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砸了这死骗子的招牌!”
随着女子充满怒意的一声令下,几名身着短打的健壮家丁同时朝着正倚在幡旗上小憩的道士扑了过去。
那道士本就生得细皮嫩肉的书生模样,行动间更是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这些壮汉的对手。
他只得裹了灰袍拔腿欲逃,然而壮汉们却不肯轻易作罢,其中一人追上去拎了他回来,另两人则当着他的面将幡旗推倒在地,又撕又踩的糟蹋个稀碎。
如此还嫌不解气,又将他仅剩的木头凳子给砸了,再抢过他紧紧抱在怀里的灰布袋子,倒了个底朝天,各式奇形怪状的物件便稀里哗啦的撒落一地。
擒着道士的那名壮汉也没闲着,拉扯间硬是把道士揣在里衣下的银票给扒拉出来,而后顺手把他推到一旁,换了一脸谄笑,捧着银票呈到姜怜心面前:“家主,银票搜出来了,五百两,一分不差。”
姜怜心还没来得及接过,那道士眼见银票被抢了去,也顾不得保护他的家什法器,便一头扑倒姜怜心脚下,哭道:“姑娘这是做什么?我昨天做了一夜的法,不是都帮你除了那邪物了吗……”
姜怜心很是嫌弃的欲往后撤,奈何一条腿被道士死死抱住,只得弯下身来耐着性子对他道:“你说过,若不能助我除去邪物,就砸了你的招牌是不是?”
道士想了想,记忆里确也说过此话,由不得抵赖,便继续哭道:“话虽这么说,可邪物我都除了,姑娘怎的还不依不饶。”
“你哪只眼睛看到邪物除了!”姜怜心忍无可忍,冲他吼道。
道士忽然止住了哭声,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确定那邪物还在!”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姜怜心对于他在事实面前还想抵赖的态度十分不满,正欲唤家丁来把他拖走,却觉腿上一松,道士竟放了手,兀自坐在地上陷入沉思。
“这不可能,驱鬼阵法中,那个是最厉害的了,怎么会……”他一边思索一边兀自喃喃。
姜怜心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又朝他吼道:“问题就在这里,我家里的明明是妖,你却让我用抓鬼的阵法,没收服那妖孽不说,还害我险些被他给吃了,你分明就是个骗子!”
“缠住你的是妖?”道士睁大了眼睛,百般不可置信的看着姜怜心,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就说那阵法怎么不灵,你怎的不早说?通常妖都隐士修行,不会纠缠凡人的,除非是有极深的孽缘。那种情况,我当然以为是怨气重的厉鬼,哪里想到是妖……”
“还敢狡辩,来人,给我把他抓起来送到衙门去,再不许他在此招摇撞骗。”姜怜心忍无可忍,直命了人来拿他。
道士慌忙起身,一面在摊贩间逃窜,一面喊冤:“就算是妖也还有办法的,毕竟他们还未修成正果,再厉害的妖,修行中隔段时间都会有遭受法力反噬的时候,那时候妖力全失,形同凡人,只要找到那个时候,以基本的阵法就可除之……”
有了前面两遭上当经历,姜怜心自然不肯再信他,不由分说的命人拿了他押送至县衙,待县老爷亲自开堂审理才拍拍手离开。
出来后又想起道士眸中带泪的可怜模样,便顿住脚步半是自言自语道:“我刚才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怎会过分。”身后的家丁加紧了两步跟上来,一脸谄笑的开解:“那家伙咎由自取,家主只是将他扭送县衙处置,算便宜了他,若是换了别人,定要打得亲妈都不认得的。”
“这样啊……”姜怜心踟蹰了片刻,但终究还是打消疑虑,顺道去附近的铺子里看了看,就方才往回去。
至姜府门前时,夜幕也堪堪降临。
姜怜心顿住脚步,看着熟悉的门坎,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迈过去。
她心下挣扎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侧过头对家丁道:“你们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那几名家丁虽有些犹豫,但闻家主不容推拒的语调,也只得应了,又道夜中有落雨之势,自府内取了把伞递与她备着,便作罢。
姜怜心沿着姜府前的那条路缓缓行去,置身于未知的黑暗中,反而比在熟悉的府宅里安心。
暴风雨来临前的空气,微有些凝滞,仰望天际,不见星光,亦没有月的影,只有漫天云翳以微不可查的姿态游移。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路上几乎已伸手不见五指,姜怜心便愈发放缓了步子,漫无目的的前行。
她素来最惧怕黑暗与鬼魅,只是此刻为愁闷蒙蔽了心绪,竟也没有转身回府的打算。
或许上辈子真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又或者投胎时挑错了时辰,为何她姜怜心的日子过得总比别人艰难些。
过往被关在院子里受鬼魅欺凌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当上了家主,不仅各商号的掌事不服她,家里还摊上那么个妖孽。
连那个道士都说是极罕见的情况,想来如此惊心动魄的生活,这世上也没几个能遇上,怎的就偏聚到她一个人头上来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自夜幕深处忽然起了一阵风,毕竟也是沾了秋意的,拂过肌肤,熨帖上几许寒气。
姜怜心下意识的抱住了双臂,片刻间,已有一抹寒凉落在了额上,接着那雨便骤然落了下来,一时竟有滂沱之势。
她忙自怀里取出伞来撑开,庆幸那名家丁有先见之明,才使她不至于过分狼狈。
眼见着那雨势越来越大,姜怜心盘算着先寻个地方避避,待下得小些再往回走,可待她将四周环视遍后,才觉此刻竟身至城郊。
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已行了如此之远,姜怜心于心下默叹了一句,眼睛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一个人影。
一开始,她还怕是遇上了歹人,定睛一看,发现是个女童,便松了一口气。
那女童不过十岁光景,愣愣的立在路中央,也不知是与家人走失还是谜了路。
由于天还下着雨,女童又不曾撑伞,一身宽大的红色袍子已被淋透,罩在小小的身躯上,愈发显得弱不禁风,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被风吹得散乱,又携了水渍黏在她雪白的颈项间,直将脸庞遮进阴影里,叫人看不清她的模样。
“你是哪家的孩子?”
“可认得家里的路?”
姜怜心边试探着与女童交谈,边朝她行去,一心想帮着把她送回家去。
那女童却好似受了惊吓,也不答她的话,只一味的嘤嘤而泣。
女童的哭声低沉而又哀婉,听到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姜怜心下意识的皱了眉,加快脚步行至她面前。
“快到伞下来吧,莫在雨里着了凉。”姜怜心关切的说着,同时把雨伞往女童那边倾了倾。
女童却始终低着头,唯一可以看清的是她小半张脸上,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
姜怜心只道这样下去,女童免不得要遭病,正伸了手去欲拉她一把,可她的手明明就要触上红色的衣角,却不知为何落在了空气里。
她于是慌忙的四处张望,道路还是方才的道路,雨也还在哗哗的下着,却唯独不见了刚才的女童。
不可能看错的啊,那样刺目的鲜红,在夜色里格外显眼,甚至连低沉的哭泣声都还回荡在耳际。
姜怜心不可思议的将手收回到眼前,却发现袖子已湿了大半截,而后当她顺着袖摆向下看时,又愈加发出了惊骇的呼声。
明明她一直打着雨伞,什么时候全身的衣裳都淋湿了她竟也不知。
她难以置信的摸向自己的发丝与面颊,那湿漉漉的触感就好似她方才刚淋过一场大雨,甚至连睫羽上都垂了水珠。
就算是雨势再大,被风吹进伞底,略沾湿鞋袜倒也不奇,可打着伞还被淋成这样就实在有些莫名了。
姜怜心看着在伞缘处汇集,而后低落在地的雨珠,正百思不得其解,又忽然觉得那冷意随着雨水渐渐渗透进骨头缝儿里,竟冻得她打起颤来。
正在这时,却忽然有雾气在雨幕中弥漫,随着一阵墨香若有似无的渗透进鼻息,姜怜心只觉腕上一紧,接着眼前晃过一片白雾,整个人已腾空而起。
当她看清正携着自己飞檐走壁的白衣妖孽时,整个人都惊诧的说不出话来,她便又慌忙低头去看那玉佩,颈项处却已空空如也。
唯一可以护佑她不受妖邪侵犯的玉佩,竟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也不知是否方才深思游离,落在了路上却未发觉。
姜怜心一时情急,挣扎着欲从白衣妖孽的禁锢中挣脱而出,却被他回头间一个狠戾的眼神骇得三魂失了六魄。
白衣妖孽似乎很是焦躁,只转过头来对姜怜心不由分说的命定道:“快跑!”便自顾自的拉着她在屋檐与瓦砾间迅速奔行。
说来姜怜心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以如此惊险的姿态没命似的奔跑,可方才触到他双眸的那一刻,她竟下意识将自己的安危托付与他,随着她往仿佛没有穷尽的黑暗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