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妈她们大早就起来,在楼下忙着贴对子、挂年画,花团锦簇地布置开。如钰起床后,用簪子将头发胡乱一盘,简略洗漱过,便套上皮袍子回屋。绍宇未醒,她将帐子四角束起,笑着在他腰上挠了挠,他却是纹丝不动,鼻音重重地“嗯”了几声,仍旧睡得香甜。
昨晚帘子未拉上,雪后放晴,流光入户,直照床头。绍宇打开眼皮,只觉暖香馥郁,别有一丝甜腻之气。他嗅了嗅,方知是蛋糕的奶油香。如钰正在窗前吃蛋糕。“叮、叮。”银匙碰着瓷盘,脆亮悦耳。他呆了一呆,昨晚最后抱着她睡,那样美好,还恍恍的以为在梦里,仍觉身不着地,他顿时笑起来:“快端过来,饿死了。”
如钰端上盘子,径走过去。屋里铺着一寸厚的毯子,她轻步无声,仿佛晨放的一枝玫瑰,纳满光亮和甜香,绰约款款而来。她舀了一匙,给他送嘴边。可还没挨着嘴唇,她又收回手,眯眼笑:“懒汉,要吃起来吃。”她今早脸色异常红润,盈盈一笑,益发云鬓花颜。绍宇甚少见她开玩笑,心里着实爱惜,不禁笑道:“看你吃的,脸上还有奶油。”
如钰忙擦了擦,却不知哪里有,走去叫他指。不防他却突然将她手臂一抓,她还没看清,就给他抢了盘子,搁在床头柜上。又不防他抬起手,蓦地将簪子抽出,随手扔掉,那一头乌瀑,泻满他手臂,又凉又软。她立即笑着,朝他肩上轻拍:“你使坏,你骗我。”绍宇将她往身上一勾,哈哈一笑:“你还恶人先告状。”她噗嗤笑,抬手捧着他脸,亲了一口,在他嘴角,残留下淡淡的奶油香:“快起来。”
绍宇乐不可支,因埋下首,似蜜蜂扎进花蕊,去她那里索取更多的玉液琼浆。她给他亲得七荤八素,人也被他压了下去,忙将他嘴捂着笑:“好了,别闹,今天除夕,你不是要过去祭祖吗。”绍宇扯下她手,笑道:“你不依,我就不回去了,昨晚就跟做梦一样,不作数。”
如钰刹那红了脸,在他肩上轻锤:“真是无赖,你现在越来越无赖了!”他低声笑道:“你多担待着点,我也只能在你跟前耍耍赖,我说你到底是依不依?”她笑着骂了声“傻子”,早已将袍带解掉。她又眯眼笑,仿佛花瓣舒展,将他轻轻卷起,柔软地覆裹,叫他跌进花香深处,沉醉不知晨昏......
隔壁是打通的更衣室,北墙做了大排玻璃格子架,专门装小件东西。左边那些格子,俱是绍宇的领带领结、领针袖扣,还有手表和皮带之类。右边则装着如钰的手帕和饰品。绍宇穿着身蓝绸衬衫和黑法兰绒马甲,如钰将玻璃罩推开,照着墙上贴的清单,找到了一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枚镶蓝钻领针:“是这只吗?”
绍宇点头,接了过去,站在镜子前,一面戴一面笑:“你真不跟我去吗?就留你一个人在这儿过年,我心里过意不去。”如钰轻轻低了低头:“还有瞿妈他们呢。”绍宇知道她心思,笑道:“你不愿意见到父亲,我不勉强。”
到了年初六,各机关都放完年假,公署更是紧锣密鼓忙了起来。窗外日暄天远,仿佛有风,枝条微颤,疏落的细影在白麻石上浮摇,黑白中隐约闪动着一点嫩青,是株发芽的杂草。肖雷连抽了四根烟,刚从窗外收回目光,忽觉喉咙一阵奇痒,当即便咳嗽起来。
文克耀忙给他递上茶杯:“你肺不好,大夫都劝你少抽几支,要让植帅看见,又要骂你这杆老烟枪,迟早要变成歪把子。”温子江笑道:“还是公子爷说得好,肖大哥的烟瘾,只有肖大嫂治得住,管你洋大夫、大元帅、洪水猛兽、枪弹炮火都不作数。”正笑着,柳副官便轻步走进来:“大帅刚吃完早饭,请三位去议事厅。”
齐秉植在窗前踱步,算是消消食,待三人行了礼,便点头道:“戒严司令部已经筹建好了,这次抓乱党,我都交给汪参议指挥,你们到了宣阳,用心协助,一切都听他安排,谁敢给我漏半点风声,就不用回邺陵了。”
他们情报处,已从赵轩那里,得到了那份完整的国安会骨干名单,这次布下天罗地网,势必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肖雷为人心思缜密,一向谨言慎行,这时却颇有些为难,问了一句:“大爷那边,也要保密吗,他说过,但凡有颜舜华的下落,务必第一个知会他,这次她也在批捕名单上......”齐秉植双眼半眯,向他斜瞥去,两道寒光直泻出来,他背上一凉,便不敢说下去,只道:“卑职失言。”
自过年开始,齐绍宇便搬回别馆,每日总是陪如钰一块吃晚饭。有时候回来得早,本想和她去看电影,但正月初没有什么新片子,舞厅倒是很热闹,便带她去跳舞。有时他和朋友约了饭局,若场面比较文雅正派,也带她前去应酬,若是玩得比较出格,要叫局混闹的,他不便带她,只留她自己过夜。
今天已是掌灯时候了,绍宇却没回来,程秘书打来电话,说人在开会,已经吃了饭,晚点再回。如钰便自吃了。袁妈给她找来斗篷,她披着到游廊踱了一会儿。迷蒙的残月浸出来,是荷花开败时花蕊的颜色,淡淡乳黄,像宫女贴鹅黄,临水照出的影子,又隔了层未晾晒干的轻纱,极是湿润又朦胧。忽听见绍宇在远处喊她。她回头微笑,他将皮手套抛给邓高旗,一把将她牵进屋:“这么冷,还敢在外面吹风。”
她微微笑,和他上了楼,换上软羊皮拖鞋。他替她卸下斗篷,里面是银朱红绒旗袍,周边遍绲白水晶,灯下莹莹生辉,像绢帛上的画,杏眼粉腮,珠光华彩。他不禁笑道:“这颜色你穿起来很好看,接近大红,又是绣的凤穿牡丹,像他们老一辈人穿的嫁衣,婚礼你是想办中式还是西式的?”
如钰拿起手绢,朝他脸上轻摔过去,假啐道:“瞧你的死相,谁说要嫁你了,这衣服是二姨太送的,谁又想穿红了,我马上脱了就是。”他闷声大笑,突然将她横抱起来,眼里夹着坏笑:“不劳你动手,我帮你脱。”如钰不防心酥脸热,直扯他衣领:“放我下来,一回来就没个正经。”
他将她安置在床上,将她往怀里捞,她笑了笑,依靠在他臂弯上,他笑着又在她脸上吻下去:“父亲安排我去渝州,处理水上飞机队训练的事,还有军港开拓和军校勘测计划,这些一直是我负责,我也想趁这个机会,把海军的事情交托掉。”他说过安排好一切便可走,他是在筹划抽身事宜,一步一步,和他的过去脱离。如钰心知肚明,顿觉心口发热,感到一种异样的温香甜腻:“噢,什么时候去?”他道:“明天。”
她当即抬起身道:“我叫他们帮你收拾行李。”他将她拉回怀里,在她鼻头一刮:“邓高旗知道和他们说,用不着你操心。”她想了想,笑道:“我同你一起去,在这里闷都闷死了。”他正在吻她耳垂,当即抬起头,双眼似灯火那样亮堂,将她脸仿佛也照得光彩熠熠:“那边环境很苦。”
她心中柔软,勾着他脖子,明眸善睐:“我不管,你不让我去,我跟你没完。”他突然一笑:“哎呀,舍不得我?”她咯吱笑:“少往脸上贴金,起来,去洗漱。”他懒懒地道:“你先去,累死我了,让我躺一会儿。”
回头如钰到卧室,却见绍宇趴在床上,床帏垂了一弯弧形下来,竹青素绉软缎,绣着粉红石榴籽,密麻麻压进褶子里,彩丝流苏满布,在石榴下猗猗斜垂。他已经睡着了。一双黑皮靴伸到床尾外,军装脱在身侧,围巾松松拉下,一截搭在手臂上,一截压在胸下,身子修长,像只贪睡的小豹子。她轻轻一笑,替他将鞋袜脱掉,趴他身侧,心无挂碍地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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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省军海军原系贾汉炳与齐绍宇提议创建,今年四月才正式设立海军司令部。齐绍宇任海军总司令一职。他到任后,又将原先空军飞鹰队长——魏允武调来,任海军飞机队长,专司训练舰载水上飞机。
这日,北省军从法国定购的八架水上飞机,正好运抵渝州,魏允武率领飞机队员前去试飞。齐绍宇与副司令聂鸿盛,带着六位舰队司令及几位参谋和顾问,一同在港口观看。今日适好晴明,海水泛出淡淡的蓝灰色,日头高照处,水波泛光,仿佛累累叠叠的钻石溅溢出来,在海面星罗云布地闪烁,满眼皆是流光溢彩。
程良任一下车,不禁给水光晃得连眨眼。那飞机轰隆作响,直是震耳欲聋,从人头顶飞掠而过。但见一只只巨大的黑影将观看之人遮住,又搅起一股强风,将衣角刮得往上乱拍,几乎不曾将帽子掀翻。程良任急忙扶住帽檐,只觉一阵眼花耳鸣。俟十余分钟,八架飞机试飞毕,分别停落在四艘军舰上,程良任这便快步上前,在齐绍宇耳边低声道:“茂省长来电话,十万火急。”
茂铭源之前在齐秉植麾下任军事顾问,后为邺陵省长,并兼任北省大学校长一职,与绍宇甚为亲厚,他在听筒那边急得直搔首:“贤侄啊,你赶紧去劝劝大帅吧,他一下子抓了二十三个革命党,听说后天就开军法会审,将这些人全部处决,这两天,不知是谁,四下散发他和日本签订的条约副本,激起众怒,外头到处在闹□□,反对他卖国,也反对他杀这些人,我们劝了半天,他一意孤行,只有你去试试劝他了......”
日头即将坠落,暮时起风,撞散漩涡似的白云,直在海面吹起一折一折涟漪,仿佛一块绉纱散开,表面却有毛毡的粗糙。如钰来了不过两天,还未听惯海浪“哗哗”之声,不时幻觉是落雨,不由将头探出窗外。却只见棕榈树的枝条在慢摇,未见雨滴。
齐楼原是座英国人修建的度假别墅,离司令部不过一刻钟的车程。绍宇才将出司令部,外边已是雨点淅沥,回到洋楼,雨势已大。近海之处,因潮气重,房屋的台基,一例起得高,百级台阶像撑开的西式大裙摆,濡濡发着白光。他零星听见几片琴声,进了屋子,听到如钰在弹唱:
“...Long,longago;longago
(......多年以前,多年前)
Doyourememberthepathwherewemet
(可记得我们相会的那条路)
Long,longago;long,longago
(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Ahyes,youtoldmeyouneverwouldforget......
(你告诉我你将永不忘怀......”)
他虽然知道她会些音乐,但在邺陵,倒从没露过这一手。他含笑走过去,伫立在琴边。钢琴漆闪闪发光,衬着那雪白的十指,跟白玉管子似的。他不自禁地,忽将她手掌握住,却握得一手凉意,可仍是那样软腻,像五月的令箭荷花开败后握在手心,竟比丝绸还光滑,只是太过薄凉。
他是近来才发现,她其实很畏寒,空气稍冷,手足就是冰冰凉凉的,便是前几天在邺陵,晚上陪他出去,在车上,她总是喊冷,瑟瑟往他怀里缩。他笑着松开手:“妨碍你了,继续唱吧。”如钰放下钢琴盖,又放下抽纱罩子,抱着他腰,似猫咪一般乖巧笑道:“饿得没力气唱,该吃饭了。”
今天是瞿妈主厨,都是一些很家常的菜。如钰给他盛了一碗乌鸡鲫鱼粥。做法十分讲究,是将鲫鱼悬在熬粥的砂锅上,裹上锡箔纸,封上锅盖,以蒸汽熏蒸,鱼肉烂熟后,自行掉落粥中,不会留下鱼刺。这原是别馆家厨廖朝柏的手艺,瞿妈偷师学来了。
他接过碗,微微发笑,她不由也笑了。他们身上,皆铺着细碎的蜜金日光,她一笑,便仿若抹蜜。那蜜光,一脉蔓延至墙壁,便连那墙都变得温润起来。大排玻璃窗,开了一条缝透气,雪白的里层镂花纱帘,在日下发着光晕,被微风拍打,窸窣颤动,似鼓起的帆,似扑翅的鸽。他在风光帘影侧笑道:“我得马上去趟宣阳,吃过饭就走。”
她笑容消失,意外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他扒了两口粥,胃口倒很好,笑道:“都是军务上的事,很快就处理完,你在这边等我。”
齐秉植看着围墙电网外,因雪太大,遮蔽视线,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突然听见外面在喊“敬礼”,沉重的皮靴声,便从走廊响至门口,稍一停顿,又在外间秘书室响起。齐秉植已知是谁来了,叹口气,关上窗。
不经胡副官通报,便能随意进入办公室的,只有齐绍宇。
却不料,与他同来的,还有茂铭源及军事部长林峰和。只见茂铭源一脸仓皇,进门便焦焦急急道:“植帅,你当真要判他们死刑?”齐秉植禁不住一拍桌:“林峰和,军法会审十点开始,你这个审判长不在军事法庭,你跑这儿来干啥?!”
林峰和本已在赴法庭路上,岂知半路却被绍宇警卫队拦住,名为请,实际是强行将他抓来公署,说是要一同劝阻齐秉植取消会审。
这里林峰和面色尴尬,摘下军帽,也不敢做声,只管看绍宇。绍宇往前迈出一步:“是我带林叔叔过来,今天早晨,从宣阳、抚昌来了三十位大学教授,他们带了万人请愿书,通过茂伯伯找到我,请咱们释放蒋教授他们......”
蒋教授乃北省大学国学教授,当代知名国士,为国安会会长,极其受人尊崇,此番也被捕入狱。齐秉植两眼如炬,射向茂铭源:“你这个当校长的,自己手下的教授,居然是乱党头子,我还没给你算账,你倒帮人家来找我算账了?”
茂铭源无奈道:“植帅,舆论猛于虎,您没确切证据,证明蒋教授他们勾结苏俄,这一阵,外头到处都在流传那份副本,这个时候杀他们,无异于是不打自招,现在全国都在骂您是卖国贼,他们万万杀不得呀。”齐秉植被他戳到痛处,不由怒火烧胸:“那份副本,就是他们那帮乱党余孽搞出来的,我齐秉植不受这种威胁,老子偏偏就要杀,看谁还敢帮他们说话!”
齐秉植心意已决,当即叫进卫士,将茂铭源带出去。林峰和便戴上帽子,立刻赶去法庭。齐秉植又气呼呼瞥绍宇一眼:“你是不是还想帮他们说话?!上回在庆台,你和你江叔叔遇刺,也是他们这帮人搞出来的,贾书匠造反,害我们损失惨重,也是因为他们在里头搀和,替他和曹善彰牵线,让我们窝里反,他们好坐收渔利,哼,于公于私,这帮人,我半个都不会放过!”
绍宇定定看着父亲:“颜舜华是不是也被捕了,我问老肖,他们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是你不许他们透口风的?”知子莫若父,齐秉植一眼看穿他心事,冷笑道:“这回算她走运,不过,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是国安会副会长,我头个想要杀的,就是她,你甭想管这事!”
绍宇暗暗咬紧牙,父亲的态度,是不容置喙,多说无益,他只问道:“父亲,那份条约,到底是真是假?你当真和日本合作?”齐秉植负手,踱步窗前,看不出脸上什么表情,只听他沉声说道:“三喜,你记住一件事——中国永远是中国人的,非常之时,日本方面,我们可以利用他们,欺骗他们,让他们为己所用,但千万不可以被他们利用。”
这日,二十三名名国安会干事,皆被执行绞刑,对外如是声称——这些国安会的革命人,是由苏俄势力在背后操控,扰乱时局,意在窃国。
事发翌日,如钰才从报上看到新闻。她只是看见标题,已经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攥住报纸,几乎不忍往下看,只觉得手脚虚晃无力,心口极堵,仿佛硬吞下一块坚冰,搁浅在体内,一阵阵冰痛。她撑出全力,才强迫自己将目光集中在那些铅字上。她花费了比平常多两倍的时间,颤抖着看完所有报道,又将几份报纸合在一处,对比死者名单。仔细核查完,没发现姑妈的名字,但是却看到了刘宁桢。
她大喘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心乱如麻,当即叫来佣人,收拾东西,疾奔宣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