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一句谚语,一场秋雨一场寒。
深夜,突如其来的一场骤雨让塞北草原气温急降,令人猝不及防。一觉醒来,放眼窗外,落叶铺地,秋意深浓,直教人还想躲回温暖的被窝再续前梦。
卯时刚过,天将蒙蒙亮,就连最辛勤的家狗都蜷缩在窝中酣睡,东九寨都尉刘昉却裹着厚粗布军装外套,沮丧地走出家门,在冷清泥泞,坑坑洼洼的街道上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冻得哆哆嗦嗦,原本的滔天困意在几口凉气进肚后荡然无存,刘昉埋怨老天爷待人不公的同时感慨自己命薄,大清早办差就遇见如此阴冷的鬼天气,实在悲催。
刘昉恨恨地擦了一下摇摇欲坠的清鼻涕,心中抱怨归抱怨,不满是不满,却着实不敢耽误了公事,抬头看了一眼灰蒙的天空,悻悻地双手袖进衣袖,疾步赶往东九寨北门。
刘昉家与北城门只间隔几条街,未用一盏茶的功夫,刘昉便一路小跑地赶到了北城门附近。
此时,负责北城门执勤的官兵们衣裳尽被雨水打湿,正围着篝火取暖聊天,大老远就看到了一人缩着脖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着跑将过来。
蜷缩取暖的官兵们无须多想,此人非赶路出门的寨内百姓,也非怒闯城门的胆大匪徒,如此寒冷阴霾的鬼天气,怎会有人脑抽似出门闲逛,除了东九寨闻名遐迩的两大憋屈人之一,“万年都尉”刘昉大人,便无他人能够如此任劳任怨的起早贪黑了。
话说,刘昉绝对是受降城的东面前哨阵地——东九寨的风云人物,戎伍二十余载,经历各类战事数百场,累计获得大小战功数十个,论军功和资历足以晋升为一名杂号将军,诸如牙门将军,裨将军等,再不济也是一名兵权在握的实权校尉。
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四十大多的刘昉堪堪是一名小小的步兵都尉,居此低微武职始终止步不前,升迁无望的刘昉从当年晋军塞北最有前途,最年轻的都尉硬生生地靠到最年长,最颓废的打杂都尉,在东九寨司掌力役押送都尉的位置上稳稳地待了近二十年。
究其刘昉原地踏步,难以论功升职的根本原因,无外乎两个字,嘴欠!
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无论何人,刘昉但凡有看不顺眼的地方,觉得不正确的事情,定会直言不讳的指出,哪怕面前是东九寨的最高军事长官,牙门将军,刘昉也照样毫不留情地直戳将军痛处!
遥想当年,某任牙门将军大人为保证受降城东线侧翼安全,率一千骑兵出寨巡逻,伺机歼灭一伙徘徊在东九寨附近的胡人流寇。
当这名牙门将军兴高采烈地凯旋归来,向东九寨官兵们展示自己胜利的成果,上百颗胡人首级时,刘昉远离众多围绕牙门将军恭贺大捷的同僚,独自一个人蹲在血淋淋的人头堆前凝视检查。
片刻后,刘昉愤然地来到牙门将军面前,躬身行礼,义正言辞地说出了某个不能公开的秘密,“将军大人一贯骁勇善战,洞察敏锐,此次作战何以将胡子平民误当流寇?”
牙门将军闻言眼皮一跳,顿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还是强忍住怒意,语气不善地问道:“哦?刘都尉何出此言?”
刘昉对身边同僚们带有警告涵义的眼神和拉扯衣袖的小动作统统视而不见,指着血液染红一地,血腥味弥漫难散的“头颅山”,郑重地回答道:“回将军大人,卑职观头颅多留胡人平民惯梳的散发,且半数以上为妇孺,据探马情报,胡人流寇乃鲜卑骑兵,以束发髡头居多!”
“哼,鲜卑胡子无耻奸诈,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兵民难分,单看头发怎能区别,刘都尉不要被表面假象所迷惑!”牙门将军最后几个字完全是咬着压根,恶狠狠地说出,可见此时将军内心对刘昉是多么地痛恨!
牙门将军脸色已然铁青,全无刚刚得胜归来的喜悦,看着眼前一本正经胆敢与自己分辨的刘昉,牙门将军双眼恨不得喷出熊熊烈火,将面前不识时务的宵小都尉烧成灰烬。
属你多事嘴欠!属你不通人情世故!
难道就只有你刘昉一个人看出来本将军的冒功行为么!?周围哪一个人不是常年跟胡人打交道,孰是兵,孰是民,怎会分不清!?就你个傻帽说出来而已!
“杀良冒功”一直是塞外军官获得军功从而升职进迁的主要手段,战争乃祸事根源,塞北不可能常年爆发战事,朝廷也不会允许塞北处于兵荒马乱的不稳定状态,草原诸胡夷部落也是一般情况,自己内部争权夺势都力不从心,更别提与外来户晋人开战了。
动辄数万人的会战多年不曾发生过,但小规模的摩擦打斗倒是两天未发生,三天早早的,规模只有百人上下,且是遥远对峙,互飙口水和脏话,实在难以满足塞外前线那些渴望升迁,逃离艰苦岗位的杂号将军和校尉们的雄心壮志,总不能上书朝廷的捷报中写着:“某月某日,大捷,微臣庇佑在陛下英明神武之光辉下,奋勇击溃来犯的万余胡人匪军,斩首五人!”
估计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看完奏折后,会二话不说派人将自己押解回许都问罪,看看是何样的光辉能够让一场战斗只斩杀五人,还大言不惭地特意表奏请功!!!
介于建立军功的异常艰辛,所以受降城和周边三个军寨的将领们常常杀良冒功,虽不是三天两头,但也屡见不鲜,反正究其根本被斩首的都是野蛮未开化的胡夷,谁会去分辨头颅的主人是平民还是士卒,尤其是朝堂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在事诸贤只会在意你呈报上来的人头数目能否让皇帝陛下龙颜大悦,自身能够获得多大切实利益,至于其他的细节,根本无人在意和理会。
上到朝廷重臣,下至戍边军官全都讳莫如深,心照不宣的秘密,刘昉那颗死脑筋硬是要掀开上面的遮羞布,还不知死活地当着众人之面与顶头上级对峙,他的悲剧命运就不言而喻了。
那一年,东九寨的最高长官牙门将军在上报给受降城戍己将军的公文中特意提及刘昉都尉,评价之话单有八个字:“顽固教条,难堪大用!”
不久之后,那名牙门将军苦尽甘来,否极泰来,论功高升到繁华州郡任职,尽情地享受起金醉纸迷的糜烂生活,早就将跟自己唱反调的无名小卒刘昉忘至脑后。
时光如梭,已到不惑之年的刘昉依旧不改初衷,无怨无悔地坚守着自己的信条,坚守着东九寨的卑微岗位。
刘昉在东九寨服役的二十余年间得罪过无数上级和同僚,不过他耿直的性格却也获得少部分人的好感和同情,比如现在城门执勤这营官兵的最高长官,李正都尉,就与刘昉的私交不错。
待刘昉一路小跑,站在北城门前,全身湿漉漉的李正搓手缩脖地从城墙上走下来,李正来到刘昉身边用肩膀顶了他一下,笑问道:“啥要紧事啊?居然劳烦刘都尉亲自跑一趟?托人捎个话来就成呗!”
刘昉见李正嬉皮笑脸的明知故问,不悦地瞪了老友一眼,抬头看了看城墙,女墙,门楼,马道等重要位置上的士卒们,人人东倒西歪,扎堆聊天打屁。
刘昉见此情景,心中更加不悦,语气严肃地对刘正警告道:“管管你手下的兵崽子们,一个个吊儿郎当的,看着成何体统啊!如果让孙将军知道了,看他不赏你们一顿军棍的!!!”
“别啊,刘都尉!您老这是打算要告俺们黑状啊?”
“行行好吧!俺们被淋了一宿的雨,实在熬不住了,脚底都快没知觉了!”
“李大人您可得要给小的们做主啊?”
“俺是身子歪,但内心正啊,这不刘大人驾到,俺是第一个看见的!”
........
刘昉警告的话音刚落,附近几名无所事事,好奇心强,趴在城墙上侧耳偷听的士卒们立刻你一嘴我一句的接上茬来,生怕刘都尉上来倔脾气,真去找孙将军告上一状,到时候及时孙将军再不待见刘昉,也会对自己等人有失军容的懒散行为严惩不贷,没准还因是“烦人精”刘昉所举报的,孙将军会越加心狠手辣地整治己等。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被军中官兵们历来奉为真谛,连坐之法在军队中更是主旋律,一旦出现违反军纪行为,不单要严惩当事人,还会捎上其所在集体一起受罚,所以当北城门执勤的士卒们察觉厄运降临的不详征兆,大伙众志成城,马上集体骚动起来,一窝蜂似鸣冤诉苦,眼看北城门就要上演一出士兵哗变的滑稽闹剧。
好在李正反应极快,及时大声呵斥,面红耳赤地上蹿下跳才制止住众士卒们的震天诉苦声,得以保全清晨的幽静安详。
自家人深知自家事,李正手下这一营百十来号人说是当兵的实在牵强,操练糊弄外加执勤偷懒,纯粹一帮混吃等死的兵混子。
如果真有一天,李正率领这帮一无是处的兵混混们上战场,铁定瞬间变成光杆都尉一名,兵混混们会毫无疑问地一半临阵跑路,一半缴械投敌!
总之,铁定是没一个人愿意慷慨上阵,流血拼命的,当兵对于他们来讲就是混口饭吃,没必要将自己的小命搭上!
晋朝军制在先皇壮帝时期进行过大规模的改革,大部分作战军队整合重建,区分成内军和外军两大种类,军营建制人数也变得灵活机动,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进行扩编或减员。
塞外的受降城加上东、南、西三个军寨的军队都隶属晋国外军,名义上归镇北将军统帅,但实际上却自成一军,两万余人的马、步、辎重部队皆由受降城的戍己将军统一指挥和调动。
东九寨建于受降城东南百里外,是受降城东面侧翼的重要前沿防御型军寨,共有马、步兵驻军五千余人。
刘正手下一营的士卒约一百人,毫无意外的均是一些老弱病残,各战斗建制营淘汰下来的“残次品”,就连保障后勤的勤务营和负责一日三餐的炊事营如此缺少人手的地方都难以接纳他们,生怕用不了多久,东九寨的物资粮草被偷光、搬光!
牙门将军索性将这帮废物们聚拢在一起,平时执行些看守城门、修补城墙、疏通道路、清理垃圾等无人问津的粗活累活,毕竟废物也是人,堪能充个数。
如此下来,李正麾下的百余名士卒说好听点算是杂务兵,难听点就是一群穿军装的跑腿儿。
刘昉和李正能够成为朋友并不是平白无故,毫无缘由的,刘昉不受上级待见和赏识,而李正在东九寨混得也不咋地,要不也不能混成杂役跑腿儿的头头。
两人在东九寨内同病相怜,臭味相同,自然颇多共同话题。
李正对于手底下痞子士兵们的瞎胡闹行为异常愤怒,大声咒骂了许久,总算镇住了混乱的场面,真要捅出篓子来,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尤其是营主官李正都尉,极有可能被斩立决,正军法了。
暗松一口气的李正在手下兵混混们嬉皮笑脸的赔罪和讨好声中又扔下了几句狠话,才拉着黑脸的刘昉靠在一处城墙墩边,李正要比刘昉年长几岁,常以长辈自居,说起话来毫无避讳,低声抱怨道:“你小子是不是在塞外被风吹多了,人傻掉了!真要把那帮兔崽子们给整炸锅了,咱俩都得挨军法收拾,你老哥一个人,啥也不怕,我可是拖家带口的,一旦降职罚薪,我全家吃啥喝啥!”
刘昉单单是看不惯刘正手下士卒们的懒散作风,感于两人平时关系不错,才出言提醒一下,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却捅了马蜂窝,险些引起一场士兵哗变。
即便饱经风霜和磨难,见过各类大场面的刘昉也在士兵们发生混乱的短时间内惊慌失措,应变不及,要不是老友李正当机立断,迅速弹压,自己可就酿成大祸了,成为塞北乃至整个晋国只靠说话便引起士兵哗变的古今第一人!
自知险些闯祸的刘昉神情落寞地斜靠在城墙边,夯土城墙透过粗布军装传来的彻骨凉意加上内心的沮丧酸楚,令人如坠冰窖,心灰意冷,耷拉脑袋的刘昉伸手拍了拍李正的肩膀,歉意地说道:“老李啊,你也知道我就这脾气,多少年了就是管不住这张嘴,刚才实在抱歉啊!那个。。。回头到我家喝几盅,消消气!”
李正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直怪自己交友不慎,对刘昉明知自己缺陷,还屡教不改的“执着”性格彻底无语了。
身边多年的老友已开口认错,事态也被及时控制,顺气些的李正瞪眼冷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刘昉的道歉,另起话头,询问起刘昉一大早跑来城门的原因:“北面又来犯人了?”
“嗯!”刘昉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继续说道:“二十几个人,都准备分到东南边的矿场。”
“嗯?矿场?”李正眉头一挑,显然对于犯人分去矿场的安排十分诧异。
“孙将军的小舅子如今在那边管事。”刘昉冷冷抛下一句话,便起身走向城门口,押解犯人的队伍预计很快就会抵达了,按例,刘昉应在城门口处进行相关手续交接。
李正抬起右手慢慢摩擦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刘昉走远,一种难以言明的陌生感涌上心头,东九寨出名的“刺头”刘昉刚才的表现实属反常,徇私舞弊之事刘昉绝对是深恶痛绝,与之不共戴天,哪怕一时强忍怒火,表情也不应如此淡定,莫非。。。“刺头”转正归邪,懂得圆滑世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