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雅头顶着书,和几个女孩儿一起站着,对面坐着的是交规矩的嬷嬷。因为站得时间有些久了,有人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可都给我站好了,要是书掉了,嬷嬷手上的藤条可不是吃素的!”嬷嬷挥挥手上不细的藤条,恶狠狠地瞪着中间一个女孩儿,“给我站直了,听见没有?!”
说着就一藤条朝着腿上抽过了,好在力道不重,女孩儿死死咬着牙抗下这一下,把背脊挺直了继续站。
嬷嬷冷笑一声,又安安稳稳地坐了回去。她是从宫里出来养老的精奇嬷嬷,结果被徐公公特意请来教导福雅几个。这可不比从前在宫里教导贵人小主,不过是请她来给一群扬州瘦马披上大家闺秀的皮罢了,她哪里会手下留情。几天下来,除了福雅,没有人没有尝过她手里的藤条。
第一炷香将烧尽的时候,嬷嬷又点燃了第二根插到香炉里,刚才被打的那个女孩儿终于扛不住了,重重摔倒在地,左右的女孩儿也被她绊倒,一时不是同样摔倒,就是掉了书。只有福雅,反应极快地往后退了一步,头上的书虽然晃了晃,但还是稳稳地顶着。
嬷嬷用藤条指着福雅道,“本来你们是受人牵连,我也不想罚你们,可你们看看福雅,照样仪态端庄,可见你们没有用心学规矩。除福雅可以休息之外,其他人通通顶着书去院子里跪上一个时辰。至于你……跪上两个时辰。”
福雅原本还在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谁知嬷嬷这样说了之后,地上的人都纷纷对她投来愤恨的眼神,让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虽然她被嬷嬷放过了,可是众人跪着她在屋里跪着休息的感觉并不好,那些眼神针扎似的,让她浑身都疼。
等到吃饭的时候,福雅心善地替所有人摆好碗筷,可是当她想夹面前的鸡肉时,忽然伸出一只手,端走了那个盘子,“来来来,你们尝尝,这个鸡肉看着很好吃的样子。”
一圈轮下来,福雅面前只有一个空盘子了,她勉强笑笑,再下筷的时候,也是同样的遭遇,最后所有人碗里,包括摔倒的那个女孩,都是满的要溢出来的菜,只有福雅,还捧着一碗白饭。
福雅愣了愣,委屈地扒了一口白饭,可这还不算完。边上又横过来一只手,“喂,我的饭不够吃,你反正又没有受罚,分我一点。”
这样福雅的碗空了,她的眼里升起一层雾气,但还是强忍下来了。
这样一共三天,福雅几乎是没有吃到一点东西,好在徐公公每日都为她们准备了滋补调理的药汤,这是按着个人体制抓的方子,没人敢混喝。但第四天的时候,她还是出问题了,饿得头晕的福雅摔倒了,众人都站得稳稳的,嘴角带笑地看着她。
嬷嬷没有打她,甚至没有骂她,只是冷着脸喊她起来,“看来你们都做的不错了,今儿个学学吃饭的规矩。别一个个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吃的膀大腰圆的,看看福雅,这样纤细的身材才好看呢。”
福雅已经不敢因为嬷嬷对她的手下留情而有任何庆幸了,因为这三天的经验告诉她,这只会为她带来更多的排斥。
因为嬷嬷在场的原因,没有人再敢抢福雅的饭食,她们开始了更多的欺压。福雅的衣服很容易破、很容易脏,她的胭脂盒总是不翼而飞,可每一次嬷嬷都视而不见她的窘迫,或是夸她缝补的针法不错,或是夸她天生丽质。
如是过了一个月,福雅生生又瘦了一圈,当她转身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她看到了嬷嬷的眼神。为了这个眼神,她止住了脚步,也因为这个眼神,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福雅无知,还请嬷嬷提点。”福雅如果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这些都是嬷嬷的刻意为之,那她觉得自己也真是笨得可以。
“还不错,能察觉到我的用心,不过还是迟了些。”嬷嬷满意中又带了几分遗憾,“你太容易心软了,总是在想我一定不是故意的,并不是为了刁难你的,对不对?”
福雅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道,“还请嬷嬷提点。”
嬷嬷俯身抬起她的脸,轻声道,“这几个人里面,我只看好你一个罢了。不然也不至于这般费心。这第一堂课,我想让你明白的,是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要去的地方,那里有着这世上最善妒的女人,也有着这世上最偏心得男人,赞赏有时候也会成为致命的毒药。”
这天之后,福雅才真正拜了徐公公为义父,也住进了小姐闺房似的单间,受到了更精细的教导。最后,她被冠上纳兰的姓,福雅的名,以秀女的身份踏入紫禁城。
进宫的那一瞬间,她脑子里的,不是被教导的各项技能,也不是憧憬或者恐惧,而是嬷嬷的那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宫里的女人未必就真的比外头的女人善妒多少,但是她们的善妒,绝对是最可怕的,因为那会夺走一个人的姓名。
而她纳兰福雅,几乎是步步为营,她给皇后和如妃的,都是空洞的承诺和效忠,她借口身子不好,除了请安几乎足不出户,可是她的温婉却吸引着皇帝,她越与世无争,皇帝便越对她爱不释手。
从答应,跳过常在直接封为贵人。一时风头无两,羡煞多少宫妃,就是皇后也不敢对她的体弱多加刁难,反而特地派了新晋的太医孙白杨替她诊治。
其实,不该遇到的……
她隐在帷帐之后,透过薄纱看到他俊朗1的侧脸,他认真的替自己把脉,开口询问的语调温柔舒缓,“贵人不必担心,只需好好调理,假以时日,身子必定会大有起色的。”
“有劳……孙大人。”那个时候的福雅还不知道他叫孙白杨,只知道他是皇后娘娘派来的新太医。
之后的孙白杨每过三日就会过来替她请平安脉,最初的她还抱着对皇嗣的期待,后来不知道哪一天,忽然心就倦怠了。
如果可以听到你温柔的医嘱,看到你皱起眉头时候的认真,其他的,或许都无所谓吧。
不久之后,皇上最宠爱的福贵人因为心悸被迁出去养病,宫里头最得宠又换成了如妃娘娘。
如妃很得意,可是福雅也在心里小小的得意着。她明知道身边的宫女是如妃手下的人,明知道每日的药里都被加了相克的药材,可她还是喝下去了,包括那加大药量、导致她心悸病发的最后一碗,她从来都知道。
那个宫女最后还是没能在如妃手下活下来,当福在她房里找到那些药粉的时候,她笑着把药藏在了自己怀里收好。
虽然不叫冷宫,但福雅觉得和冷宫也没有差别。待遇和从前天差地别,伺候的宫女也因为皇帝的遗忘,渐渐开始怠慢最后作践。她都无所谓,比起少时被排挤的时光,这样的怠慢算什么。尤其是,孙白杨总会抽空来为她诊治。
这次的诊脉没有隔着那华丽的薄纱,她将手腕搁在桌上,朝着他轻哂道,“有劳孙大人来看福雅。”
“福贵人言重,替贵人诊病,本就是下官的职责,还请贵人放宽心,心悸是可以调理好的……”他把下一句话咽下去了,怕刺激到这个一落千丈的贵人,他本来想说,冷宫也是可以出去的。
“福雅的身子自己清楚,这里多谢孙大人了。”她浅笑着回道。每一次朝着皇帝浅笑,都不过是弯弯嘴角,是精心计算过的弧度,可是这一次,她是用心在笑,眉角眼梢皆是笑意。
针线活也是那个时候开始真正好起来的,从不多的份例里分出布料丝线,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房间里,一针一线地缝出他可以穿戴的衣物,再假托义父之名送到他手中。说起来,这个养大了她,又抛弃了她的人,她已经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皇帝的、皇后的、宫里谁的都不记得,除了眼前人皱着眉的样子。
再后来,就添了妹妹尔淳。她不知道自己是她苦寻的亲姐,却事事都想着她,照拂得周到。
可是妹妹,为什么要爱上这个男人呢?她陷进去了,可以赔上一生,你呢?看着尔淳两边徘徊,福雅心疼,却又无力,她只能劝她,“哭出来会好一点,如果有一点,你连哭都哭不出来了,那才是真的悲哀。”
尔淳蜷着身子,福雅拍着她的背,一下下,如同幼年时候哄妹妹入睡。
戏文里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死者会不会生她不知道,但是生者可以死她是知道的。她让出寝宫成全华贵人同孙白杨一场缠绵,她吞下最后全部的毒药成全尔淳的自由,可她从来没有成全的人,是她自己。从来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活的,甚至连一刻都没有。
她微笑地看着他,她从来都是会斗的,这样自残身体,也是一种争,算计着孙白杨照拂她,算计着他的每一次出现。
她告诉尔淳她的亲姐姐尚在人世,为妹妹留下最后一点活下去的念头。
光影重叠里,听到谁在说话,惊起了一池涟漪。
“你这个女人的心到底是什么长的?连自己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还能把谁放在心上?”眼前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满脸不悦地站在面前。
“我不是成心的……”福雅的语调还是慢悠悠的舒缓。
“你是成心的就好了!你根本连心都没有。”那人气得双眼都被点燃了,亮得如同草原上空的星辰。
是了,草原上空的,她不再是福雅里,她是草原的女儿娜木钟。可是为什么……她肩上的担子、身上的枷锁比之前的还要重了呢?
那人想伸手拉她,却又缩了回去,颓然地低头道,“你也……为你自己活活罢。”
从来都是阴蛰的眼里,混合了福雅看不清的情绪,像个孩子似的跺着脚,倒让福雅笑了,他本来就是个孩子似的人,偏受了那样儿的事,活生生地把自己逼成那样。
“既然已经都过了,这句话本宫送还给王爷。”福雅轻哂道,“娶个福晋帮衬照顾你,为你自己,为你额娘好好活着。
风吹过枝头,杏花落了满地。花开花落终有时,总赖东风主。
注:1.对不起对不起……被我雷到的亲不要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