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雨停风息,空气焕然一新,凉爽宜人,一轮冷月如钩孤悬天穹之中。
东九寨数百座民宅已是十室九空,寨内百业凋零,四处凄凉萧条景色,杳无人烟的万籁俱寂似乎也延伸到了寨外晋军驻地。
先登营营地。
柳隐校尉麾下大多数士卒还是十分幸运的,侥幸逃脱了白天那场出自羯族骑兵斥候小队之手的惊魂突袭狙击战。
心有余悸的先登营士卒们早早地灭掉了身旁篝火,钻进自己的小帐篷内,极度渴望用场睡眠使自己忘却血腥恐怖的羯人骑兵屠杀场面。
长方形先登营营区左侧一处华丽高大的主将营帐内多支烛光闪动,主将柳隐和副将刘昉二人正在帐内借助明亮的烛光讨论着军情之事。
脸上始终挂有淡淡笑容的柳隐此刻严肃正色,眉头紧锁,更令人称奇的在于柳隐风尘仆仆,嘴唇干裂,显然刚刚劳碌奔波而返。
柳隐身披简易及腰软甲,软甲下一袭灰色裤褶服已然全部被汗水浸透,不远处地面上堆放着一副晋军配备给低级军官的鱼鳞铁甲,铁甲之上布满伤痕,且血迹斑斑,右护肩披膊处赫然插着一根折断的箭矢,显然鱼鳞铁甲的主人刚刚经过一场激烈殊死拼杀。
主将帐内专职勤杂公务的小兵宋宝颇有眼力价,自家主将柳隐校尉大人,一进营帐便心急败坏地卸下铁甲,甩手扔在地上,火急火燎地令自己叫来留守营区的副将刘昉都尉大人,刘昉大人来后,二人便围在军事地图旁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同刘昉一起返回营帐的勤杂兵宋宝站在一旁,小眼睛一转一转的,若有所思。圆头圆脸的宋宝身材不高,踮起脚尖都未有柳隐高,见自家大人不停地咽口水,心中注意拿定,暂且不去理睬扔在地上的铁甲,立马倒上满满一茶杯清水,飞快送至柳隐手边。
喉咙内似有火炎燃烧的柳隐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将杯子递还给宋宝后,沙哑地说道:“别找头盔了,撤退时弄丢了!”
宋宝赶紧应了一声,这才低腰抱起埋汰破损的铁甲,一路小跑地拿到帐外去找工匠清洗修整。
“探明谁是领军主将了么?”刘昉注视着一脸疲惫的柳隐,沉声问道。
柳隐伸手扣进软甲内拽了拽湿漉漉的褟衣,点了点头,语气中充满无奈地说道:“这回估计完蛋了,领军的是石虎那瘟神!”
刘昉听闻石虎二字心中猛然一沉,一撮嘴角,喃喃自语道:“确实完蛋了。”
柳隐见身旁这位素以冒死直言闻名东九寨的“大憋屈”都流露出绝望神色,如此看来,大家这回确是凶多吉少了。
“本来还想再靠近些,确认一下石虎是否真在军中,别单有一面帅旗,在此扯大旗吓唬人。老子一路上谨小慎微,喘气不敢大声,有屁都憋着,眼瞅着石虎大营近在咫尺了,他母亲的,那些袭击咱们的斥候骑兵突然调转马头杀了个回马枪,干他娘咧,要不是老子勇猛过人,反应迅速,老子和十几个兄弟就下地狱跟阎罗老爷报道去了!”
“这帮蛮子狗杂碎,自始至终都知道我率队在后面跟着!!!太阴险狡诈了,硬是憋到家门口才给老子来个卷包会!”
柳隐扯着脖子粗口咒骂一顿,一会他母亲,一会她娘咧,反正直往双亲上招呼,自己怎么过瘾怎么来。
刘昉由着自己这位上级尽情发泄,事关生死,压力如山,适当地释放宣泄有利于身心健康。
宣泄一通,心气平伏的柳隐深吸几口气,弯腰看向桌上这张军事地图,找到标注东九寨的地方后,手指一点,随后斜向西北划出一段距离,在地图上一块绘有树林字样的地方重重地点了几下,说道:“刘虎的军营就在这树林旁,粗略估计人数不会太多,最多五千人,如果受降城和三寨共同出兵,从四面围剿的话,可一举全歼!”
刘昉听完柳隐的战略提议,并未搭腔,而是仔细观察着柳隐指出的石虎扎营地点,天然屏障,扼守要道,进退自如,倒是像石虎用兵之法,但为何只有五千人如此之少,莫非有诈?
刘昉沉吟片刻,内心些许犹豫,自己两年前曾写血书状告孙壹和柳隐二人贪赃枉法,收刮民脂民膏之罪,状子呈到戍己将军冯习手上,第二天自己就锒铛入狱,本以为要横死狱中,没成想关了两年之后,自己却被冯习无罪释放,出狱后便被委任为自己状告之人的副将,命运这个东西有时甚无道理可讲。
“刘副将啊,过去之事就让它过去,往事就不要再回首了,当务之急是眼下全营,乃至整个塞北晋军数万男儿的生死,这才是你我应该费心考虑的事情。”
平日吊儿郎当的柳隐极善于察言观色,要不然也不能成为姐夫孙壹眼前的大红人,都说小舅子专坑姐夫,柳隐这个小舅子可实打实的任劳任怨,倾力辅佐孙壹,实乃孙壹牙门将军的左膀右臂。
此刻刘昉的欲言又止,柳隐一目了然,心里明镜他担心何事,不外乎两年前那点个人恩怨。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旦塞北晋军作战不力,局势急转直下,己等项上人头也是难以保全,如今柳隐和刘昉可是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虽谈不上生死与共,却也息息相关。
心胸开阔的柳隐不计前嫌,刘昉倒是真心担忧晋军数万健儿的生死安危。
深思片刻的刘昉抬头看向悬挂半空的蜡烛台,终于开口说道:“卑职在塞北任职二十余年间,正是羯人崛起之时,羯人强盛远超其他部族,如今塞北诸胡夷中鲜卑空有草原之王称谓,然无草原之王实力,鲜卑王拓跋晃虽手腕强硬,然垂垂老矣已难镇压各鲜卑部落酋长的贪婪野心,卑职认为鲜卑不久必将内乱。”
“自安国公辞世以来,晋国人人自危,都道塞北胡夷南下,可胡夷真要南下么?如若南下,为何不见鲜卑和羯人联手?”
柳隐闻此言一怔,歪头想想,确实如此啊,光靠鲜卑或者羯人一族之力根本无法和晋国这庞然大物相抗衡,确如刘昉所讲,自郭疯子死后,胡夷南下入侵的消息便铺天盖地的传遍晋国各地,但胡夷蛮子真会因为一个人断气,就会师南下?
“难道胡夷蛮子不打算南下?”柳隐在重新返回营帐的宋宝帮助下,正努力脱下套头的护身软甲。
刘昉坐在摆放地图桌子旁的凳子上,摇了摇头,无比肯定地回道:“一定会南下!”
“啊?”柳隐的护身软甲脱至一半,脑袋罩在软甲其中,声音有些发闷。
“塞北自然资源贫瘠,生活条件恶劣,尤其是持续数月的凛冬暴雪,实在不适宜生存,再者九五皇位,天下之主的位置至高无上,没有几个人能够抵挡得了它的致命诱惑!”
刘昉说话的同时,柳隐已脱下了软甲,深舒一口气,接着将裤褶服的上半身脱下,露出结实匀称的肌肉,实难想象一位整日里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居然有如此健硕的良好身材。
柳隐光着膀子走至营帐一角开始用清水擦拭着上半身,侍立一旁的宋宝也拿起一块干净毛巾帮助柳隐擦拭后背。
清水冰凉感触令疲惫燥热的柳隐感觉重新活了过来,洗了一阵,柳隐转头看向刘昉,说道:“你的意思是胡夷蛮子肯定会南下,但时间上还有待商榷,鲜卑呢,内乱无法避免,羯人呢,又承担不起单凭一族对抗晋军的巨大损失,你我都能看清之事,皇帝陛下和朝堂大臣们会不明白?”
刘昉坐在凳子上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唏嘘道:“怎么会想不明白呢,自始至终都无比清楚吧。”
“哗啦!哗啦!”
柳隐双手自盆中撩起清水,清洗着脸上灰尘,点点水珠顺着柳隐的额头,鼻子,下巴等地方流淌而下,或滴在盆中,或撒在地面。
“陛下任由事态发展,不加以制止,其实事在观望啊,观望某些人的举动,下得好大一盘棋啊!”
刘昉对柳隐此言点了点头,随后与看向自己的柳隐四目相对,淡淡地说道:“你我都是无关紧要的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