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染儿睡得格外安稳,不知怎么的就昏昏沉沉地来到了一片雪山脚下。
明明是寒气逼人景象,却怎么也不觉得冷。满山莹白的雪迎着阳光,不但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还映出一番银色与金色镶嵌的绮丽之态。
染儿却不知道是做梦,只觉得这山真是分外熟悉,明明从未来过。
山脚下被雪掩盖着一块石碑,染儿上前拂去厚厚的雪,碑上流光溢彩的两个字:肇山。
肇山是哪里?染儿迟钝地搜索着。
想了几下,觉得想不起来,便感到一阵无端的烦躁。这么一烦躁,她又忽然想起来了,璇玑山很久以前名叫肇山,那是很早以前的叫法。自打易国开国以来,定都伏城。据伏城最近的便是肇山。而国主觉得“肇”字不吉利,便更名为璇玑山。几代人下来,知道旧名的人便寥寥可数了。
染儿不知是梦,故在梦里笑着说,名字都更了几代了,还是个老牌子在这里挂着,不早敲毁吗?
说着便向山上走去。
像是有谁用了缩地法似的,明明很远的山路,染儿竟然只走了几步便到了山顶。
山顶的雪愈发冷了,看得出寸草不生,连只鸣虫也没有。
可是,这里却矗立着一座辉煌的宫殿。
比皇帝的宫殿要精致一万倍,简直是鬼神的杰作。
染儿惊讶之余,欣赏着这座冰山上的宫殿。它通身由冰雪砌成,从外部无法看到里面。它的体积不大不小,从顶端到根部都精致完美,仿佛拔地而出。冰雪的门在正中央,两侧依次对开数扇小门,是身份尊贵的人才有的布局。整个宫殿既透着雄伟庄严,又没有太多华丽的修饰,只是通身散发着淡淡的白光,似乎仙气缭绕。
染儿一边揣测是谁在这里建造的宫殿,一边又遐想宫殿的主人是谁,便推开了宫殿的大门,走了进去。
地面净白光滑,甚至能看见倒影。殿中颇为空旷,染儿走了很远也没见到一个人影。
难道是被遗弃的宫殿?没人来住不如我来吧!染儿当时浮想联翩。
正想着,便看到从偏殿中缓缓走来一个人影。
冰雪为骨,春风为身。
白衣无风自扬,长发直垂到脚踝。
他美得不可方物,犹如天人。他细长的眉透着凌厉,仿佛两把绝世名剑匍匐着,让人不寒而栗;他一双凤眼却盛满春水,温和得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雪。他的白衣像一团团白云,将他包围其中分辨不清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的身影挺拔而优雅,只是缓缓地走来,就有万丈红尘在他脚边化为虚无。
云想衣?!染儿不知怎地想起了云想衣。明明两人的长相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但却有一种同样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使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个几日之前刚刚认识的人。
这不可能。染儿觉得自己在胡编大八扯。
正想仔细看个究竟,这一切突然都没了,自己又置身于另一个宫殿中——却与先前那个截然不同,这个宫殿富丽堂皇致极。说不清的金玉玛瑙,道不完的锦绣绫罗。坐在床头的女子嘤嘤哭泣,让染儿听了都莫名心伤。女子生得绝美,没有任何可以指责挑剔的地方,周身的气质尊贵清冽,即使是哭泣的样子也矜持娇贵。女子一只手拽着床头侍女的手,边哭边说着什么,染儿有些听不清。
又不知怎么的,方才冰宫里的仙人就出现在了这里,他轻轻地握住女子的手,却被她一把抱住,抱得那样紧,仿佛永远不要他离开。
这幻像没过多久就消散了。
却像是哭泣女子全部的记忆和喜乐都转移给了她。
初次见面他御风而来,在她低头包扎伤口的时候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声音玉碎般好听。
“眉纫青。你是谁?”
“柏子高。”他望着她额头上只有他和上古神明才能看到的红莲印记,眼睛里神色不明,复又说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少年了?”
“几千年,几万年?我也不记得了。”
“跟我走吧。”
女孩儿那样小,仿佛永远长不大。
他在她额头的红莲印记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方才相貌只有五六岁的女孩儿,几乎是以目力可见的速度,长成了一个婷婷出落的少女。
自那以后,他对她的好,是她自破壳后从未感受过的。仿佛几千年来上天对她的亏欠,全部由他一个人补了回来。每每见到他都那么安心。她知道他很厉害,他是仙界法力深厚的柏子高,几乎没有神仙可以战胜他。可她不知道自己,是九天神女,天帝遗落千年的女儿。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当她在不知不觉中那样深刻的爱上了他后,却有几个仙人在柏子高居住的地方接她,她不想回去做公主,她只想和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生活下去。
他却微微一笑,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自那以后,她再没见过他。她是生来的上神之身,他却只是一介下仙。虽然许多神明都不是他的对手,可他终归是下仙。
柏子高仿佛蒸发了一样。听仙人们说,柏子高之前就是行踪不定,很难寻找的。
那女子落寞的心情,原原本本地盛放在了染儿的心里。
染儿没料到女子的落寞竟然这样沉,这样重,重得让人一夜白头。门外是什么样的仙女唱着不可知的预言,声音销魂醉魄?
由来情关谁堪过?可怜她,九天神女断仙袂,嫁入红尘唤不回。谁曾料,花开二度终零落,追忆往事已成殇……
染儿的一滴泪,蓦地滑落了。
也就是这时,她醒了。
原来只是个梦。
这场梦格外真实,让醒来的染儿也回不过神儿来,还想忍不住大哭一场,仿佛一场千年前的忧伤,还完整如初地镌刻在一个凡人的记忆里。
夜凉如水,初春的风钻进窗子,抚弄她的发,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染儿没点灯,拖着鞋子走出房屋,想让夜风带走愁绪。她正想打个哈欠,突然生生忍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府内含苞的桃花开了。那一簇簇的花枝横斜,露寒香软。一枝上悬着一盏并不明亮的灯,灯下,云想衣正坐在石凳上低头读着什么。他手中几页薄纸,右手端着笔,不时地勾勾画画,好像很认真,又好像闲散舒适。在这样的深夜,桃花林里只有他一个人,只穿着月白色的中衣,长发未系,流泻一肩,像是给他穿上一件墨色的披风。他姿势既不端正,又不慵懒,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一条腿蹬着石凳,一条腿向前伸着,却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美感,与梦中的仙人悄然吻合。
影影绰绰的桃花半遮半掩,云想衣的身影就像是一幅画,让染儿不敢打扰,只是呆呆地看着。
她有多久没有专注地看过一个男子?
她是那样非凡的一个姑娘,从开始有独立思想时就不得不周旋在兄弟姐妹之间,来保全自身。后来她越走越远,一步步参政,整日周旋在老谋深算的大臣之间,用计谋和胆识立于不败之地。有那么多风流倜傥的男子与她往来不绝,她用最完美的笑容掩盖心中的厌恶,直到后来没有了厌恶,只剩下麻木。
她看谁的眼神都是无情的,她给谁的笑容都是最好的。
她单肩挑起整个易国运作的时候,却被自己的亲哥哥下手谋害。
她看过那么多美貌的男子,像看一块块石头,不曾有片刻的心动。
就像她看过许多东西,从未放在心上过。
可是此时此刻,她突然前所未有的认真,注视着一个仅仅相识几天的男子。不忍打扰,却想问他,冷不冷。
这么晚了,睡觉吧。
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就像她面对自己的心,出现片刻茫然无措的哽咽。
云想衣,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