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上的人在悲他们所悲;乡场上的人在为电影故事中人而悲;白玫却在为自己而悲,为他的老师加哥哥赵志而悲,虽然,她没有一滴眼泪;赵志呢,在为白玫而悲,他想,原来,在这个女孩神态自若的背后,她的心中,原来藏着许多的愁、许多的苦,以至于连一颗柔弱的心也变得崩硬了,可怜的女孩。
赵志想,白玫的苦,是因为她不得不当nong民,是因为她不得不回到奶奶身边来当nong民,就是没想到她目前最大的苦是因为她预感到他们只能长久,也许是永远在这块土地上当nong民了。
两人远远望着银幕,此时,两人都已是眼观银幕,心游万里。
终于,赵志说话了:“白玫,你的物理、化学都学得怎么样了?不懂的记下来了吗?”
赵志想的是,用这些话,变着法子提醒白玫,种田只是暂时的,不久的将来就能上大学,学她喜欢的医学专业,学成之后当个她从小就向往的白衣战士。哪想到,这些话却成了射向白玫心窝的一支利箭。差点让白玫掉下树去。
白玫明白赵志的好心,而且,她是一个好心肠的人,虽然心中万般愁苦,还是调动全身的细胞,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都记下来了,我一有时间就去找你,或者,你来?反正你是我哥哥了,我更不怕麻烦你了。”
“对呀,这样才好。白玫,高兴一点,我喜欢看你笑。”听到白玫这样说,赵志终于放心了。
白玫说:“现在不能笑,你没听大家都在哭?”
赵志说:“是啊,我们现在如果笑的话,肯定要犯众怒的,人家会说我们没有阶级同情心,说不定还会问我们是什么成分,真的。”
白玫说:“是啊,前几天,我带奶奶去卫生院看胃病,那医生居然不是先问病情,而是先问我,病人是什么成分,我真的差点哭出来。”
赵志说:“太过分了。”说着,他无意中望了一下桑树下面,失声说:“唉呀,白玫,这下你真的要哭了。”
白玫说:“怎么了么?”
“你看树下,我们的小板凳呢?”
白玫叫:“糟糕!我可以坐在地上烧饭,奶奶的小板凳丢了,她就没法烧饭了。”
赵志说:“我明天一早就把我的送过来,给你奶奶。你呢,就先克服一下,等我亲手做一只漂亮的小板凳给你。”
白玫笑说:“别吹牛了,你是铁匠,做只铁凳还差不多,做只板凳?你什么时候又学了木匠!”
赵志说:“你慢慢就知道了,不是我吹的,你哥哥我心灵手巧,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我。”
白玫说:“好吧,我相信你。看,电影结束了,我们下去吧。”
踏着淡淡的月色,两人往回赶路。
刚出电影场,人象潮水似的,不少人还大呼小叫的,喊着同伴的名字。白玫紧紧地跟着赵志,赵志也时时留心白玫,怕她给挤丢了,真想搀着她的手,可是,他不敢。白玫虽然老是笑呵呵的,但也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让他不敢造次。人潮如水流淌,之后,每到一个路口,人流分流,就象大河的支流。到最后,路上就只有赵志和白玫两个人了。
白玫怯生生地朝土路两边黑黝黝的田野望望,说:“赵志,你今天苦了。”
赵志一听,说:“你说什么?和谁说话呢?”
白玫笑了,说:“哥哥,这下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以后,没人的时候,必须喊我哥哥。接着说。”
“好吧。我说,你今天可要云苦了,你来喊我,就已经比我多走了三里路,现在回去,你还得送我,因为,我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走这种路,我怕鬼。”
赵志笑说:“傻妹妹,死鬼是不怕的,只怕活鬼。所以,不用你说,哥哥我肯定要把你送回家才放心。”
白玫说:“这样,你今晚一共要走十八里路,太累了。下次外dd放电影就别喊我了。”
赵志说:“不要紧。你没听说过吗,人家老说,这人身体多好,象个打铁的。我身体好,没事。”
原来,朝阳dd在民爱dd的南面三里开外,白村dd又在民爱dd的北面三里,就是说,赵志的民爱dd在中间。算起来,白玫看这趟电影来回要走十二里路,而赵志为了喊白玫,已经多走了三里路,如果把白玫送回家,他再回到民爱dd,又是三里,全部加起来就足足十八里路。
白玫说:“今晚如果你自己去看的话,只要走六里路,为了我,走了三倍的路。”
赵志说:“我愿意,今天,我很高兴。你呢,你开心吗?”
白玫说:“嗯。我知道你今天当哥哥了,很高兴。”
“错,我早就当哥哥了,今天是当你的哥哥了。”
“咬文嚼字,其实,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也很开心,我开心是因为明白了世界上原来有许许多多受苦的人,这就是我今天看《卖花姑娘》的收获。”
“这么浅显的道理,直要到这么大了,才明白啊?真的是个小妹妹呀。不过,不管怎样,你开心就好。”
“我当然开心?,都有收获了还能不开心?告诉你,现在我心里比来的时候舒服多了。”
赵志一听,忙问:“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能告诉我吗?”
白玫愣了一下,支支唔唔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人一累,就心里难过。今天种油菜我太逞能了,冲在最前头。”侧脸朝赵志嫣然一笑,“多谢你噢,看过电影,现在反而不太累了。”
“谢什么!别忘了,我是你哥哥。”
“你这人,时时刻刻都忘不了当我的哥哥。”
“喂,我是为你着想,当你的哥哥是帮你圆你的梦,是谁一直记着电影里的那个小女孩儿,拖长声音喊哥哥、哥哥?”赵志学白玫的声音喊哥哥,听上去特别的嗲。
白玫无声地笑了。
见白玫没话,赵志又说:“真的,我无所谓,又不是没当过哥哥,我有妹妹的。问题是你要不要一个哥哥。”赵志坏坏地笑,暖意地笑,狡黠地笑。
白玫说:“臭哥哥!”刚说完,就“唉唷”一声,蹲了下来。
赵志正沉浸在一种别样的幸福感觉里,听白玫一喊,一蹲,赵志的心跟着一紧,忙问:“怎么了?”也慌忙蹲下,见白玫捂着脚,痛得呲牙咧嘴。
“我的脚崴了,我真笨,连走路也不会,上次已经崴过一次了,还骨折过一次,三次都是这只讨厌的左脚,真想把它砍了。”
“好,砍了它,要不要我帮忙?小姑娘,谁让你骂我臭,骂人是要倒霉的。算了,再臭也是你哥哥了,我背你。”
白玫听说赵志要背她,虽是晚上,虽然旁边没有人,她还是红了脸。说:“那,多不好意思,我不要。”
“小笨蛋,天这么晚了,路上又没人,谁见?”
“嫦娥见了。”
“那就让她羡慕吧。”
白玫立起来试着迈了一小步,马上痛得出汗,站住了,直往牙缝里吸气。
“快别逞强了,上来吧。我不告诉人家就是了。”
白玫没法,只得乖乖地趴上了赵志的背。
朦胧的月光照着月下小路上的两个年轻人,也照亮了白玫苦涩的心。赵志的背是那么的宽阔可靠,白玫甚至在赵志呼出的气息里闻出了一种温暖的、特殊的、陌生的香气。白玫暂时忘却了一切的不愉快,不如意。就象小时候希望长途汽车一直开,一直开一样,她真希望赵志一直背,一直背着她。她真想沉沉地睡去,在这坚实的背上。
赵志健壮,白玫不胖。可是正如人说‘百步无轻担’,这么远的路,一路上,赵志歇了好几次才把白玫背到家。看着满头大汗的赵志和崴了脚的孙女,白老太又难过又感动,差点哭了。老人让赵志将就在外间灶屋里住一晚,天亮再走,赵志不肯。
赵志帮白玫用老人藏了多年的药酒揉了好久。又被老人硬逼着吃下了两只新煮的水濮蛋,他就踏上了回民爱dd的路。虽然累得腿肚子打抖,赵志却高兴得一路唱着歌。搜肠刮肚,几乎把从幼儿园起一直到现在所有会唱的,包括语录歌,都唱了一遍,才看到他的小屋。
淡淡的月光下,门口蹲着一个人,把赵志吓得够呛。他故意咳了一声,那人呼地一下站起来了,原来是秋贞。赵志惊问:“秋贞,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给你送书,你上哪里去了?”秋贞的神态里没有埋怨,只有撒娇。
“天!半夜过了,你一直等在这里?”赵志震惊。
“嗯。”平静得好象这事再平常不过。
赵志一边开门,一边说:“为什么?明天给我不好吗?非得今天!快回去吧。”
秋贞委屈地说:“人家累死了,不叫我进去坐一下?还一个劲说我。你以为我傻是吧?我看门上有锁,心想你们会不会都回家去了呀,想走,又觉得也许你们快回家了,就瞎等。哪想到一等就等到现在,你到底去哪里了?阿光呢?他没跟你在一起?”
赵志说:“阿光回城了。秋贞,谢谢你,把书给我,快回去吧。你阿娘要找你了。”
秋贞一边朝屋里迈脚,一边说:“我阿娘早睡着了。人家腿麻了,让我进去坐一下嘛。”
“秋贞,你一个小姑娘,我一个男青年,深更半夜的,人家知道了会怎么讲!”赵志希望秋贞赶紧走。
“没人知道。知道了也不怕,就告诉他们说我们谈对象好了。”秋贞笑嘻嘻地。
赵志愣住,半个月不见,秋贞怎么这么说话了。
秋贞自第一眼见到赵志,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可是,她觉得自己才上过三年小学,赵志是个知识青年,不会喜欢自己,所以,只能把爱藏在心底。可是,如今,秋贞进厂当了工人,而赵志仍旧是个铁匠,是nong民,于是,自以为如今地位比赵志高的秋贞就大胆地说出了她心里的话。
这不是秋贞自抬身价,而是nong村人的公论。nong村人称呼工人为“工人老大哥”,而自称“nong二哥”。而且,nong村人常说,嫁女高三分,现在,自己这个老大哥倒追nong二哥,还不行吗?
赵志不是傻瓜,他早在秋贞第一次偷偷送书给他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秋贞对他的好感。他对秋贞也不是没有好感,但是,他只是把她看作一个好心肠的漂亮村姑,却从来也没有动过和她恋爱的心思。
赵志只把nong村当作生命中的一个驿站,而不象其他zq那样老是高唱扎根nong村一辈子这样的高调,这样的高调,那怕在zq大会上大部分人表决心的时候他也不应声。他不喜欢说假话,他说话就象打铁一样,铁打铁,铛铛响。就是对他喜欢的白玫,他也绝不想和她在nong村谈恋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他是这样想的,也决定这样做,绝不含糊。现在,猛然听到秋贞的表白,他一愣,也很感动。
但是感动是一回事,有没有别样的感觉是另一回事,顺水推舟和一个喜欢自己的漂亮村姑谈一场无伤大雅的恋爱更不是赵志的风格。
用什么方法拒绝秋贞呢?一向自恃聪明的赵志犯了难。一瞬间,他的脑子里转过十七八个念头:如果换了别个圆滑的人,也许想到反正自己将要离开这里去上大学,为了档案上写得体面些,不要得罪了队长的宝贝女儿,来个缓兵之计?
把自己讲得一无是处,让她讨厌自己?
说自己得了病,不容易治好,让她死心?
……?
这些话,赵志统统说不出口。按赵志的性格,就是和秋贞明讲,说自己对她没有那种特别的感觉。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勇敢的姑娘,赵志软弱得一时开不了口,他怕伤了她的自尊心。
看赵志的眼睛眨啊眨啊,嘴巴却闭得紧紧的,秋贞急了,她说:“你在想什么呢?我是不是很难看?你不愿意和我谈对象?”
“不不不,你很漂亮。可是……,可是……。”
听赵志这样说,秋贞的脸笑开了一朵花,在她的认知里,现在我是工人了,而且你也认为我漂亮,那还能有什么问题呢?她说:“真的?你是说你觉得我不难看?那你怎么一直看也不看我呀?是不是不敢看呀?现在你仔细看看我,看呀。”说着,大胆地把她的如春花般骄艳、似秋月般纯净的笑脸凑近赵志一步。
赵志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一瞬间,他把心一横,说:“秋贞,谢谢你看得起我,不过,我有女朋友了。”
“骗人!”
“我不骗你,我从来不骗人。”
“是那个女zq吗?”
赵志有点奇怪,他不明白秋贞怎么知道什么女zq,也有些犹豫,但还是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秋贞愣了几秒钟,出门跑了。才跑了几步,转头扔下一本书,才捂嘴离去。留下赵志在空空的小屋里发呆。
乡下没有什么新鲜事,所以,谁家来了人,一村、甚至几个村庄都兴奋。
这天晚上,白玫的妈妈来了,母女、婆媳说不上几句话,灶上的茶水才刚烧开,乡亲们就三三两两地跑来了。不一会儿,两间小房子差不多被乡亲们挤满。他们有的住在生产队里最远的那个村庄,有一里多路呢。
白家三代人忙着招呼他们,奶奶赶紧去灶前烧水,白玫端凳,白玫妈妈赶紧掏出带来的糖果、点心分给乡亲们手里搀着的、怀里抱着的小孩子。大人的讲话声,小孩子的笑声,还有打闹声、啼哭声,充满屋子。洋溢着一种贫穷的欢乐,一种简单的热闹。
白玫妈妈做新娘子时,第一次来到白家村,就赢得了众人的称赞。这次,见过的和没见过的,都想来看看他们心目中、传说中的美丽女人,上了年纪是个什么模样。他们惊叹了,用他们的话来说,白玫的妈妈就象是白玫的姐姐!他们抱怨了:这不公平!同样是女人,有人怎么可以象长青树一样。最后,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询问白玫妈妈,到底吃了什么不老药,涂了什么不老霜,还是从来不用干活,才养得这么年轻。
白玫妈妈全程一直笑着,耐心地回答着女人们的问题,抱抱他们的小孩子,感谢着乡亲们对她的女儿的照顾,真心诚意地邀请他们有时间去城里他们家玩。
笑脸漂亮,温婉年轻,软语优雅,柔声有教养。世上哪有不老霜,人间也没有长生药,白玫的妈妈单位、家里两头忙,还为了家庭和家族的变故而心力交瘁。天知道,白玫妈妈这几个小时是应对得多么的云苦。人散了,门关了,白玫妈妈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老了十岁不止。
乡亲们走了,白家的三代人才得以静下来讲讲话。
原来,因为白玫心情不好,好长时间不回家,回信也象电报,爸爸妈妈担心了。可是,爸爸没有时间,于是,只能由因患关节炎而多年不曾来过乡下的妈妈来看白玫了。
见到多年不见的婆婆,白玫妈妈有点内疚,她说:“妈,我早该来看你了……。”
老人大度而直爽地说:“没事,这小破房子,我也不想让你们来受罪。你不放心玫玫,我懂的。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
听婆婆这样说,白玫妈更加不好意思了,但也没法否认,要不是白玫回乡来种田,她的确不会忍着关节的疼痛走三十六里路回乡一趟。她宁愿婆婆责怪她,这样她心里还好过些,也可以趁机说说自己的为难之处,可是,婆婆大度得让她什么借口也说不出口,不由得讪讪地。
夜深了,老人睡了,白玫问:“妈妈,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妈妈的神色再掩饰也骗不了自己的女儿。
“白玫,你舅舅被关起来了。”妈妈的声音再也不象以往那样高高亮亮,成了哑嗓子。语速也慢了好多,好象每一个字都要化好大的力气。
白玫惊得跳起来,连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白玫猜想肯定是性格耿直的舅舅得罪了人,遭人暗算了。
果然,妈妈说:“你舅舅的一个好朋友揭发,说你舅舅说了反动的话,那人还把时间、地点都讲得清清楚楚的。”
白玫愤愤然,说:“怎么可能!舅舅一向对党赤胆忠心,在大学里就入了党,一毕业就主动支援大西北,多gm的人哪!那人也太恶毒了,还朋友呢!”
妈妈嗓音低沉:“唉,当年,你外公外婆多中意你舅舅的女朋友,早已把她当成了黄家的媳妇,是你舅舅非要去大西北,把那么好的女朋友也丢了。”
白玫说:“我记得,那年,我正在弄堂里玩,小朋友跑来对我说,白玫,快回家,你舅舅来了,还带了一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女朋友,我说,那是我舅妈!记得我说话时骄傲得不得了。舅舅去大西北,那个女朋友不愿意去,也不能怪她,我听舅舅说她是独生女,放不下父母。舅舅真是gm啊,为了理想,放下了那么好的女朋友。这么gm的人,怎么可能是反gm,我不相信!”
妈妈长叹道:“唉,你舅舅要是不去大西北,是不是能逃过一劫呢?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白玫已经多年不见舅舅了,这个舅舅,英俊潇洒,倜傥,多才多艺,风趣幽默。是外公外婆寄以厚望、引以为傲的独子,也是小辈的偶像。如今横遭不幸,白玫顿时难受得心脏漏跳了一拍,大口喘气。
妈妈赶紧拍拍她的背,说:“白玫,白玫,你这样,我就后悔说给你听了。快喝口水。”
白玫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我们怎样帮帮舅舅呢?”
妈妈看了白玫一眼,把视线移向旁边,困难地说:“你舅妈生了一场重病,你两个表弟也是从小多病,妈妈现在每个月寄钱给他们,让他们维持生活。”
“对,我们只能这样,别的还真没法帮。”
妈妈说:“这事,我们还得瞒着你外公、外婆。”
白玫说:“哪能瞒得住?”
妈妈说:“瞒一天是一天吧,瞒不住了再说。不过,以后我们还得帮舅舅寄钱给你外公外婆。”
白玫说:“怎么寄法?是不是我们把钱寄给舅妈,再让舅妈寄给外公外婆?”
“是的,只能这样。”
“妈,外公外婆见不到舅舅的信,不是要怀疑吗?”白玫想,钱可以代寄,可是,信怎么代写?
“是啊,要是你外公和外婆一样不识字就好了。事到如今,只好尽量想办法搪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