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云想衣在摘星阁内捏着染儿留下的字条,久久不动。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她不告而别,只留下四个工工整整认认真真的字:无须寻我。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云想衣一寸一寸地回忆,记忆停留在两人云府再遇,那时他便发现她脸色不太好,但因为心中有事,亦不曾过问。后来染儿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夜,他仍是没了解到丝毫原由。
所以,她不告而别,并不是没有原由,她染儿从来不做没有理由的事情。
云想衣握着字条看了很久,心中空荡荡的。是了,两年半的相处,染儿似是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她不是丫鬟,而是亲人。
就像自己送走南芥后也有一瞬的怅然若失,可是染儿她更不一样。
如果没有她,他该怎么办呢?
她自然而然地来到他的生命里,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他的生命,甚至不留下一个原由。
云想衣垂眸,目光划过字条,突然发现案头的几张皱巴巴的白纸——不见了!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一般,云想衣马上起身唤来莫伊:“派人去找染儿!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染儿回到公主府的时候,丫鬟们已经尽数换了一批,新来的丫鬟都知道染儿便是流玉公主,一个个不敢怠慢,侍候得十分周到。说实话,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这么多人侍候她了。不过她并不停留,只是安排了一下公主府内的事物,便一路乘车前往李勿斜麾下的御林军训练地。
自打染儿回府后,便又换上了从前的深色系衣裙,成了和两年前一样的流玉公主。
穿深色的染儿又不同于往日,那种神秘和威严的气息再次环绕在她的周身,她的一颦一笑都有着无限的韵味。
李勿斜操练的御林军都在三三两两地休息,有些人在拉拉扯扯似乎玩着一种放松的游戏。
军营之中少见女人,染儿甫一走来,便立刻有数十个人陆陆续续地走来把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美人长得不错,就是身子太瘦弱了些!”一个络腮胡子的士兵打量了一下染儿。
“瘦弱有什么关系?这样的听话好收拾!”另一个瘦猴一样的士兵反驳道,看染儿的神情就像她没穿衣服似的。
“你们就挑剔吧!美人是我的!”另一个身材颇为魁梧的士兵白了络腮胡子和瘦猴一眼,直接伸出手来拉染儿的腕子,染儿厌恶地一挣,扬手狠狠地给那名要拉她的士兵一巴掌。
没错,染儿一向内心平和不易真正动怒,但自己手下的士兵要调戏她,还是头一次!如此相狎,让染儿一下子火冒三丈!
刚才那一巴掌使出了染儿平生的力气,她没有内力,不会武功,但是仍然把那个高大的士兵打得捂着脸后退了两步,末了,掌心还是火辣辣的疼。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弱弱的女子如此烈性,捂着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周围的人也懵了,待反应过来才齐齐地围住染儿,一副要收拾她的样子。
染儿冷冷一笑,方才她虽怒,但也不是失去理智。远远地看见李勿斜过来,才挥出那一巴掌,不然自己单枪匹马,面对一群地头蛇照样要吃大亏。
“郭杰,你干什么?!”李勿斜在士兵们身后沉声一喝,十几个人立刻自觉地让开一条道。
只见李勿斜走到中间,待开清是染儿,突然面色一变,马上单膝跪地行礼:“末将见过公主!”
四座皆惊!
方才围住染儿的士兵登时脸色煞白,纷纷跟着跪地,络腮胡子和瘦猴直接磕头求饶,一磕一个响,没出几下就流血满地。
染儿面无表情地瞟了郭杰一眼,那种冷冷的感觉让郭杰打了个寒碜。
“李将军,本公主刚离开几年啊?这军纪就散漫至此?将郭杰斩首示众!念在将军年迈,自行领罚!”染儿冷冷地说完,冰刃一般的目光扫过全场,人人噤若寒蝉。
只有李勿斜马上口头谢恩,染儿满意地看了一眼,从容地转身离开,对身后郭杰惨叫的“公主饶命”置若罔闻。
听说李勿斜自己领了三十大板,染儿过了两天又去找他,带了些上好的伤药,李勿斜心念旧主,登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李勿斜将军情尽数向染儿汇报,并且严加管理,军纪得到了改善。
公主府新来的丫鬟叫芭蕉,染儿极是喜欢她。芭蕉和雪沫恰好相反,她性格纯真,胸无城府,没多久染儿便命她贴身侍候,时不时还会和她讲几句真心话,有时候染儿觉得,她和倚晴的善解人意很像,但她又怎么会是倚晴?
芭蕉见到染儿回来后郁郁寡欢的样子,心中有些为她难过。也许她是理解她的,这个集万千荣光为一身的女子,有怎样的苦楚。
染儿穿着华服,外皮貂裘,坐在九曲回廊前靠着柱子看云。
她的眉宇那样落寞,对着天边的云卷云舒,想着一个像云一样的人。
那个永远看去毫无棱角的人,竟然在染儿明了他的真实意图之后,显出一些料峭来。他深藏不露,好像终日兢兢业业为朝廷效力,谁知他所为的,多是掌握皇家密诏;好像安于现状胸无大志,谁知是颇有雄才却甘愿久居人下。他面对别人指责时谦卑的微笑,不过是心中的轻蔑嗤之以鼻;他举手投足间的温和优雅,与眉宇间浮现的冰冷之气格格不入。
呵,这个重男轻女的时代里,哪里会有一个男子将女人看得比事业还重要?更何况是密谋造反的云想衣,她知道,他的野心是龙袍加身。如果他一旦事成,又会有多少佳丽脂粉伴其左右?到那时候,她不过是一个俘虏,一个亡国公主罢了。两年半的相处,多少次谈笑风生,又有多少他值得留恋的事情?他慧剑断情,理智到令人发指,怎会顾及到她?美人与江山,聪明人都选后者。是了,有了江山,何苦找不到美人?千门万户锁阿娇,何时变却帝王心!能成大才者,哪个为情所困?他云想衣天纵奇才,怎会受人羁绊?
染儿在心中把云想衣重新审视了一遍。以他的人格魅力和智谋手段,他若为王,必定能令众人心服口服。虽然他通常看去和善可亲,可那不过是将锐气藏于胸罢了,一旦显露出来,其王者风范就无人能敌。可是……为什么总觉得他缺少点什么?而且是种很重要的东西……染儿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如果她能看到后来云想衣放弃皇位归隐山林,她就能恍然大悟。原来他缺少对权力的执着,他的那种不在乎,让多少争名逐利之人相形见绌。而他本身,也因此难以称王。
他本就是,可以挥臂号召万军摧枯拉朽般颠覆一个朝代,也可以淡然一笑白衣轻拂袖手天下。
“公主,你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不高兴?”芭蕉端着一个琉璃盘子,盘中放着几片切好的水果,在冬日里能有水果,着实不易。
染儿朝她疲惫地笑了笑道:“都说了不要喊我‘公主’,叫我‘染儿’就行。”
“公主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可以和芭蕉讲讲原因吗?”芭蕉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好奇地注视着她。
她微微一笑,道:“是啊,因为他总是这么喊我。”
芭蕉狡黠地一笑,问道:“‘他’是谁啊?”
染儿的笑容像一朵雪莲静静地绽开,刹那芳华。“他啊,他是我喜欢的人,也是我的仇人。”
“仇人?”芭蕉惊了一惊,道:“公主怎么会喜欢上仇人?”
“他很不一样,在我眼里,谁都没有他好。”染儿眯了眯眼,似是在回想一个人。
芭蕉凝神想了想,问道:“我不信。慕容竹公子也比不过他吗?慕容竹那么优雅,真是贤士风貌!”
染儿黯下神色,摇头道:“不及。慕容竹哪有他优雅自然,不过是故作此态罢了。”
芭蕉砸了砸嘴,又问:“那李珣玉呢?风流倜傥,回眸一笑多少姑娘为他倾倒!”
染儿嘲讽地笑笑:“李珣玉就更不及他了,他从来不会张扬着表现自己,他的光华是完全由内而外发出的,不需要任何修饰和衬托。”
芭蕉还不相信,又问:“那李迟呢?为人大方,广结善缘,从来不计较小事。”
染儿轻轻拍了一下芭蕉的脑袋,轻叱道:“李迟是表里不一,他在权贵面前自然大度极了,在百姓面前却刻薄吝啬,此小人也。”
芭蕉左想右想,最后认输了,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喃喃道:“我听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像他这样的英雄,必定对公主一见倾心!”
染儿笑道:“傻丫头,他并没有对我动心。他……骨子里是个很冷漠的人。”
芭蕉一听,心直口快地说:“那他就不配被公主喜欢!”
染儿神色一黯,笑容如潮退般消散了,她缓缓说道:“也许你是对的。”
“罢了,咱们不说这个,公主我带你看戏吧!最近戏园子里来了好几个班子呢!听说戏本很不错。”
染儿摇摇头道:“没心情,我想回书房。”
书房内,染儿皓腕轻悬,黛眉微蹙,毛笔落纸,一番凤翥龙翔,乃是一阕《小重山》:
夜深更兼天欲雪,有长路逶迤,难步履。同是失意逢穷途,慕阮籍,敢以泪如雨。
自谓盗铃人,愁里一笑轻,纵歌去。惊才绝艳又如何,到头来,身是风前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