就听说世弟气宇轩昂,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裴越对着他不好摆架子,于是和气说话:“沈兄过奖了,我在家父那里也常听沈兄。都说沈兄读书十分刻苦,数日不出门都是有的。倒是叫后进之士好生敬佩。”
沈怀德听到这话却摆了摆手:“这哪里值得说道?文章经济,历练得来才算是言之有物。我如今也不过是死读书罢了。我今读万卷书,为的也是来日行万里路。”
裴越听到这里,倒是对沈怀德起了一点结交的念头。他笑道:“沈兄这话说得和家父往日常说的很有相像之处。若得闲,可往我家来,一起喝杯茶。”
沈怀德自然是含笑应了。
边上的沈怀景接口道:“三哥若是去大舅舅那儿,可要捎上我。上次二姐姐和三姐姐也都去过了,只我没去呢。”
沈老夫人靠在藏蓝色绣球花纹的迎枕上,含笑看着一众小辈说话,见他们说了一段才道:“九郎也是难得来,好容易都聚到我跟前来了,可别只顾着说话,快坐下喝茶吃点心。”她说着又拿眼去看沈怀德,“我瞧着三郎也瘦了许多,天可怜见的,你可别学你大伯父,整日里为了书本连饭都不吃了。”
“祖母说笑了。”沈怀德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他少时被沈老夫人养着,颇有些白胖,如今少年抽条长高倒是瘦了些许,算是微丰。
下面两溜楠木椅上都搭着桃红色撒花椅搭,底下是脚踏,冬天的时候就可以在下面搁个脚炉。几个人按着年龄齿序坐了下来,分别是:沈怀德、裴越、沈采薇、沈采蘅、沈怀景。
沈采薇见自己和沈怀德中间隔了一个惹人厌的裴越,心里不免有些不高兴,悄悄拿眼瞪了瞪裴越。
结果一不提防,竟是叫裴越抓了个正着。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就如同火一忽儿碰到了水,发出来“嗤嗤”的声响,心里都有些异样。
裴越见沈采薇鼓着面颊,眼睛圆溜溜的就像是颗黑葡萄,也不生恼反是觉得有趣,心里想着:真是和雪团儿似的,时不时窜起来,要人顺毛呢。这样一想,裴越反倒露了点笑影子,眉目如同化了冰似的,竟有几分温和意味。
沈采薇却怔了怔,连忙收回目光,坐得端端正正的,摆出一副端庄稳重的样子。
结果沈采蘅这丫头却偏要来拆台,拿起小高几上的松穰鹅油卷说道:“二姐姐你不吃吗?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了,还和我说鹅油美容呢。”
小高几上摆着几个瓷盘,盛着各种点心。只见松穰鹅油卷做得玲珑剔透,花样精巧,倒是叫人很是喜欢。
裴越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两个表妹年纪都小,很不必急着美容。”他说着这话,目光似是转了一转,在沈采薇的面上扫了一下。
沈采薇想起当日裴越那句脱口而出的“丑八怪”,新仇旧恨连在一起,心里大是羞恨,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去理他。
裴越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有些太唐突了,似沈采薇这样的小女孩生的不好,更注重美容也没什么,他把话说出口就不太好了。但他素日就是这样的习性,此时也不好放下面子道歉。
这两人僵住了,沈采蘅尚且懵懂不知,沈怀德却是开口解围道:“二娘素来喜欢看书,这么偏门的东西倒也知道清楚。”他想了想,笑道,“有一次,我还瞧见她拿着一本食谱看得津津有味呢。”
这话儿一出,就连上座的沈老夫人都笑了:“别说,这还真是二娘能做出来的事。”
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都哪里去了?!怎么可以这样拿着她的笑话来活跃气氛,沈采薇嘟起嘴,小声的叫了一句:“祖母!”
声音娇娇的,像是气恼也像是撒娇。
沈老夫人止住笑,安慰道:“不过提早看了也好,到了年纪总是要学几道菜的,提早看看食谱也没什么。”她话虽如此,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气氛渐渐和缓起来,众人也开始说些闲话。裴越说起京中的一些旧事和沿途来时的趣事,沈怀德说书院里面的一些逸事,而沈采薇则是插上几句自己和沈采蘅练字看书时候的糗事——反正丢脸丢到家了,倒不如拿出来哄哄祖母开心。
等到众人告退的时候,裴越面上已经没了最初的冷色。他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眉宇间已经带了点温和的颜色。出了院门,他抽空凑近沈采薇,低低的说了一句:“抱歉。”
沈采薇一时反应不过来,眨眨眼,呆呆的看着他。不知他是为之前弄湿诗经的事情道歉还是在为适才出言莽撞的事情道歉。
等她想要再问,裴越已经立着身子站在不远处,神色淡淡,眉目冷然。他穿着青色的直裰,看上去就像是翠竹一样挺拔,侧面看上去鼻梁尤其挺高,眼睫纤长。
沈采薇认真瞧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反正是看出他掩在冷淡神色里的尴尬。不知怎的居然有了一种胜利的愉悦感,而且是暗搓搓的自家偷乐。
因裴赫还有些事,倒也没有一起用晚膳,到了时候就带着裴越一起走了。
裴氏大约是哭了一场,面上还有些红,依依不舍得送了裴赫出去。
裴赫出了沈家,坐上马车后,漫不经心的问裴越:“你道歉了吧?”裴九要面子,便只好叫他私下里道歉。
裴越点了点头,依旧是沉默寡言的样子。
裴赫拿他无法,暗暗叹了口气,但还是接着道:“沈家三郎你今日是见过了,这人外有人的道理想来你也是明白了。再不可像是在京里那样胡闹,要好好进学才是。”
裴越听到这话,眉间反倒笼着一层暗色,懒懒道:“我就算学得再好也没什么用处,反正又不能像是人家那样去考场科考。何必这般劳累自己?”
裴赫拍了他的肩,冷然道:“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读书就是为了这个不成?读书是为了你自己!”
裴越低头不应,心里却道:自来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那些读书人十个里头必是有九个是奔着高官厚禄去的。
裴赫见他这幅模样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闭眼道:“行了,行了,你也别在我跟前惹气了。”
裴越垂下头恭敬的道:“就一辆马车,爹爹难不成是叫我下车走回去不成?”
裴赫语塞,背往后靠,闭着眼干脆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