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钰素喜早饭配水果,别馆厨子都知她喜好,今天虽是做中菜,也配了水果沙律。沙律上桌时,如钰刚好走到饭厅。芳蕊连忙抽出座椅。今天因为是节日,大家都满脸喜色,袁妈和吴妈在那里打点赏钱,玉露带着三人在擦玻璃上结的冰花,范管事安排几个听差在院子里铲雪,黎灿勇也领着警卫帮忙。瞿妈看台历时,忽然抬头冲如钰笑道:“今天的日子真好。”
如钰叫她将台历拿过去。新撕到十二月二十三日这天,红色的礼拜天。她再往下看,宜字那栏是绿的,写满了“斋醮、出行、搬家、入殓、立碑、修坟、除服......”忌字那栏是红的,却是空无一字。果然是百无禁忌的好日子。如钰呆了一呆,瞥了眼齐绍宇惯常坐的位子,空空的,觉得心里有些怃然若失,便叫来范管事:“我想出去走走,透一透气,中午在外头吃吧,你给燕乐番菜馆打个电话,看中午有没有位子?”袁妈听见,忙笑道:“那我就叫厨房晚饭上大菜,今天过节,您早些回来。”
今天燕乐番菜馆人满为患,楼下散座挤得只剩一条缝,如钰下了车,偏遇上里边有客人争座位,正是闹得厉害,七嘴八舌吵成一片,突然又开始大打出手。如钰本由黎灿勇带人护着,给人群一推搡,大家都乱了阵脚,如钰和瞿妈挤散了,直往后踉跄两步,正好门外又有客人进来,没有提防,居然被如钰一脚踩中。
那人穿着黑呢大衣,生得浓眉大眼,脸的轮廓,像用冰剪裁成,硬朗流利。如钰还没说话,那人的听差便大声喝斥道:“谁踩我们家少爷了,瞎了狗眼吗?!”那人颇不悦地皱眉:“老蔡,管好你的嘴!”旋即看向如钰,见她穿着一袭光滑密实的紫貂斗篷,领下的扣子十分别致,是黄金盘成的玉簪花,镶着小白钻拱一颗硕大珍珠。细朝脸上一端详,虽无脂粉,却仍旧美妍昳丽。他突然眼前一亮,不由一呆,须臾即又自觉失态,急忙回神,颇为绅士地鞠了鞠躬,将右手往里边推去:“这位小姐,实在抱歉,请进。”如钰低头笑道:“先生客气了,该我道歉的。”
他笑容温雅,刚要说话,却见妹妹笑嘻嘻走来:“颜小姐,你也来这边吃饭吗?”如钰抬头,认出是董宛玉,此前在跳舞场上见过两次,有次去听一场俄国交响乐会,两人还是坐的临近的包厢。如钰忙伸出手,和她握了握,微笑道:“董小姐好。”
黎灿勇见闹得太厉害,已经带了两个警卫,抓住领头闹事的两人,大家见他们带着枪,也不敢再闹。饭馆堂头儿刚给挤得满头大汗,这时抬起袖子,朝额头擦了擦,直前去向如钰作揖,赔笑道:“实在抱歉,让颜小姐受惊了,楼上已准备好座位。”
出饭馆时,外头已下了好一阵的雪珠子,一摞一跺,冰晶晶地覆满道路,仿佛落地玉碎。如钰又遇上董家兄妹,他们刚送朋友上车。如钰和宛玉招呼一句,忽见董立直勾勾看着自己,不由低头笑了笑:“董先生,再会。”董立素来老成持重,风度翩然,这时却呆呆的,连话也忘了说。董宛玉看在眼里,拿胳膊肘撞了撞,他才恍然回神,不好意思地笑道:“再会。”
如钰上了汽车,董立还是有些茫然,直目送车子远去。空气里残留着她身上的香气,似玫非玫,似槐非槐,他闻出那是“红与白”,一款最新的巴黎香水,万分金贵,在城里即便是富贵人家,也顶少有人用,他不禁低声念道:“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董宛玉掩嘴笑了一会儿:“原来三哥也要读徐志摩呀,不过我赠你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时。”董立这才想起来,笑道:“她是谁?”
董宛玉益发忍不住笑,将他推上车,关上车门:“瞧你,跟父亲学做生意,人倒越学越呆了,你道她是谁?她就是齐公子那位颜金兰小姐,所以,傻哥哥,你就别痴心妄想了。”董立目瞪口呆,他自然知道颜金兰其人,大名鼎鼎齐公子的“铜台乔”,外间传言她是个十分凶悍的女子,不知耍了什么手腕,将齐公子管得服服帖帖,与那干狐朋狗友断掉来往,自此在交际场上做起了正人君子,料不到却是这般水莲花似的女子,他心底暗叹了一息,喃喃道:“她竟是颜金兰,真是想不到,可惜了......”
汽车进了董府前院,便听右手客厅处,传来一片笑语:“老夫拿他们没辙,都说婚姻大事,一定要自己做主......”董立听出父亲的声音,当即和妹妹朝右走去,见双亲和两位远房的表婶闲聊。宛玉笑容满脸道:“父亲逢人就提这些,真不害臊。”大表婶拉她笑道:“这有什么害臊的,一年不见,不知可有喜讯了?”
董父满脸笑意,指着宛玉笑道:“这丫头要是有喜讯,老夫立即在仙鹤楼大摆三个月流水席。”董立笑道:“再算我一个,咱们合着一起,摆个半年席。”宛玉脸上微烫,向二人睇视:“好呀,你们这出双簧,真怕我嫁不出去不成?”
董母抚掌笑:“你呀,就是心眼儿太高,左拣右挑,总不称心。”宛玉却突然涨红脸,将手帕在膝上拂了拂:“谁说没有称心的,哎呀,我要去给朋友打电话,不同你们说啦。”
二表婶素未见她流露这种扭捏神态,待她一走,不由笑道:“我听说,去年玉儿和那位齐家大少爷走得很近,两人这一年可有进展?那齐少爷为人可靠吗?”董父笑道:“我也问过,他们只是文明交际,谈不上进展不进展。”
董母却知女心,笑容不免惆怅,接话道:“先不说他为人,就说他家世吧,这南北十五省,都是他们北省军的天下,再出几年,我看这国家迟早也是他姓齐的,对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是楼高莫近,齐偶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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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钰在外待了大半天,回去时,只见漫天扬起团绕的雪花,像柔软的羽翼,簇拥着打旋,随着冷风,白莹莹飞逝。雪落大了些,如钰摇下车窗,冷风刮得人直打寒噤,瞿妈慌忙道:“正吹雪风呢,仔细感冒。”如钰淡淡笑道:“不碍事的,我今天总觉得很闷。”她睫毛上很快悬起雪花,一朵又一朵,冰冷地盛开,又冰冷地在脸上慢慢融化,化成了水。她抬手擦了擦,在外人看来,倒像是在拭泪一般。
节日里的街道,其实不怎么热闹,又是这样的雪天,街上行人寥落,在外头就觉得特别空旷。天黑得早,还不到黄昏,街上就已燃灯,衬得满路珠光宝气,可是这样的繁华,却让人觉得浮生若梦。
他们一路途经的人家,也几乎是户户点灯的景象,直从窗户内透出一块块亮光,昏惨惨的,在这样的时候看来,别有一种寂寞的喜气。像童年亲眼看着在大雨里塌掉的长龙纸灯——暖黄的烛火顿时熄掉,红红的鳞片褪了色,满地血污,头一次知道世间没有什么可以长久,连那样平常的喜气,也是转瞬即逝......
如钰仍旧往车外看,感觉从没将邺陵看得这样清晰,他的故乡,她的异乡。她想起齐绍宇,忽然鼻头酸涩,侧头问旁边的瞿妈:“我待齐绍宇,是不是很坏?”
瞿妈精于人情世故,知道她言下之意,可是也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小声劝道:“齐少爷很好的,虽然管你管得严了些,可他的心意,连我都瞧出来了,你平日待他,也不见得怎样坏,只是太绝了点,小姐......说难听些,咱们如今,是寄人篱下,虽说不至于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但总归看人家脸色,凡事得给人家留几分脸面,也要给你自己留几分打算,你迟早要有个归宿,可别白错过这般好的缘分。”
如钰低低道:“你不知道......我怕,他越好,我越怕,怕对不起他......”瞿妈爱怜笑道:“他待你好,这有甚值得怕?别人求神拜佛,都还求不来咧,哪里又来对不起的话,你怎么净说孩子话......”
到别馆,那里依旧灯火通明,可是外面竟然见不到半个人,门房听差也不知去哪儿了。这时候天色愈发黑魆魆,寒风吟啸,幽幽乱响,像一种荒腔走板,沉寂压抑地令人心弦紧绷,仿佛四面都有怪兽在攫抓,阴咝咝的潮气又浮荡在空气里,只觉得毛发悚立。
如钰他们未进客厅,突然听到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像夏日的闷雷,压抑得令人怪难受。进了客厅,他们都倒抽一口气。原来所有人都聚在里边,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各个眼圈发红,袁妈和吴妈,还有厨房的柳嫂她们,在这里资历最老,遇事总是最镇定,这时竟抱头哭作一团。如钰惊讶道:“出什么事了?”
吴妈正在抹眼泪,不禁抽噎道:“下午、下午这边才得到信儿,颜小姐......”她没说完,忽然又哇地哭出声。黎灿勇又慌又急:“你们到底咋的,可急死人了。”还是七福叔最沉稳,哽声说了齐绍宇去世的消息。
黎灿勇他们饶是坚毅,听七福叔说得那样确切,又见屋里这样一种惨状,忍不住都红了眼。瞿妈霎时也睁大眼,“哎唷”一叫,颤手抓住如钰:“小姐,怎么会......”可是喉咙立即又噎住,说不出话,眼泪突然刷刷刷刷地滚落,她这一哭不打紧,一下子引得袁妈她们又恸哭起来,牵三连五的,竟然又是呜呜哇哇的一阵大哭。
可是如钰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呆滞着。怔了片刻,她忽然反过手,抓住瞿妈胳膊,眼睛迫切地往他们脸上扫去,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信,我要亲自问他们!”
她立即走到墙边,揭开桌上抽纱覆布,取下电话听筒,给大宅那边打去。那边却是齐秉植亲自接的电话,好一会儿,那边说完了话,只见如钰惨白着脸,连听筒也忘了挂,直直松开手,那听筒便一下子打在脚上,她没有觉得痛。
旁人已经在身边哭作一团,呜呜咽咽的就在耳畔,却似乎是在千里之外,她茫茫地看着大家,却谁的脸都没看进去,只觉整个世界好像天翻地覆,明亮的灯光好似消失,周围都阴森森的。齐绍宇没了,她心里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没有觉得难过,也哭不出来,她只是一下觉得心肝脾胃都被挖掉了,五内如空,她喘不上气,也呼不进气,一切都似凝冻住了,如同被困在冰窖里。
她不是头次经历这种事,一年前她坐在家里,点上生日蜡烛,等着父亲平安归来,却传来她最不忍听的噩耗,那时候的心境,比此时更加痛不可当。可是她仍旧像那天一样,一心一意,只不肯相信自己听见的,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父亲身边。她此时,又涌起那股熟悉的狂躁和恐惧,她半刻也坐不住,只在刹那间,心里就有了计算。
如钰弯腰抓起听筒,立即打通了公署秘书室,冷静道:“周秘书,麻烦你马上安排火车,去邢北方向。”瞿妈唬了一跳:“小姐,你要干啥?”如钰没有理会,立即叫来八宝和玉露,替她找来一口小皮箱。她亲自收了两件御寒的皮衣,将所有现钱揣在身上,又从抽屉里翻出齐绍宇的□□,抓起一盒子弹,藏进衣内。她扣上皮箱的铜锁,戴上帽子,立即下楼,叫汽车夫准备开车。黎灿勇这时才回过味,忙走上前:“颜小姐,我带人同你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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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邺宣铁路今早遭到袭击,多段被炸毁,铁路局还没修复完,火车只能开到邺陵南端的荆口站。如钰他们下火车,已是晚九点。黎灿勇对这边较为熟悉,找了家旅馆,打算先歇一晚,明早乘长途汽车到南阳,再转乘去渝州的长途汽车,等到了渝州,再设法去庆台。翌早起来,他们又匆匆赶到荆口汽车站,辗转换车,因受大雪影响,直在途中颠簸近十个钟头,甫达南阳。
南阳地处邺陵与邢北交界处,乃联结邺、邢两地的枢纽中心,依傍航运与铁路发展起来,算得上北省十分繁华的小镇,车站每日人来车往,因而一向热闹非凡。这一时,车站广场上,人流稠密,像自来水龙头拧开,哗哗流出的,都是人。不少人都是扛着大袋小包,穿梭无绪,使得整个广场益发混乱拥挤。
这些人,都是从邢北分批逃难而来,因两地所有火车,都被调去运送兵源和粮草弹药,后来铁路又遭破坏,他们只能选择徒步,或是骑马骑驴,或是坐汽车,历尽艰辛才来到南阳。这还是无数逃难人中的小部分,开战以来,还有更多的逃难者,从其他地方相继北上。南下西进的人,也多不胜数。
如钰他们下了火车,简直茫然摸不着头绪。兼上冬季日头短,下午六点,天色已是昏黑,方向难辨。如钰只站在广场边上,便感到前所未有的惘然萧索,那感觉,夹着冷风飘摇的寒意,一道逼上心来,实在百感交集。黎灿勇很快就稳住心思,和另外四人护着如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寻到长途汽车站。
可是不承想,因前方战火激烈,他们接连打听了四辆车,都不肯开往邢北,给再多钱,都没车夫愿意冒险。眼见着天色益发黝黑,前途却无着落,黎灿勇也顾不得那么许多,突然摸出□□,随便跳上一辆车,直抵着车夫脑门,厉声喝道:“既然你怕去邢北送死,老子现在就一枪崩了你,你去还是不去?”
那汽车夫一辈子也没摸过真枪,那么一个大家伙搁脑袋那里,顿时吓得心胆俱裂,忙颤声道:“大爷,别急,我是真不敢去......”黎灿勇不耐烦:“得了,得了,废话少说,车子留下,咱自己去,还不滚。”
如钰正预备上车,忽然听见嘈杂中,有人惊喜地大声喊她:“颜小姐!颜小姐!”她回过头,眼睛逡巡一遍,发现竟然是董立,董宛玉也跟在他身边。宛玉眼圈红红的,眼皮也有些发肿,如钰奋力走上前,惊讶地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董立简短说道:“舍妹突然留下信说要去邢北,就不辞而别,我追来这里,好不容易寻着她,劝了她半天,怎么劝她也不听。”
黎灿勇催了催:“颜小姐,快请上车,晚了下雪就不好开车。”如钰也没工夫管他们,便道:“抱歉,我们赶着去邢北......”宛玉忽然一喜,拉住她:“你也要去邢北,劳烦你带我一起去。”董立焦急万分:“小妹,跟我回家。”宛玉皱眉道:“哥,我说了不回去。”这个妹妹,平日里可亲起来是可亲,可是倔强起来,谁也拿她没辙,董立正踌躇不已,宛玉已经率先跳上车,他只得无奈地道:“颜小姐,抱歉,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黎灿勇从前是在部队服役,正好是邢、渝一带的驻兵,对两地情形了如指掌。因渝州主要通道,都被叛军封锁,他决定走一条秘径出永屏山,再绕宝滦,进入邢北的庆台,这样便可避开渝州的叛军。董立因为家里是做皮货和煤矿生意,也时常往这两地奔忙,也比较熟知地形,和黎灿勇商榷过,便很快定下路线。跟来的四个警卫,有两人会开车,大家便决定轮岗开。
出了镇中心,汽车直驱向一座山岭。这一段的路灯,尚是从前的煤油灯,玻璃罩已熏得发黑,光线不甚明亮,又隔着老远,才有一根木头灯杆子,雪后路面又湿滑,更加重行路困难。车子因此行得极缓慢。待开进山中,听不到半点人声,只有沉沉的车轮声,在山间回荡,那轰轰的声音,阴惨惨的,像在人心头碾过。
黎灿勇担忧地道:“希望不要被大雪封住山,明日大早,就能走出永屏,进入宝滦。”
董宛玉因为实在太疲倦,还没入山,就睡了过去,董立给她盖上皮衣。外边越行越黑,入山后,路灯全无,幸好前方有辆货车,车尾悬挂汽油灯,照出硕大光圈,仿佛白昼,无形中给他们充当起了探路者。
借着灯光,隐隐能看见山边树丛,覆满白雪,在光里也都是白的一片。山麓蜿蜒白上去,白得仿佛看不到头。警卫从车上找到一副扑克,在车后座玩起来,董立没有参与,走到如钰右侧坐下。
如钰看眼宛玉,笑着向董立问道:“董小姐为什么要去邢北?”董立有些为难,仍是实话相告:“她下午和徐家二少奶奶打电话,想约吃饭时间,却听到齐绍宇去世的消息,说什么也不信,说要亲自去邢北看看。”
董立虽然没有明说,可如钰听得出,那董宛玉对齐绍宇的感情,非同一般。想不到她是这般心思。如钰默默垂下头,虽然不过几面之缘,但也知道董宛玉个性胆大,可是叫她在动乱时候,孤身入前线,她未必有勇气,原来是因齐绍宇出事,才教她这般贸贸然,甚也不顾。如钰呆呆地发愣,忽然听见董立问道:“在下冒昧,你们又怎会去那里,那边在打仗,交通和通信都被破坏,现在完全是孤城,你们这样很危险。”
如钰抬头,迎着橘黄色的顶灯,轻声道:“其实是我要去的,缘由和令妹一样。”董立一愕,心下一动,又苦涩一笑,心脏像被蜜蜂蛰了蛰,瞬息却又恢复一惯温雅的笑容,另外拿过一件自己的皮大衣:“你要是累了,可以盖着先打个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