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尤其是洛萨的夏天,永远都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哪怕是到了傍晚,那些干热的阳光终于被不情愿地拉扯下地平线后,被灼晒了一整天的地面依然像个平底锅般煎烤着大地上的一切,那些烫手的岩石甚至可以一直暖到午夜,就如同被施放了温暖射线之类的魔法。
也只有一场瓢泊大雨才能带来些许清凉。
就像此时的洛萨王都。
乌云从下午开始累积,到傍晚时天色已变成了昏暗沉闷的灰棕,一阵阵大风忽然卷来些许沙尘气味,随即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了下来,片刻之后暴雨倾盆而至,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街道上再也见不到普通的行人。
店铺早已都关门收摊,连准备赶路的商队都摇着头改了行程,无奈地返回旅店或酒馆,向那些笑容满面的老板再订一天的房间住所。
可城外的林荫大道上,一个骑手正冒着大雨快马加鞭飞奔而来。
那年轻骑手身上的斗篷亮着微光,将大部分风雨阻在外面,那矫健的马匹奔行速度之快也绝非凡物,不一小会儿便奔至城下。暴雨之中,那骑手下马向城门处的守备队出示了信物,各自行了个军礼,便把马匹留在了这儿后孤身进了王都。
他微亮的斗篷暗了下来,不起眼的身影在雨幕下时隐时现,很快消失在街巷之中。
没有了魔法斗篷的遮挡,雨水顺着锁甲的链孔流进内衫,立刻就把小卫斯理湿了个通透,但他毫不在意,又在王都中小心地绕了一圈,确定没人跟着自己,终于来到了一座宅邸边。
这座宅邸占地不小,如同督府般自成一体,用黑色铁栏围筑的院墙像军营般简洁有力,院落一角甚至还有高高的哨岗,在暴雨中依然有士兵值守。
在门栏处验过身份,小卫斯理走到回廊的魔法结界处停留片刻,衣物重新变得干燥,随即沿着长廊走到一扇门扉前,没等他敲门,房门已自动向内打开,小卫斯理迈步走入。
这是一个宽敞的房间,上首的书案后坐着一个威严老者。
“小卫斯理?”老者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赶回来:“事情办的怎么样?”
“不负将军所托。”小卫斯理行过军礼,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炼金瓶,瓶中盛装着一小滴鲜红的血液,他郑重地将这炼金瓶递给老者。
“确认是卡兰德家的那孩子的?”老人问道。
小卫斯理点了点头:“当时他和斯特雷耶殿下还有小奥斯蒙同行,差点就把我看破了,殿下和奥斯蒙这一年在伊露维塔的进步可真不小。”
“奥斯蒙那个小崽子,今年接触魔力之海受了魔力洗礼,要是没进步的话怎么也说不过去。”提起奥斯蒙,威严的老人脸上露出些许笑容,他接过那炼金瓶,放入了一个早已备好的金属盒中锁上:“这件事情严格保密,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是。”小卫斯理答。
“下去吧,奥斯蒙已经回来了,你若有空便帮我操练他一下,尤其是这段时间局势比较紧张,尽量别让他出去乱跑……”老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别让他和斯特雷耶殿下乱跑。”
小卫斯理颤了一下,重重地行了礼,退出了房间。
威严老者将金属盒收好,目光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既然来了就现身吧,我虽然老了但还不至于老眼昏花。”
话音刚落,房间正中的空气似乎微微闪了一下,随后出现了一个白袍老人,他身着生命祭祀的纹金白袍,手持一根褐木短杖,礼貌地说道:“亨特将军。”
“韦恩阁下。”上首的威严老者也点头致敬,但没有起身:
“我最近一直感觉腿脚不舒服,刚好阁下来了,不如先帮我看看这把身子骨还能撑上几个年头?”
“将军说笑了,以将军的实力,只要您有意,那再守护洛萨百年也是轻而易举。”韦恩说道。
亨特摇了摇头,话锋一转:“既然韦恩阁下孤身冒雨而来,想必不是代表了神殿,不知所为何事?”
“将军在调查派克·卡兰德,”韦恩的神色严肃了几分:“不知将军出于什么目的,可否告知与我?”
亨特丝毫不显得意外,认真地说道:“虽然我也很想信任派克那小家伙,但毕竟我总领着洛萨军队,更是负责着王都安全,难免对谁都要时刻提防警觉。”
“包括在下?”韦恩打趣地问。
“包括阁下。”亨特认真地点了头。
“所以呢,关于派克那小家伙,您调查到什么了吗?”韦恩问。
“我应该查到什么吗?”亨特反问。
“将军误会了,”韦恩说:“派克那小家伙因当初那事被列上监视名单,身份太过敏感,洛萨近来的局面有很是紧张,若是捕风捉影地牵扯出些流言,难免多生事端。而且派克又硬是跑来了王都,听说刚刚在狮鹫旅店还把狮鹫之盾拿出来了,这段时间还是谨慎些好。”
“捕风捉影……”威严的亨特沉思了一会儿,终于说道:“其实我并没有在调查派克,而是在调查他家的孩子,那个叫莫林的孩子。”
“嗯?”韦恩一愣:“派克确实育有一子,据说天赋不错还被伊露维塔录取了,和殿下还有你家那小子是一届的,他能有什么值得你注意的问题?”
“问题在于……”亨特把目光从白袍祭祀身上移开,皱着眉头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照明水晶,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事告知对方。
房间外依然是狂风暴雨,房间中却针落可闻。
“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你依旧不信任我,但总该信任神殿。”看对方一直犹豫,韦恩有些不悦地说。
“问题便在于你。”亨特终于缓缓说道。
“嗯?”韦恩不解。
“你说你看过殿下,说殿下没有问题。”亨特盯着白袍老人:“但有人说派克家的那孩子和珍妮莉丝王后眉眼相似,我看了那孩子的画像确实让我想起了先王王后。”
“呵!”韦恩笑得很不解:“说到底还是当初那些流言?!”
亨特将军默默盯着神殿祭祀,没有否认。
“好好,我就再跟你重复一遍。”穿着祭祀白袍的老人怒道,把手杖用力顿了一顿,一道白光屏障将两人裹在其中:
“十三年前那个晚上,殿下出生后便被送至生命神殿由我祝福,不久后那些火焰与苍狼降临,按时间算殿下确实正在被送归王宫的路上。但我不管那流言怎么说,说在那混乱的晚上殿下是被人刻意掳走的也好,说殿下已丧生火海的也好,都不重要。”
韦恩喘着气,显得很是激动。
“重要的是殿下受我的祝福,身体里有一道我留下的生命气息,别人不可能伪造!而半年之后正是因为这气息慢慢散发,我们才终于找到了殿下,那时他被王都外的农户收养,那农户往上三代都在那片农庄耕作劳动,来历清白,也没有任何问题!”
“况且我看过,陛下看过,传承法典也验过,你却一定要根据那些不知从哪传来出的流言来怀疑殿下?!”
亨特也提高了声音:“你有你的判断,我也有我的判断。当初跟我说王长子被人掳走的士兵是我的直属,就是负责把他从神殿护送回王宫的队伍的一员。那时他身受重伤挣扎着撑到我面前把这消息告诉我,绝不可能是信口开河,而且整件事情分明很蹊跷。”
“我承认洛萨梦魇这事有蹊跷,神殿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停止过追查,但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斯特雷耶殿下的身份不可能有问题,他就是当年送到我那儿接受祝福的王长子,至于你说的长得像什么的,洛萨这么大,托德尔这么大,人口总量数都数不清,自然有长得相似的。”韦恩说。
“既然斯特雷耶殿下没有问题,那摄政王陛下又为什么要再次举办验证传承法典仪式?”亨特将军问。
“除开试探灰山伯爵,还不是要让你们这些人亲眼再看一次!省的总有人相信那些不知所谓的消息!”韦恩气道。
亨特看对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再次摇了摇头,俯身从桌下抽出一幅画卷,挥手在空中展开:“你应该还没见过那叫莫林的孩子吧?这是我下属画的肖像,从这个角度看,这眉眼与已逝的珍妮莉丝王后分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加上年岁也差不多,我不相信能是巧合。”
韦恩正要说话,但看了那画卷一眼后也呆滞了片刻。
“你看,你不也想起珍妮莉丝王后了么,”亨特说道:“在斯特雷耶殿下被寻回后,我本来也没再关注这事儿,但去年夏天我属下一位士兵偶然看到这少年,我才重新开始调查,也不是不相信你和陛下的判断,只是就像我说的,我既然作为王国的守护者,总要亲自查清楚了才能放心。”
看亨特如此坚决地要调查下去,韦恩终于是长叹一声:
“罢了,这事当初本也不该瞒你。”
他再次顿了顿手杖,周围的光幕更加浓郁了一分。
“你记得当初洛萨先王要与珍妮莉丝成婚时,你曾坚决反对的原因吗?”他问。
亨特一愣,不知道对方提这事儿干嘛:“珍妮莉丝只是普通平民出身,不符合王室传统,当时这婚事受到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贵族反对,也就是先王强硬坚持大家才无奈同意,但为此还一些人还生了间隙。”
“可珍妮莉丝王后其实并非出身平民,”韦恩缓缓道。
“嗯?若是贵族又何必隐瞒身份,哪怕是邻国的贵族,哪怕只是最低等的受封骑士家的孩子,那也不会遭到那么强烈的反对,除非——”亨特说。
“——除非她因为一些其他因素必须隐瞒她的出身。”韦恩答。
“什么因素?”亨特沉声问。
“她兄长出了那么大的事,刚刚接受了神圣议会裁决,若她不隐姓埋名化身平民,又怎么能与先王成婚,恐怕受到的阻力要大上十倍不止,或者干脆就有人要起兵征讨了。”白袍老人缓缓说。
“你是说——?!”
“这话也就在这里告知你,决不能再传出去。”老人叹息道:“派克的孩子与王后长得相似也是自然的,因为珍妮莉丝王后,真正的名字叫珍妮。”
“珍妮·卡兰德。”
“她是派克的亲妹妹。”
……
……
“为什么老爹你会在执法队的监视名单上?”莫林一脸严肃地问。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而狮鹫旅店中,气氛也有些凝重。
派克看着莫林,显得有些错愕:“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一些事情我遇到了执法队的雷蒙德队长,是听他说的。”少年解释。
“啊?你怎么会遇到雷蒙德那头老笨熊?!”派克一惊。
“哎呀那些事等下再说,老爹你别转移话题,先告诉我为什么自然神殿要监视你!”莫林怒道。
“这个……这个就说来话长了……”男爵叹息了一声,瘫靠在软皮沙发上,深蓝的眼眸中的狡黠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回忆的旧色目光。
“将近三十年前的寒冬,混乱潮汐突然席卷而来——”
“——啊?!那是血月之战!”莫林叫道。
“这你也知道了。”派克继续说:“在那场后来被称为血月之战的战争中,我负责指挥一个军团——”
“指挥一个军团?!”少年再次惊呼。
随即他被迎面而来的一块羽毛抱枕击中了脑袋。
“闭上嘴老老实实听!别一惊一乍的!”派克再次酝酿了一下情绪,缓缓说道:“我指挥的军团负责一个战线的防御,在血月之战中立下了至关重要的功劳,但是,在那场战争平息后,因为我下达的一些指令不合常理,被人指控为邪教徒。”
“邪——!”这次莫林及时捂上了嘴巴。
“而且因为在那场战争中我确实狠厉了一些,与帝国的许多贵族结下仇怨,他们甚至在神圣议会上提议要将我夺名,差不多是死刑的意思,最后大祭司阁下出面才保下我,但议会还是把我列入了执法队的监视名单。”派克苦笑了一下。
“具体的过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你只需知道我立了大功结果被人诬陷指控便行了,不过神圣议会的那些人早就失去了当初的荣光,一个个都只顾着争名夺利,为自己的国家拉帮结伙,丝毫不顾及托德尔秩序与文明之火的兴衰。”
“我也没想给他们继续干活。”男爵酸溜溜地总结道。
“居然这么过分!”莫林同仇敌忾道:“这简直,这简直是恩将仇报!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兔尽狗烹!翻脸无情!拔——”
“——咳咳!”看少年越说越离谱,派克连忙打断:“我倒也不心疼联军军团长之类的职位,只是因这事牵连到家人和洛萨这的许多部下,又从此被限制了自由,心里有点愤慨罢了。”
“老爹你说当时有些狠厉,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讲讲呗。”莫林问。
“咳,那可有点少年不宜,还是以后再讲,以后再讲。”派克挥了挥手,过了片刻又说:“前几天你给我的信上说下个月要去维克多学院交流,如果你有心的话在那边大概能找到关于血月之战比较详细的资料,自己去查吧。”
“只要记着不管你看到了什么,我都是你派克老爹,这点是不会变的。”
“可一定要记着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