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国华庆历五十六年,云想衣兵临伏城,伏城内部蛰伏近十年的铁云骑终于出动。
流玉公主盛装亲临城楼指挥伏城仅余的最后一只盛乾骑抵御大军压境,以寥寥二百人吞吃云想衣近千人。多年后据亲见流玉的士兵所述,流玉公主红纱蒙面,红衣翩飞,黑发三千随风扬起,恍若神祗,于城楼之上毅然有君临天下之风范,让人望之敬佩。
而当时的云想衣,白衣广袖,不着盔甲,于马上诏令全军,亦有所向披靡风华无双之资,如绝世名剑隔空出世,耀目非常。
明明是生死博弈,却被二人演绎出绝美华丽之态,半个世纪过去仍然让人记忆犹新。
染儿自离开云府之后便潜心钻研布兵排阵,两人于战场之上的对决,就是两人兵法的对决。
棋逢敌手,云想衣和流玉公主招招惊险,那一仗畅快淋漓,却竟然折兵不超过两千人,成了历史上罕有的鼎革之役。
流玉端坐城楼,提起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强自支撑——她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一番激烈的较量之下,流玉停下挥舞手中的令旗,突然命令身旁的人:“打开城门,不要再抵抗了。我们认输。”
下面胜负已定,再继续下去只会徒增无谓的伤亡。染儿于那时起将易国拱手相让,认定云想衣为继承人,安然走下城楼。
大军长驱直入,也就是那时云想衣抬头看着城墙之上红衣威严的流玉公主,看着不知谁射出的一支利箭直朝向她的面门,看着她身旁的随从迅速地把她拉开,看着那支箭勾着她的面纱脱离,看着她露出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
那一刻,仿佛天闸决口,仿佛日月无光,仿佛山川大地都开始震颤!
染儿!
染儿!染儿!
染儿!染儿!染儿!
那个红裳黑发的女子,还是一双秋水般的丹凤眼,一双黛色的平眉,一张静好的小口,远远地站在城墙之上,仿佛隔着洪荒岁月,在他永远无法触及的距离望着他。
只是一刹,染儿便转身离开,被身旁的芭蕉搀扶着走下城墙,一眨眼就消失在了云想衣的视野之中。
云想衣狠狠地一夹马肚,如同离弦的利箭般冲入城门,像是于万千红尘滚滚之中,劈开一道雪亮的光!
她笑着说:“你这些评论的话,若是让流玉公主知道了,非拔了你的舌头砍了你的手不可!”
她说:“流玉终究是个很失败的人。”
她说:“流玉或许并不喜欢她的生活吧……”
……
每当他提起流玉,她都很不高兴,眸子里似乎有淡淡的哀凉,那时他以为她在吃醋,没想到她是在悲哀自己。
染儿没有死,染儿就是流玉!
没有女子可以像流玉那样博学多识,才华横溢;没有女子可以像流玉那样见解独到,入木三分;没有女子可以像流玉那样心胸宽广,有胆有识;没有女子……只有染儿可以做到。
所以,染儿就是流玉。
云想衣急切地在附近寻找她,她却像人间蒸发一般不见了。
芭蕉搀着流玉回到公主府的时候,云想衣正策马奔向皇宫。
皇宫殿门大开,殿内空荡荡的,似乎在等待着云想衣长驱直入。
云想衣下马,前行,站定,面前十步之遥的龙椅上,端坐着已经枯灯油尽的老皇帝。殿内设数百幔帐,飞飞扬扬,视线迷离,可是云想衣知道,除了他们,这里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染儿回到公主府,这里门可罗雀,已经没有任何丫鬟仆人了。她轻轻地推了推芭蕉,笑道:“你也去吧。我想一个人留下来。”
芭蕉哭着摇了摇头。
染儿轻轻抬起衣袖,帮芭蕉擦干了泪,柔声道:“没事的,就是睡一觉,一觉醒来,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会吗?”
“会的。”
染儿的笑美得无与伦比,如同珍珠般柔美明亮,让人移不开眼,让人沉迷其中,相信她说的任何话。
染儿阖上门,对镜上妆。
这一笔,描在她的黛眉之上——
寂寞番似一盆兰,愁坐幽清。愁坐幽清,骨玉身冰,乍开无人听。
兰借瑶琴歌几曲,不甘寂静。不甘寂静,轻舞流萤,知己可有情?
这一笔,点在她的丹唇之上——
青梅两枝指尖并,素手轻移换银瓶。
白纱袖里透藏笑,明眸频频向那倾?
这一梳,理顺了她的万千青丝——
暮雪铺起黄昏路,尽染独伤。尽染独伤,不喜凄凉,莫把悲愁想。
踏叶归去向夕阳,步步铿锵。步步铿锵,无需思量,何曾不离乡。
这一插,簪在她的繁复发髻上——
昔日豪情同谁诉?扫眉才子独我狂。
石榴裙处枭杰弱,捭阖不许须眉让。
八百场谈笑付东风,十一年祸福入愁肠。
两鬓笼轻霜。
……
她起身换了一件华丽的大彩衣,斑驳的色彩明丽动人,她在这万紫千红中包裹着,就是整个春天。
整个人,明漪绝底,奇花初胎。
从今以后,她乘风而去,逍遥天外,再也没有什么能羁绊她生命之源的潇洒。
她生而为易国公主,实在太累了。
她感觉身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不!心中突然涌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一个名字呼之欲出!染儿猛地站了起来,打开房门冲着门外的芭蕉喊道:“快点!快去找云想衣,让他来见我……”
定睛一看,却不是芭蕉。芭蕉也许真的离开了,在门外的是一个名为青梅的丫鬟,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包袱,似乎是打算逃离。包袱里装的是公主府内值钱的金银首饰,青梅离开后又匆忙回来,为的就是这些。
被公主一喊,她吓得包袱都掉在了地上,全身一哆嗦。
待听清公主喊的什么后,她胡乱地点了几下头,拾起包袱匆匆离开了。不过,她哪里是去找云想衣,而是落荒而逃。
染儿舒了口气,甫一掩上门,便支撑不住力气,颓然倒在了地上,额角重重地磕上了桌角,刹那间鲜血喷涌,染了一身。
“云想衣,你快来啊……”
眼前不受控制地黑了下来,思维一秒一秒停滞下来……
“如果将他的魂魄转世为人,将仙根俱灭,再也记不起千年前之事,你还执意如此吗?”
“如果你下界为人,你也不会认识他,甚至另有所爱呢?”
“人间变数太大,就算你们两情相悦,也很难保证你们能共度百年呢?”
……
“纫青不知道最终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但我决意一试。他因救我而魂飞魄散神形俱灭,我护他一世周全又算得了什么?”
……
噫!山山水水一重重,你竟是我漂泊寻找的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