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老太太房中出来,一行到了二房地界,二姨娘顾氏和绾贞正好同路,这些姨娘妾氏里唯顾氏话少,顾氏是打小侍候沈老爷的丫头,吴氏过门,看她还算识时务,本分老实,就抬了姨娘身份,也没一儿半女,沈二老爷也不大在意,对她就是从前的情分,倒也过得去。
二人并行,顾氏轻叹一声道:“你姨娘活着的时候,还有个说话的人,如今连她也去了”。
沈绾贞也不好说别的,只道:“姨娘福薄”。
顾氏却也不看她,说了一句:“三姑娘要跟太太上京?”
问得有点怪异,绾贞低声道:“这是母亲疼我”。
顾氏异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就默默不在言语了。
顾氏和嫡母吴氏年纪相仿,吴氏保养得当,看上去要年轻许多,细看顾氏眉目清秀,只是脸上隐有暮气,显老。
半晌,顾氏突然道:“水月庵真是个清净所在”。
绾贞一愣,她听闫嬷嬷提起过,大姨娘方氏住在水月庵许多年了,甚少有人提起。
说完,顾氏自顾自朝西走了。
绾贞还站在原地,五方六月天,脊背却凉涔涔的。
闫嬷嬷和俩丫鬟离开数步远,听不清二人说什么,主子们说话,奴婢是不能靠太近的,以免听到不该听的话。
傍晚时分,下起小雨,后半夜,细细的雨滴敲打窗棂发出滴答声,沈绾贞翻了个身,听堂屋外绣菊没有动静,想是睡着了。
京城是个什么样子,穿来连沈府大门都没出去过,不禁有些向往,又想起白日里吴氏的神情,隐隐却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晚间歇下时,闫嬷嬷看屋子里无人,小声说了句:“姑娘看太太带庶女回京,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绾贞眼前飘过嫡母的笑,耐人寻味。吴氏隔着一层雾,总让她看不透,心里有点疑惑,还是肯定地道:“我想太太是乐意的。”
闫嬷嬷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太太带一群庶女回娘家,会是有面子的事吗?”
绾贞抬头,突然道:“大姨娘怎么住在庵中”。
闫嬷嬷颇有点意外,垂目道:“这事老奴不是很清楚,大姨娘是太太的陪嫁丫头,怀了老爷的孩子,那时太太还没生四姑娘,后来不知怎么孩子没了,大姨娘住去庵中,姑娘怎么想起问这事?”
绾贞没说实话,道:“听人说一嘴,好奇,随便问问”。
闫嬷嬷深深目光盯着她道:“是不是顾姨娘说的?”
绾贞没吱声,等于默认。
闫嬷嬷像是自言自语道:“二姨娘和大姨娘当时都在太太跟前侍候,方氏去庵中不久,顾氏就抬了姨娘。
仲夏,天气渐热,吃过早膳,趁头晌凉快,绾贞率下人打点出门带的衣物,巧珊提拉着一件大毛衣裳问:“主子,听说京城比山东冷,不知住多少日子,是不是把冬衣带上。”
绾贞也说不准住多少时候,就道:“装几件吧,道远,不用拿太多”。
余婆子道:“北边冷,主子身子骨弱,走水路船上风大,带几件压风的厚实料子的衣裳,另外把那酸梅干杏脯找盒子装点,在船上闲嚼”。
这余婆子是绾贞生母穆姨娘从娘家带来的,穆姨娘死了,就跟了绾贞,绾贞对生母的使唤人,格外照顾几分,平常不用上来侍候,今个看姑娘要出门,不放心,怕丫头们年轻,想到想不到的,过来跟着忙活。
绾贞拿出首饰匣子,打开来挑,华贵的不好,惹眼,太寒酸,又惹人笑话,就捡了几件珊瑚和芙蓉石珠钗,配她面色,显得白净,又挑了做工精巧翠玉和珠子手钏,犹豫下,装上几样太太赏的,贵重的钗环,大场面带上,给嫡母争面子。
春桃手里举着一条梨花白缕金宫纱裙,裙摆绣着蔷薇花,点缀无数颗珍珠,熠熠流光,春桃惊叹道:“姑娘这条裙子,奴婢从未见过,这回可开眼了,姑娘若穿上这样精美的裙子,高贵华丽,吴府也不能小瞧了了去,奴婢们脸上都有光。”
绣菊也过去扯着瞧了瞧,自言自语道:“姑娘几时做了这条裙子,连奴婢都不知道。”
余婆子瞅一眼,叹道:“这还是姨娘那会过生日,老爷特意着人做的,姨娘总没舍得穿,就给了姑娘。”
沈绾贞也朝春桃这厢看,却不是在看那裙子,春桃这丫头眼浅,决计不能带去吴府,思量,这丫头是太太赏的,有是自己贴身大丫头,若不带去,太太多心,总要找个由头留她在家。
除去衣裳鞋袜,又准备小药箱子,里面剪刀,纱布,白药样样俱全。
这厢正一团高兴,清脆一声:“你们这才忙开,刚才我去四姑娘的院子,四姑娘东西早就装好了”。
绾贞一看是太太屋里的大丫鬟素兰,知道她是太太跟前当红的,忙往屋里让道:“素兰姐姐有事,怎么不让小丫头跑,还亲身过来。”
忙吩咐小丫头让座倒茶。
素兰忙摆手道:“奴婢有一句话传,说完就走,还得去五姑娘和六姑娘的院子。”
说罢,用帕子扇了扇,热得绯红的脸,接过绣菊手上一小青花瓷碗,把凉凉的酸梅汤一气喝了两大口,抹抹嘴,道:“太太吩咐,每位姑娘只准带两个贴身丫鬟,余下的都留在府里。”
此言一出,那些小丫头子嘟起嘴,一脸不高兴。
绾贞心一突,心底那不好的感觉又浮上来。
闫嬷嬷才进门听见,却也愣住,不觉看向姑娘,正好沈绾贞望向她,主仆眼神交汇,心底泛起凉意。
张氏带着丫鬟给五姑娘收拾东西,沈绾珠掩不住喜色,对张氏道:“姨娘,听说吴家的姑娘也有几个,吴家老太太寿宴一定去人不少,有的热闹。”
张氏小声道:“你太太那你指望不上,你自个别光顾着玩,多留个心眼,吴家来往的必不是白丁,都是京城有头脸的豪门贵胄,没娶亲的贵公子哥,捡那好的,打听准了,我和你爹提,你虽庶出,但模样出挑,那个年轻公子不爱标致的。”
沈绾珠扭捏羞红了脸,道:“看姨娘说的,我们女儿家怎好打听这事。”
张氏嗔怪道:“看你这孩子,我和你父亲不也是自个认识的,若不是我有心眼,早嫁去小户人家挨冻受饿,就是儿女也为奴为卑。“
沈绾珠含羞点点头,张氏对她奶娘夏婆子道:“我不能跟去,你跟着去,凡事提点姑娘。姑娘行事稳妥,可年轻没出过门,你多操心。“
老夏婆子道:“姨娘放心,有老奴在,保管没事。“
这正说着,素兰就进来,张姨娘忙笑着道:“素兰姑娘得闲过来。”
素兰也笑着敷衍,把太太的话说了,说完也不看张姨娘表情往六姑娘屋里去了。
日落,绾贞吃过晚膳在廊檐下乘凉,八姑娘走来,绾贞正斜倚在竹塌上,绣菊和巧珊一边一个打着扇子。
沈绾馨脆声道:“三姐姐真会找地方,廊子里最风凉”。
绾贞挪了挪地方,道:“闷了一天,总算有点凉风”。
沈绾馨爬上塌,亲近地挨着沈绾贞坐着,她的小丫鬟和绣菊替她脱掉绣鞋,那小丫鬟赶紧替她打扇,绾贞看她红扑扑的小脸,微翘的小鼻尖一层细汗,抽出腋下帕子替她擦拭,疼爱笑着道:“又走急了,看这一头的汗”。
八姑娘是沈老爷和外头女人生的,她一下生生母就故去,沈老爷把尚在襁褓的她抱回来,交给太太吴氏抚养,或许同病相怜,沈绾馨在几个姐姐中独和她最亲,别的屋里很少去。
沈绾贞问:“妹妹的东西收拾好了?”
沈绾馨细细的声儿道:“头两日就收拾妥了,今儿无意中听陈妈妈和素兰姐说东西多了怕船装不下,我就捡没要紧的东西拿出几样”。
沈绾贞心下一阵怜惜,这孩子才九岁,比同龄孩子早熟,跟着嫡母过活,小心谨慎,惯常会看眉高眼低。
巧珊是个爱说话的,眨巴下圆眼睛,道:“我头晌去上房领冰块,西间门开着,我看见满地的箱笼,都插不进去脚”。
沈绾馨分解道:“外祖家人多,太太不好空手回去,上上下下礼数不能缺”。
巧珊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沈绾贞对巧珊道:“去把太太头午着人送来的新鲜的樱桃洗了”。
绣菊笑道:“这是我们姑娘特意给姑娘留的,知道姑娘爱吃”。
绾馨亲昵地靠在她身上,挽着她的手臂,撒娇道:“我就知道三姐姐最疼我”。
巧珊转身刚要走,绾贞又加了一句:“把刚做好的点心捡一盘子拿了”。
绾馨看巧珊走下台阶,朝小厨房去了。
沈绾贞一向病着,吴氏命人给她单设了个小厨房,为着煎药或是临时有个想头,吃点什么便宜,省得去大厨房远,端到房里都凉了。
绾贞病好了,小厨房也没撤,饭菜平常都是大厨房统一配送,这小厨房也就烧水,她院子里一个姓赵的妈妈善做糕饼,做出的点心不比外头丰泰楼名吃差,时常做个一两样,绾贞解解馋。
绾馨看巧珊下了台阶,凑近绾贞悄声道:“前儿,太太屋里抬进来不少箱笼,我想太太东西多,等人都走了,我看见陈妈妈和素兰姐正给箱笼上锁,是刚抬来的,不少都是空的”。
绾贞低头寻思片刻,突然抬头,急道:“这事妹妹没同旁人说吧?”
绾馨看她盯着自己,敛了笑容,有点吓住,本能地摇摇头小声道:“没说”。
绾贞松了口气,虽然猜不出什么缘故,但此事一定有玄机。
刚坐了一会,绾馨房中的丫鬟找来道:“八姑娘,太太唤你”。
丫鬟帮她穿上绣鞋,绾馨忙忙就走了。
巧珊端了个剔红缠枝莲托盘,上面摆放着一白玉碟子,满满一碟子大个鲜红的樱桃,挂着晶莹水滴,看着喜人。
巧珊朝周围瞅瞅,奇道:“八姑娘去那里了?”
绾贞道:“有事走了,你找个家伙盛了给她送去”。
巧珊答应却站着没动,压低声道:“姑娘,外面人都说咱们太太把沈府大半个家都搬去娘家,二三十个箱笼装的都是金银”。
绾贞往上房方向看了看,越觉蹊跷,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