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钰没再搭理他,转脸闭上眼睛。他问了两句路上的话,她咬牙不答,闷闷趴在床上。他弯腰想搂她,她烦躁地翻身,在他肩胛骨上死命一咬,他才不敢妄动,只在她身边躺下,拉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她推他,要他去其它房间睡,他不肯,僵持了一会儿,他睡着了。她便又推他,他略一动,却只是将腿一抬,压她腿上,并没有睁眼。他的腿又长又重,压得她心里烦闷,立即将他腿踢掉,他却又压了上来,手也压在她腰上,将脑袋往她那里挪了些,仍旧闭眼睡得香。她终于惫懒了,任他维持这样的姿势。
她刚睡了一场,再也没有丝毫睡意,便睁着眼睛。听见外面一阵细碎的脚步,还有呵气的声音,大约是警卫在走路驱寒。这屋子是座两层高的红砖小洋楼,一应的家具装潢,都是偏西式,间或点缀有中式的物件,虽有些陈旧,但不失精致。主人家为了避祸,只留了一个老妈子看守。壁炉的柴火早就熄了,隐约闪出一两点猩红的火星。她这时才觉得冷,不由自主,向他怀里偎了过去。
微微仰头,见他脸上浮起半朵花形的黑影。她顺势抬眼,看见天花板上悬着宫灯,影子来自灯下系的丝线绸穗子。玻璃罩内,绢制的画屏上,牡丹花开,喜鹊簇绕,当真是好看,适宜人世间一切的喜事。她想起别馆露台宫灯上的梅花,也是画得这样灿烂如锦,仿佛永远不会有凋谢。
明明那样喜庆的样子,可是她心里却知道是假的,世上没有不谢的花。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孤索,想要抓住什么活物,而她现下唯一能抓住的,只有身边的人。她不由又看向他。大片明晃晃的光,都漏在他身上,仿佛虚笼着琥珀包衣......松脂从树干渗透,将人裹进隐隐的清甜里,软软绵绵,松脂一层一层裹起来,隔出了另一个世界,岑寂的,只能听见他呼吸的世界......
她轻轻抬身,心里担着一种说不出的欣喜和酸涩,小心朝他眉头吻了下去。他额头极暖和,鼻子蹭着他头发,痒痒的,绝顶舒服。她又吻他头上,他发丝上还有清淡的兰香,绝顶好闻。这刹那,对她来说,一切都那么好,好得可以不用顾虑明天,只用切切实实地感觉他。
“你活着,很好......”她轻轻地在他耳侧呢喃,声调是压抑的哽塞,怕他听见,说得那样轻,像落花、落雪那样的轻。
那时外面已落起雪,东方既白的时候,雪就平息了。日光冲淡灯光,水门汀的地面,若积水空明,堂堂发亮,哨岗在明暗处静默无声。只觉四下冷凝,仿佛能冻水成冰。
绍宇倒是一夜好眠,睁开眼,立即侧头一看,如钰却不在。他心里一惊,不由撑着坐起来,四下慌看,还是没有看见她。他伸出手,在旁边摸了一把,留有余温,他心里稍安些,连忙起身,叫进黄成稳:“颜小姐呢?”黄成稳笑道:“她刚刚才起来,在餐室等你用早饭。”
凌晨那场雪很大,原本黑幽幽的街巷,渐次银白。只见墙头院落,已有积雪,白茫茫的,晶莹澄净,教淡薄的日光一照,霎时如敷金粉,似铺陈了一张上好的洒金纸。
穿过客厅,便是餐室,餐室仍是西式的设计。齐绍宇走进去,却见如钰站在胡桃木大理石餐台里边,低着头,不知道在切什么。只听到刀子剖开东西,然后抵在菜板上,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切碰声,“咔擦、嗒嗒”。她抓了一片苹果吃,他才知道她在切水果。
绍宇不声不响地凝视她,她温温婉婉地垂着头,浴着从麻纱窗帘透下的阳光,肤色晶莹。屋外阳光充裕,只是发着白,像很轻的云团浮在她身后,依稀似个陌生的梦,令他有点惝恍。
那位老妈子在旁边煮东西,发现绍宇,虽然不认得,但见是位戎装军官,脸上便有一种敬畏,正要问候,绍宇却向她摆手,踮起脚尖,绕至如钰身后,突然将她搂住。如钰吓了跳,知道是他,不由斜瞪他一眼:“我在切东西呢,害我切到手怎么办?”
她浑身裹得毛绒绒的,露出粉团团、细纤纤的两只手。绍宇笑着取下刀,她腰身软绵,他将手臂圈紧些,侧身想去吻她脸。她却将粉颈低垂,不漏痕迹躲过。她右手则摸着他手背,细指沿着淡青的静脉划了几下。绍宇笑了笑,在她耳垂下吻去:“早。”又道:“给我吃一芽。”如钰道:“吃了早饭再吃,空肚子吃凉的,对胃不好。”绍宇柔声笑道:“你刚才不就吃了吗。”如钰朝他皮靴上轻轻一踢:“要你管我,就是许我吃,不许你吃。”
绍宇不知怎的,觉得了一种仿佛家常的温馨,听她嗔怪,心里也很高兴,双手像藤蔓一样在她腰上箍紧,又附在她耳边道:“好好好,听你的......”如钰怕痒,他一在耳边呵气,就教她差点笑出声,急忙偏过头,指着果盘道:“不要闹了,你剥一下蜜柑。”
他笑了笑,站在旁边,顺手剥起来,然后搁在她装苹果的瓷盘里,又要去剥另一个。如钰切的时候瞥了一眼,突然“哎”出声,笑道:“还没剥完呢。”她抓起一瓣,将上面的白筋也撕下:“这个也要剥掉,重新弄。”他顿时皱眉:“每一瓣都要,太麻烦了,你将就将就吧。”如钰道:“那你就过去,坐着等吃现成的,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刚刚还说要听人家的......”
他虽然不是五大三粗的人,但在行伍浸润久了,最厌烦婆婆妈妈,平日又给人伺候惯了,哪里耐烦做这些。可是看她在这样细琐的地方和他较真,和他唠叨,他觉得那么可爱,心里想着,她就是再叫他拿绣花针,往那橘子皮上刺出一朵花来,他也是心甘情愿去做的。他什么也没说,依言重新做了起来。
因为战时物资匮乏,早餐吃得较简单,两碗素面搭一小碟熏鱼干,水果也只有苹果和蜜柑。齐绍宇替她拉开椅子,笑道:“你看你辛辛苦苦跑来,就只有这些做招待。”如钰笑了笑。外边传来一片咿咿呀呀,静静划破冬阳的晨,似乎是学戏的人在吊嗓子。她又笑道:“想不到还有人唱戏,听这唱段,很是不俗。”绍宇笑道:“要不要请过来唱两段?”如钰连忙摆手:“不要,真是说风就是雨。”
碗上腾起淡淡的白水汽,老妈子在那里“咵咵”地重叠瓷碗,阳光照红窗户,偶尔人力车“叮铃”摇过。绍宇看着如钰低头吃面,不知恁的,在琐琐碎碎中,觉得了一种安安稳稳的珍贵,他笑了笑,也低头吃起来。
如钰吃了一点,就搁下筷子,吃他剥的蜜柑。窗台上摆了一盆水仙,两朵花已抽蕊,幽香淡弱,花瓣雪白,她含笑自语:“想不到这么早就开花。”却突然听他问道:“你什么时候走?”她回过头:“本来预备今早继续赶路。”他点头道:“现在随时有可能再打起来,吉凶难测,况且条件也苦,你早些回去也好,不过走陆路不大安全,下午天气若好转,允武他们就要飞回邺陵,你跟他同一架飞机,和董立他们一起回去吧。”
原来开战后不久,齐绍宇就命航空处派来飞机,在城中空投传单,言明贾汉炳起义,是与西北军勾结,与他无关,劝说部下弃暗投明,当即便有许多第三方面军的军官自动缴械。目前大队执行完任务,预定在今日飞回。
面将吃完了,齐绍宇因白天无事,正和如钰说,要去哪里消磨。突然听见外头一阵嘈杂,邱常志走进来道:“炮兵营的吕营长来了。”齐绍宇“哦”了声:“他有什么事?请他进来吧。”吕营长面容紧张,进来后,挺直腰杆,“啪”地将脚后跟靠拢,抬臂道:“卑职刚起来,听说您过来了,不知有何训示?”
看得出他是匆忙赶来的,军大衣的扣子都没扣齐整,帽檐也略有些歪斜,齐绍宇略抬眼皮,笑道:“吕营长不要紧张,这不闲着没事,过来消遣一会子。”老妈子递来热帕子,他擦了擦,倒忽然问了一句:“你这里有没有滑冰的好地方?要清净些的。”
吕营长找了一块小湖泊,冰冻已过六寸,宜于滑冰。隔亭那片大湖泊,早被士兵抢占,在那处打冰球,既做训练,亦做消遣。这也是北省军一惯的传统。北地苦寒,入了冬,士兵闲时就指望着这点乐子。
绍宇替如钰系牢跑冰鞋的皮带子,牵着她,直溜出去。南边不时兴滑冰,如钰还是在留学时,学会的滑冰,虽然也娴熟,毕竟比不上他从小就打的底子。绍宇滑得快,她一直笑着追,眼见要追不上,她心念如电转,故意做出踉跄的样子,“哎呀呀”地叫起来。绍宇闻声,急忙回转,伸出手,要去搀扶,如钰只抓他手臂,借力往前一滑,嫣然一笑,便将他撂后面。转瞬工夫,绍宇又后来居上,如钰便故技重施,真叫绍宇好气又好笑,他索性也不逞快了,拉着她,慢慢地滑。
冷空气在脸上游过,真如冰刀,万分不适,可是比起心头的快乐,根本算不上什么。绍宇因怕如钰冷,替她将衣上的毛领子翻起来,叫她盖着脸,暖和点。如钰举起手,也给他拉,可是她戴着皮手套,动作不由笨拙,拉了两下才拉起来,自己不知为什么,觉得好笑,眯眼只是笑:“我现在总笨手笨脚,滑冰滑不过你,连衣领都和我作对。”绍宇不禁笑:“嘴巴刁难起来,倒是不笨嘴笨舌,下次我让你滑前面,总行了吧。”如钰嗤地笑:“不用你让,我早晚滑得比你好。”绍宇笑:“你就预备练一辈子,看能不能撵上我。”
如钰心下蓦地一跳,一辈子,于她而言,仿佛是很遥远,很难企及的事情,她从来不去想那么久远的事,可是出自他口里,却仿佛那么近,她不敢去深想,只是扬头笑:“走着瞧。”
绍宇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看她。四下冰清玉洁,越衬得她肤色莹晃晃,分外明艳娟媚。绍宇也不知为什么,脸上也忍不住笑,将她手握紧,边往前滑,边问了一些路上的情况。如钰这才一一答了,她偶尔一抬头时,只见天空是清湛湛的淡蓝,平滑如镜。日光如水,洒在冰面,呈澹澹的牙色,因为冷却觉得像月照。直让人觉得无欲无求的快乐。
这样冷的天地,却是这样暖的心境,不知缘何,却让如钰有些恍惚,仿佛是触及倒映在冰面的炭火影子,火烧得再炽热,也热不到手上。她明白的,因为太过美好太过眷恋的东西,反而总教人如此似得似失,因为太害怕失去。越是美好,失去越是残忍。只让她恋这一次好了。她默默地笑。
近午时候,天气陡转,凝云忽低,先落雨后飘雪。吃过午饭,已经两点过,雨雪还在落,绍宇找了两本书,如钰看了几眼,犯起午困,听见外面一声一声的嘀嗒,似更漏将残,催人眠,眼前更觉迷离,便将腿放在沙发上,靠着他肩膀睡了。绍宇待她睡熟,轻轻将她脑袋平放在大腿上,再拿毛毯替她覆身。
不过才翻两页,黄成稳突然敲门走进来。绍宇将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黄成稳赶紧放轻脚步,走他跟前,在他耳边悄声道:“李参谋长今天还是称病,晚上的会,他也不参与了。”绍宇脸上笼罩一层阴霾,他看眼如钰,也没说话,只是摆摆手,让黄成稳去了。
绍宇复低头。如钰睡得很沉,呼吸匀称,从上只见得她两道纤细的眉,小扇子似漆黑的睫毛,及玲珑的鼻头。绍宇合上书,呆呆看她。为了方便滑冰,她今天特意将头发盘起来。方才吃午饭前,警卫摘了一瓶红山茶摆餐桌上。那是屋主养的,因痴迷茶花,专门腾了一间屋子,用来栽植盆栽,今天正好花开。绍宇吃完饭,随手给如钰簪上一朵。此时茶花斜下来,歪在如钰鬓边,她脸上晕染上淡粉色,像是沾了花的娇艳。绍宇笑着,将花扶正,如钰却忽然轻轻一动,仿佛是睡得右边脸发痛,将头换了一边,竟将他刚调整的花压倒。他正要笑,忽然听她含混笑:“承霄,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她是在梦里,声音那样娇软慵懒,教他一颗心都沉溺进去。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如此,梦醒了,她又是另外的样子,他也清楚地明白,她今天这般随兴,也只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她心里必定也很清楚,于彼此而言,今时今日之事,也许这一生,都是可一不可再。可是就算仅此而已,也让他心满意足。他不由地想,生生世世,倘若都能像这一刻,安稳清和,拥她坐听雨雪声,闲看江山,他宁肯抛弃一切。他含笑静静想着,伸手在她脸上拂了拂,轻声呢喃:“什么都没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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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把大提琴,随便拉一个调子,都是低沉苍凉。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月亮渐渐湮没,小得像星子,后来便消失了,外边雪花密洒,被寒风刮得不住回旋。大寒夜,反军趁着夜色退走,营地里灯火通明,士兵在飞快整理行装。贾汉炳立在营外高地上,不由发出一连叹息。卫兵见雪落大了,连忙替他撑起伞。夜深雪重,风又来欺,折断了身后整排细枝,嚓嚓的断裂声,顿时盈满双耳。汉炳心下更添愁闷。
此时,忽见段秘书骑马奔来,人与马,穿过雪幕,至跟前停下,皆喷出满口白烟。段秘书跳下马,飞快喘口气:“大爷刚发来电报,说阮仲殊已在清谷投降,六军的潭文渊军长也率部在宝滦缴械,胜负已定,请你不必再作困兽之斗,即刻到宣阳,他可设法保全咱们性命。”
汉炳张嘴,深深吸一口气,冷气从鼻孔和喉咙灌进去,深入体内,五脏六腑都被呛得发冷发痛。他镇定半晌,勉强才凑出一个笑容:“不过一个多月,叛的叛,降的降......当真大势已去么。”
段秘书心中也不好受,低声问:“需要给他们回电吗?”汉炳北望风雪,稍作思忖,当即叫段秘书记录。段秘书从怀中掏出小本子,旁边的卫兵也给他打伞,并抬起提灯,给他照明。汉炳便道:“‘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丈夫屈无道,必以残躯,继戢暴锄强之业’,你照我的原话发过去。”
北省军指挥部已从庆台转至宣阳,夜深时,议事厅内仍灯火通明。黄昏时分,主力军在定天中部与反军有过一次交火,打至夜里九点钟,已方已剿灭敌方三个师,炮火声也渐渐停息。军官们坐在会议桌边,都在等贾汉炳回信,倘若他答应投诚,这场战事便可彻底了结了。
齐绍宇自发了电报,便一直负手站在窗前。他心里比谁都着急,站一会儿,又不住来回踱步,一时踢踢那盆绿萝,一时弹弹那盆水仙,始终面容肃穆。今日军队本可以一鼓作气,将反军彻底清除,可是他却在热战正酣时,下令停止进攻。因他清楚,此次反戈,父亲决计不会饶恕汉炳,定要置之死地,若是能劝服汉炳投降,至少可以借此向父亲求情,或许有望救下汉炳一命。
绍宇又觉屋里闷,正想推开窗,程良任便立在门口,大声喊了句:“报告,敌方回电。”绍宇接下速看,不看则已,一看便明白汉炳是要誓死抗争。自己分明给了他活路,他却这么执迷不悟!绍宇不由赫然大怒,将电文纸猛地掷开。
屈顾问等人连忙拾起,看了两遍,脸色为之大变。李参谋长心头却暗喜,却深表遗憾道:“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贾先生还是这般冥顽不灵,他这无异是自寻死路,实在可惜。”李参谋长是齐秉植派来协助作战,乃汪献超那方的人,亦颇得齐秉植信任,在战略部署上,对绍宇多有掣肘。绍宇岂不知他是猫哭耗子,冷哼了哼,不置一词,甩手走人。
绍宇踏进卧室,邓高旗替他接住大衣,他烦躁地扯下武装带:“这帮老骨头,一个两个,不是阳奉阴违,就是执迷不悟,成心要气死我不成!”他眼似喷火,实在怒不可遏,抬起腿,却一脚踢在花几上。这间屋子,仅正中铺了地毯,花盆和花几先后倒下,清水溅了几滴在鞋面和裤脚,摔了满地破瓷。水仙花零散斜陈,盆底的墨绿卵石弹至地毯,一颗压住鸭黄的花蕊。那石头极薄,上尖下圆,像片叶子落在复瓣的紫粉芍药印花上。
邓高旗他们吓得脸都白了,却见绍宇忽然一动不动,低头看着地面。只见一朵花正巧搭在鞋头,白瓣沾着水珠,蔫蔫惹人怜。绍宇本来想踢掉,可是忽然想起那天,和如钰待在那座小洋楼时,她看着水仙花开的神情。他心头一动,忽然蹲下身,轻轻扶起花几,回头对邓高旗道:“另外找个花盆,把这些花重新种上。”回头绍宇坐在沙发上,撑着头又向黄成稳道:“去叫老邱过来,我有事要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