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闷声喝酒的洪泰岳把酒壶重重地暾在桌子上。【高品质更新】他站起来,身体在大幅度摇摆中保持着平衡,他的右手的食指,坚硬而笔直地指向这桌上的那几个昔日的坏蛋,仿佛一尊安装在随波起伏的帆船上的炮口:“反了你们!你们这些地主、富农、叛徒、特务、历史反革命,你们这些无产阶级的敌人,竞然也敢像人一样,坐在这里喝酒。你们,都给我站起来!”
洪泰岳虽已卸任数年,但余威犹在,他的气指颐使、他的声色俱厉,让这些刚摘帽不久的坏人条件反射般跳起来,汗水顺着其中几个人的脸膛,成串地流下来。
“你”洪泰岳指着杨七,用更加愤怒的腔调,呵斥,“你这个叛徒,你这个软骨头,你这个向阶级敌人屈膝投降的败类,也给我站起来!”
杨七想站起来,但当他的脑袋碰撞到那条悬挂在树权上的湿漉漉的领带时,双腿就像没了筋骨似的软瘫下去,他的屁股往后蹭几蹭,顺势靠在了杏树上。
“你们,你们,你们”洪泰岳像站在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上,身体摇摆不定胡乱指点着露天餐桌旁的人,开始了他的演说,他的演说,与莫言小说《后革命战士》中那个“革命神经病”的演说几乎一样,“你们这些坏蛋,不要得意忘形!你们看看这天”他欲抬手指天,几乎跌倒,“这天下,还是我们**的,只不过暂时出现了几片乌云。我告诉你们,谁给你们摘了帽子,那是不算数的,那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还要给你们戴上,给你们戴上铁帽子,钢帽子,铜帽子,用电焊焊在你们头上,让你们戴到死,戴到棺材里去,这就是我,一个真正的**人给你们的回答!”他指点着靠在杏树上已经打起呼噜的杨七,骂道,“你这个变节分子,不但向阶级敌人屈膝投降,你还投机倒把,挖集体经济的墙角,”他侧身指着吴秋香,“还有你,吴秋香,当初看你可怜,没给你戴帽子,可你剥削阶级本性不改,一有合适气候,就要生根发芽。我告诉你们,我们**,我们**的党员,我们经历了党内无数次路线斗争的考验,我们经过了阶级斗争暴风骤雨锻炼的**人,布尔什维克,是不会屈服的,是永远也不会屈服的!分田到户,什么分田到户,就是要让广大的贫下中农重吃二遍苦重遭二遍罪!”他高高地举起拳头,喊叫着,“我们不会停止斗争,我们要打倒蓝脸,砍倒这面黑旗!这是西门屯大队有觉悟的**员和贫下中农的任务!这是暂时的黑暗,这是暂时的寒冷……”
一阵马达声响,两绺刺目的白光,从东边传过来射过来。【百度搜索Www..Com会员登入无弹窗广告】我急忙将身体紧紧地贴靠在墙边,以免被人发现。车声停,灯光熄灭,从这辆草绿色的旧吉普车里,跳下了金龙、孙豹等人。此种汽车,现在如同垃圾,但在八十年代初的乡村,却是那么跋扈和僭越。由此可见,金龙这个农村党支部书记,非同小可,他后来的发达那时即已显出端倪。
洪泰岳的演说,实在是太精彩了,令我入迷,令我心潮激荡。我觉得西门家大院就是一个话剧舞台,那大杏树,那桌椅板凳,就是舞台上的道具和布景,而所有的人,都是忘情表演的演员。演技高超,炉火纯青啊!老洪泰岳,国家一级演员,像电影中的伟大人物一样,把他的一只胳膊举起来,高呼着:“人民公社万岁!”
金龙昂然进门,孙豹等人紧随其后。众人的目光,都投射到西门屯现任最高领导身上。洪泰岳手指着金龙,怒斥道:“西门金龙,我瞎了眼。我以为你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是我们自己的人,但没想到,你血管里流淌的还是恶霸地主西门闹的毒血,西门金龙,你伪装了三十年啊,我上了你的当了……”
金龙对着身边的孙豹等人使了一个眼色,他们急忙上去,一边一个架住了洪泰岳的胳膊。洪泰岳挣扎着,骂着:“你们这些反革命,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狗腿子、猫爪子,我永远不屈服!”
“行了,洪大叔,戏演得差不多了。”金龙把那把扁酒壶挂在洪泰岳脖子上,说,“回家睡觉去吧,我已经跟白大娘说好了,找个日子给你们结婚,您就等着和地主阶级同流合污吧!”
孙豹等人架着洪泰岳朝外走去,洪泰岳双腿像两根大丝瓜一样拖拉着,但他还是挣扎着扭转头,对金龙吼叫着:“我不服!**托梦给我了,说中央出了修正主义……”
金龙笑着对众人说:“你们,也该散了吧?”
“金龙书记,让我们这些‘坏蛋’们共同敬您一杯……”
“金龙……大哥……书记,我们要大干‘红’牌辣椒酱,红遍全球,您帮我们贷上十万元……”孙龙结巴着说。
“金龙啊,累了吧?”秋香以格外的亲热对这贤婿说,“我让互助给你煮一碗龙须面……”
互助低着头站在厢房门口,那头神奇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她的神情和发式,犹如一个幽怨的宫女。
金龙皱着眉头说:“这饭馆,不要开了。这院子,要恢复当年的原状,大家都搬出去。”
“那可不行,金龙,”吴秋香着急地说,“我的生意火着呢。”
“在这小小屯子里,能火到哪里去?要火,到镇上去开,到县里去开!”
这时,西厢房北边的那个门口里,走出了抱着婴孩的迎春。这婴孩,就是你蓝解放与黄合作的儿子蓝开放。你还说和合作没有感情,没有感情孩子怎么生出来的?难道那时候就有了试管婴儿?!呸,你这虚伪的家伙。
“他姥姥啊,”迎春对秋香说,“求求你关门吧,每夜吵闹,油烟酒气,让你外孙子也不得好睡啊。”
该出场的,差不多都来了。还缺蓝脸,他也来了。他用铁锹,背着一捆桑树的根,进了大门,谁也不看,走到吴秋香面前,说:“你家地里的桑树,把根扎到我的地里了,我斩断了它们,还给你们。”
“哎哟,你这个老倔头子啊,你说你还能干出什么事儿呀!”迎春吃惊地叫着。
一直仰躺在一张竹躺椅上睡觉的黄瞳走过来,打着哈欠说:“不嫌累你就把那些桑树全刨了去,这年头只有笨猪才靠农业吃饭呢!”
“散了!”金龙皱着眉头,转身走进西门家那堂堂的正房。
人们悄无声息地散了。
西门家大院的门沉重地关闭。屯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我和无家可归的月亮还在悠逛。月光像凉森森的沙土,落在了我的身上……
莫言在他的《养猪记》中详细地描写了我咬去洪泰岳睾丸,使他变成废人的情景。他写我是趁着洪泰岳蹲在一棵歪脖子杏树下解手时,从背后偷袭了他。他甚至煞有介事地写了月光,写了杏花香气,写了借着月光采集花粉的蜜蜂,他还写了一个看上去十分漂亮的句子,说“月光下,杏园内弯曲的小路宛如一条流淌着牛奶的小河”。这小子把我写成了一头具有吃人睾丸怪癖的变态猪,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我猪十六英雄半生、堂堂正正,怎么可能去偷袭一个正在拉屎的人。他写时不嫌龌龊,我读着都觉恶心。他还写我在那个春天里,在高密东北乡流窜作案,咬死了农民十几头黄牛,而且用的都是卑鄙下流的方法。他写我总趁着黄牛大便时,一口咬住它们的肛门,把它们的肠子拖出来。他写道:“那些灰白肠子弯弯曲曲地布满现场,上面沾满泥沙……那些极端痛苦的牛,疯狂地拖着肠子沿街奔跑,最后倒地而死……”这小子,调动着他邪恶的想象力,把我描写成一个十足的恶魔。其实,糟蹋这些黄牛的罪魁祸首,是从长白山地区流窜过来的一头变态老狼,它行踪诡秘,每次都不留下足迹,所以,它的罪行,就被当时的人,统统地算到我的头上。后来,那头老狼流窜到我们吴家嘴沙洲上,没用我亲自上阵,就被我那些凶猛儿孙们,先踩成一张薄饼,然后撕成了碎片。
事实的真相是,那天晚上,我与孤独的月亮做伴,在西门屯的大街小巷流连忘返。当我们又一次悠晃到杏园时,看到了洪泰岳。他仿佛是从那个义犬冢里钻出来的。他站在那棵歪脖杏树下撒了一泡长尿。扁平的酒壶挂在他的胸前,他的身上散发着酒气,这个原本就酒量不凡的人,现在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用莫言的话说,他是“借杯中之物,浇胸中块垒”。他撒完尿,嘴里嘈嘈杂杂地骂着:“放开我,你们这些狗爪子们……你们想捆住我的手脚,堵住我的嘴巴,没门儿!你们把我剁成肉酱,也难粉碎我这颗**人的钢铁之心!兔崽子们,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我信……”
被他的语言所吸引,我和月亮跟随着他,在杏园里游荡,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如果有哪棵杏树不慎撞了他,他就对杏树施以老拳,并吹胡子瞪眼地训斥:“妈的,连你都敢碰我,我让你尝尝无产阶级铁拳的厉害……”
他悠荡到那养蚕室,用拳头擂响了门板。门板拉开,我看着白氏明亮的脸。她是端着一畚箕桑叶前来开门的。清新的桑叶气味和秋雨般的蚕吃桑叶声与灯光同时泻出,与月亮的光辉混合在一起。她大睁着眼睛,看样子十分惊讶:“洪书记……怎么会是您……”
“你以为会是谁?”洪泰岳看样子想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但他的肩膀总是碰撞到那层层叠叠的蚕床上。他用一种十分古怪的腔调说,“听说你也摘了地主‘帽子’了,我来祝贺你……”
“那还不多亏了您……”白氏放下畚箕,撩起衣襟沾了沾眼睛,说,“那些年,要不是您照顾,我早就被他们打死了……”
“你这是胡说!”洪泰岳气势汹汹地说,“我们**人,始终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俺明白,洪书记,俺心里明白……”白氏语无伦次地说着,“俺早就想对你说,但那时俺头上有‘帽子’,不敢说,现在好了,俺摘了‘帽子’。俺也是社员了……”
“你想说什么?”
“金龙托人对俺说过了,让俺照顾你的生活……”白氏羞涩地说,“俺说只要洪书记不嫌弃俺,俺愿意侍候他到老……”
“白杏啊,白杏,你为什么是地主呢?”洪泰岳低声嘟哝着。
“俺已经摘了‘帽子’了,俺也是公民,是社员了。现在,没有阶级了……”白氏喃喃道。
“胡说!”洪泰岳又激昂起来,一步步对着白氏逼过去,“摘了‘帽子’你也是地主,你的血管子里流着地主的血,你的血有毒!”
白氏倒退着,一直退到蚕架前。洪泰岳嘴里说着咬牙切齿的话,但暖昧的深情,从他的眼睛流露出来。“你永远是我们的敌人!”他吼叫着,但眼睛里水光闪烁,他伸手抓住了白氏的**。白氏呻吟着,抗拒着:“洪书记,俺血里有毒,别沾了您啊……”
“我要专你的政,告诉你,摘了‘帽子’你也是地主!”洪泰岳双手箍住白氏的腰,同时把喷发着酒气的胡子拉碴的嘴巴扎到白氏的脸上,高粱秸秆搭起来的蚕架在两个人的压力下,轰然倒塌,白色的蚕,在他们身上蠕动,有的被压死,没被压死的,继续吃桑叶……就在这一刻,月亮被一团云遮住,朦胧当中,西门闹时代的往事,不分甜酸苦辣,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作为一头猪,我是清醒的,但作为一个人,我是迷糊的。是的,我死去多年了,不论是屈死还是冤死,不论是该死还是不该死,白氏都有权利和另外的男人干那事,但我不能容忍洪泰岳一边骂着她一边干她,这是侮辱,不但是对白氏的侮辱也是对西门闹的侮辱。仿佛有几十只萤火虫在我的脑海里飞翔,后来汇集起来,变成了一团火,熊熊燃烧,在我的眼睛里,一切都如碧绿的磷火,蚕是绿的,人也是绿的。我扑上前去,本只想把他从白氏身上拱开,但他的睾丸碰到了我的嘴,我实在找不到一个不咬掉它们的理由……是的,这一时之怒,后患无穷。白氏当夜就缢死在蚕房的梁头上。洪泰岳被送到县医院抢救脱险,但从此变成了一个性格暴戾的怪物。更麻烦的是,我成了一头可怕的凶兽,被他们越传越神,说我有虎的凶猛,狼的残忍,狐狸的狡猾,野猪的蛮勇,并由此展开了一个兴师动众、耗资巨大的猎猪行动。
莫言那小子写我咬伤了洪泰岳后,继续在高密东北乡流窜作案,祸害农民的耕牛,并说很长一段时间里,老百姓都不敢拉“野屎”,生怕被拖肠而死。如前所述,这是他胡编乱造。事实的真相是,我一时迷糊咬残洪泰岳后,便连夜赶回了吴家嘴沙洲。几头母猪腻上来,我厌烦地把它们拱到了一边。我预感到这事情不会就此罢休,便去找刁小三商量对策。
我将事情的经过大致描述了一遍,刁小三叹息道:“十六兄,看来,爱是难以忘记的,我早就看出,白氏与你,有一种心心相印的东西。现在,事情已经发生,就不要去考虑对错,让我们,跟他们轰轰烈烈地闹一场吧!”
接下来的事情,莫言描写得比较准确,刁小三让我召集了全体的青壮野猪,聚合到松林前的沙丘上。老刁像一个久经考验的老帅,追述我们的祖先与人类、与虎豹作斗争的光荣历史。老刁把我们祖先发明的一招传授给我们。它说:“大王,你告诉孩儿们,到松树上去蹭松油,蹭上松油后就到沙土里打滚;然后再去蹭松油,蹭完了松油再去打滚……”
就这个样,一个月之后,我们身上,都披上了一层刀枪不入的金黄色的铠甲,碰到石头上,碰到树干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刚开始我们感到身体有些笨拙,但很快便习以为常。老刁还为我们讲授了一些作战常识,譬如如何潜伏,如何发起突袭,如何围攻,如何撤退等等。它讲得头头是道,仿佛身经百战。我们感叹不止,说老刁您的前生一定是个军事家。老刁冷笑不止,让我们莫测高深。那匹作恶多端的老狼糊糊涂涂地泅渡到沙洲上,它刚开始大概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但当它一口咬下去,发现我们的皮肉竟然坚韧如铁、难以损伤时,当时就蔫了。我的子孙们把它已经说过了:先是踩成饼,然后撕成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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