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姜怜心又是无眠到天明,可是在她不断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入睡后的黎明,她却觉得昨夜的一切都恍惚得好似一场梦。
她伴着雪过天晴的微阳颇有些哀怨的推开房门,却看到院落里画末正坐在廊下的石机前饮茶。
那悠闲而又从容的姿态就好似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事实上昨夜也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姜怜心努力掩饰住心下纠缠,提起裙摆行到他对面的石凳上落座,而后假装若无其事的与他打招呼:“小白好兴致,一早就坐在这里赏雪。”
朱唇轻启间,有淡淡墨香自他衣袖传入她口鼻,那其中又比平时添了一抹隐约的幽香。
画末似乎正沉浸在氤氲的茶香之中,半晌才缓缓放下玉盏应道:“雪梅开了。”
顺着他的话抬头看去,姜怜心便不禁露出一脸赞叹而又惊诧的表情,原来回廊边的那棵雪梅竟不知在何时绽放了满枝繁花。
想必方才那一抹幽香正源于此。
此刻的画末一身白衫,袖袍映衬在香瓣雪蕊之下,沉静娴雅间亦有超脱尘世的清幽,再加之他千年间宛若山巅积雪的清冷容颜,正可谓佳人如玉,梅瓣翩跹。
被晨间清风摘落的几抹浅香,又悠悠然落在他的肩头之上,纤指之旁,柔姿融融,交相辉映。
这样一幅动人景象竟似极了书房里那烧得只剩半幅的残卷。
还记得第一次展开那幅画卷时,她倾慕于那画上美人美景的震撼之心,也与如今有几分相似。
姜怜心为景所感,于是放下手中正倒了一半的茶壶,起身道:“你且等等,我去去就来。”
她一阵风似的冲进书房内,出来时双臂间已抱了文房四宝,而后行至廊下,一股脑儿的都倒在了石机上。
“我欠了你一幅画,如今便再画一幅还你。”她一面豪气的说着,一面挥手摊开宣纸,煞有其事的研墨作画。
这不由分说的态度,直叫画末几乎脱口而出的婉拒言辞也堵在了唇齿间,竟果然十分合作的坐在那处由着她去画。
一炷香后,姜怜心自满桌的纸团中抬起头来,看了看画末,又看了看自己笔下几乎已经完成的那幅画,再次一脸怨念的将画揉作一团。
与她隔着整整一个石机而坐的画末,似乎也能感受到她周身散发的怨气,蹙着眉,微咳了一声道:“其实方才那幅就可以了……”
“不行,不行!不该是这样的,怎么画出来总是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倒底哪里不对呢?”姜怜心走火入魔一般的絮叨。
她昨夜本就不曾睡好,眼睛周围尽是青黑,现下双目更是发红,又加之额前鬓发散乱,真真像个夜叉模样,难怪令那千年修行的画末说话间也失了底气。
其实在作画之事上,姜怜心尚且有些天赋,也不知是承了他嗜好斯文的父亲,还是出身卑微却颇有才情的母亲,总之她自小虽无正经先生教习,可用些心描绘的花草却也比普通的闺阁小姐们传神上几分。
可花草毕竟是花草,不是人,更不是妖。
说来她长了这些年,平生还是第一次画人,哦不,画妖,故而眼下她自小引以为豪的画技,却在画末面前砸了招牌。
方才那几幅画成的人与雪梅,自细节上看本是分毫不差,就连他眼角的那颗泪痣她亦着意描绘,意在临摹出与实体完全一致的成果。
事实上她也并非未能做到,可是每到画作完成,凝视着画中人的瞳眸,她却始终觉得不妥,就好像少了什么。
面对着这样一种情况,姜怜心愈来愈焦急,再次提笔对画末承诺道:“再画一次,这一次我一定会成功。”
画末却终于失了耐心,起身握住她执笔的手道:“罢了。”
姜怜心却还不甘心,举起另一种手的食指祈求:“我保证是最后一次,你先坐回去,就一次,很快的。”
“够了,我今日还要去商号里,就到此为止吧。”画末清冷的声音忽然提高,这令姜怜心被他握住的手一颤。
随着羊毫笔尖的水墨滴落在纸面之上,而后迅速的晕染开来,姜怜心亦露出落寞的神情。
她自他掌中收回了那只手,将笔搁在一旁的浅山纸镇上,失落的往石凳上坐下:“每次都是你救我于水火,而我却只是添乱,我知道自己是个无能的家主,但还是想做些什么回报你,或者说是弥补自己的过失,可是我却连作画这样一件小事也没能做好,我还能做什么呢……”
听着她如此一番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画末决然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他抬手触上她的发丝正欲安慰两句,却见她忽然抬起头来,方才乌云密布的脸上霎时间云消雾散,眨巴着沾染了水汽的细睫,喜道:“有了,我想到了!”
“我想到怎么帮你了!”她忽然变得乐观起来,前后强烈的情绪对比直叫画末也反应不过来,正举着那抬到半空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又听她道:“或许小璃说得没错,我可以帮助你修道,等到修成了神仙,你不是妖了,自然也不用再受到妖力反噬……”
“荒谬!”未想到不待姜怜心说完,画末便突兀的将她打断,态度竟比方才还要决然几倍,甚至连语调都变得冷漠:“这世间有多少凡人为了修道误入歧途,历朝历代多少九五之尊都不能幸免之事,又岂容你这小女子染指。”
“况且修道成仙非朝夕能成,你凡人性命,最多不过百年,拿什么来修道?”姜怜心欲开口辩解,可他却咄咄逼人:“好生记着你与我之间的契约就好,至于别的东西,你最好莫要生出妄念,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画末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茫然的姜怜心一脸委屈的立在梅树下,望着他的背影怨念丛生。
“混蛋!可恶!”待到那白衣男子已行远,姜怜心才恍然回过神来,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愤然怒吼:“你当我喜欢做神仙?我才不想整日里吃斋念经!真是不识好人心,看我下次月圆不渡生气与你,叫你被妖力反噬个够!”
她愤怒的将笔墨纸砚扔了满地,整个人冤鬼一般透着戾气,直叫丫鬟下人们整日都不敢与她搭话。
如此一日间,她好不容易按捺住情绪,回到书房里以核对账目来转移注意力,也不过挨到了午后。
账目核对完之后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忙,她便又焦躁起来,索性披了件衣裳,往府外游逛去。
漫无目的的行了许久,姜怜心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那个有戏台子的茶馆前。
因那门口的伙计热情招呼,她便也虽着他入到堂内,寻了个角落里的地方坐下。
她原是想听个戏散散心的,奈何那台子上的折子戏固然演得精彩,却也掩不住她心下思绪烦忧。
“好生记着你与我之间的契约就好,至于别的东西,你最好莫要生出妄念。”画末的话还言犹在耳,伴着咿咿呀呀的唱词飘进她的心里,在胸口处盘桓不去。
她满腔的怒意便尽化作浓浓幽怨。
“别的东西……”姜怜心无意识的重复喃喃这这一句,愈发觉得憋屈。
难道说他已然看出自己对他的恋慕之心,所以急于拒绝吗?
也是,他毕竟是个千年道行的妖,素来不屑于凡人的,自然也容不下自己这点私心。
想到这里,她就更加伤心了,正沮丧的垂了头,低声哀叹,却忽然听得一个温雅而又惑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小怜姑娘竟也在此,真是好巧。”桃公子说话时总是翩翩有礼,却叫听的人不由的觉着亲近。
姜怜心便试图放下心中不快,出于礼节的与他点头道:“桃公子好。”
桃公子在她身旁落座后,两人便一同看完了后面的半折戏。
将要散场之际,他却又对她相邀道:“现下已是晚膳时分,若是赶回去用膳,怕是要受饿了,不若你与我一道用过晚膳,聊上两句再行归府?”
姜怜心本就不想现在回去,正踌躇着接下来的去处,眼下桃公子相邀,便也不推辞,拱了拱手应道:“如此也好。”
桃公子便又领着她去了灵犀阁,说来这灵犀阁虽是个烟花之地,可里面的膳食却也是一绝,各式各样的江南小菜,真是要多可口有多可口。
灵犀阁二楼的雅间中,姜怜心正感叹上次来只顾忙着办事,竟不识这里的佳肴美食,当真暴殄天物,却见一位粉衫的美娇娘袅娜的捧了一壶佳酿推门进来,径直送到了他们的桌上。
在确认了这壶酒果真是桃公子点的时,她便慌忙急着推拒道:“我这人酒品不好,不宜饮酒何况上次饮酒我已领了教训,今日是万万不能了。”
纵使如此,桃公子却依旧不由分说的将那一壶启了封,接着往两人面前的小盏中斟满后道:“此物非酒,是我家乡特制的桃花酿,你且尝尝,不醉人的。”
他说得盛情难却,而小盏中澄清之物散发的幽香也实在诱人得紧,姜怜心便只得妥协道:“如此,便只饮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