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尽头,春日正盛,枝头繁花似锦,似乎以这种方式昭示着新的伊始,而过往的人与事,也早已掩盖在这华丽的装点之下,萧索与哀戚,皆已寻不到踪迹。
唯有经历过极致哀思之人才会明白,过去再是铭心刻骨,年月也不会因此而停驻,日子还是一天接着一天在继续,生活也依然要过下去。
即便生离死别又如何,在空气中都狭携着故人气悉的庭院里,当繁花再度绽放,一切也如常,若不是袅袅升腾的香雾仍在排位前盘桓着,初至此地的人们又怎会知晓这里曾上演的故事。
姜怜心接过丫鬟递来的清香,倾身拜了三拜,而后才转身往内园里行去。
远远的,便有孩童笑闹的声音传了过来。
拨开重重碧叶,姜怜心瞅见了梨花树下正嬉戏的母子二人。
温雅恭和的女子着一袭素净的浅碧长衫,正缓缓蹲下身来,朝着飞跑而来的稚童张开怀抱。
没有了繁复的发饰和精致的妆容,薄施脂粉的面容虽寻不到当年名动江南的倾城,却因为不加修饰的笑容而令人动容。
看着眼前这一幕,姜怜心亦无知无觉的弯起嘴角。
她提起裙摆向那对温情脉脉的母子行去,仿佛怕打扰了她们一般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
那稚童正处在对万物皆充满好奇的年纪,一见着有府中不常出现的人靠近,便怯生生的自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迈着尚不太稳健的步子行至姜怜心身旁,牵住了她的裙摆。
“香香……抱……”小家伙攥紧了她绣着荷纹的裙摆嗅了半天,很是受用的朝她展开两段藕节似的手臂,而后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
姜怜心被他这一系列笨拙而又可爱的动作彻底逗笑了,俯身刮了刮他的小鼻梁,看着那双充满好奇的眼睛道:“一小就这样喜欢香粉,长大了还不知要的怎样风流。”
说话间,她略抬了眼,却见那携了满身梨香的女子正盈盈朝自己福身行礼:“不知家主前来,阿宛有失远迎,还望家主恕罪。”
自从入主赵府之后,碧芙就改了名叫阿宛,将那些红尘往事彻彻底底的隔绝开来。
“我想给孩子一个干净的过去,不希望将来的他因为我而遭人唾弃。”说这些话的时候,阿宛很是平静,目光还始终停留在被丫鬟牵到一旁戏耍的孩童身上。
姜怜心执起略显朴素的茶盏,浅抿了一口清茶,忽然心下动容,于是侧头对她道:“一个人干不干净,看得不是别的,而是心,我想你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干净之人。”
这话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她始终觉得一座庭院的气悉往往形成于主人的气度,就好比这赵府,过往的这里处处繁华,吃穿用度都是上品,然而空气里却满是阴郁浮躁之气,让人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多做停留,而今阿宛居于其中,虽然万事从简,却自有一番熨帖人心的平静与从容。
然而阿宛却只是眉眼微垂,于唇角泛起一丝浅笑:“其实别人眼里怎么看我,我早已不在意,只是怕连累了他,就好像赵郎,活着的时候怎的一个风光,而今去了,那些与他亲厚的旧友却再没一个露面的,也只有家主还肯来与他添炷香。”
话说至此,阿宛不经意的侧了侧头,恰巧便有一束阳光笼上她的眼角眉梢,姜怜心才发现那仍维持浅笑的眼角却已噙满了泪。
再是历经薄凉之人,终究还是挨不住这世间的薄凉。
姜怜心忙自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安慰道:“瞧你这样,我来看你,反倒招的你落泪,这叫我如何心安?”
稍后,见阿宛渐渐收住泪,才又道:“你也莫要悲伤,而今,赵府中母慈子孝,舅舅他在天之灵得见这一幕,想必也可以欣慰了。”
这一句却是说到了阿宛的心坎儿上,她便不再提那些伤冬悲秋的话,只与姜怜心品茶闲谈,聊了半日。
待说到过往的一些经历时,姜怜心却忽然想起什么,扭捏了半晌,方才攥着衣角道:“我今日来还有另一桩事欲向你请教。”
“何事?”阿宛见她一改往常的吞吞吐吐,也猜不出是何缘由,一时就被勾起了兴致。
姜怜心却还有些踟蹰,一脸的小女儿模样道:“这事儿我本不该问你,若有冒犯之处,你自可当耳旁的一阵风就是,千万莫要因此与我生分。”
“哪有竟严重至此的?家主且放宽心。”这下换阿宛反过来安慰她了。
“你可知……可知……”姜怜心嗫嚅着,愈发吞吞吐吐的说道:“可知如何取悦男人?”
说完她已是双手掩面,羞赧的不知如何见人。
阿宛亦愣了半晌,显然未曾想到她竟是要问这个。
姜怜心见阿宛未有答话,只当她是恼了自己,正要作罢,却见她忽然掩嘴笑了起来,却笑得姜怜心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然而阿宛毕竟是在灵犀阁里周旋过的,自然懂得分寸,自始至终也只是浅笑,再不问她更多的细节,便传授与姜怜心道:“男人在外奔波,最希望的是有一个贤德的女人在身后支持。”
“那怎样算是贤德呢?”进入到正题后,姜怜心很快即放下了羞赧,拿出了求知若渴的态度。
阿宛便凭着前半生的阅历娓娓道来:“贤德的首位便是要懂得嘘寒问暖,让他感觉到关怀,特别是那些吃穿用度,外面的再是贵重,也不及心爱女子亲手所为……”
这剩下的半日,阿宛与姜怜心说了很多,而姜怜心也努力的将那些东西都记在脑子里,且一回到姜府,她就尽心尽力的实践开来。
接连的许多日,姜怜心都没有踏出姜府半步,可是自商号里送来的账目,她却审的比过往慢了许多,生意上的事但凡有来请示她的,都被她推给了画末,而她自己则整日里不是待在闺房中,就是埋身膳房里。
这让府中上下的仆婢都生出诸多揣测,还当是她转了性子,再不想过问商号里的事情,说来也是,她本就是一介女子,这些事原不该由她承担,况且眼下府上又有两位神通广大的管家坐镇,指不定哪一日这其中一位就成了姜家的新主,她自然落得清闲。
于是姜府的仆婢中又掀起了另一股押庄的热潮,即押哪位管家能夺得家主最终的亲睐,抱得家主归,成为姜家正经的主子。
这些个仆婢间的戏耍,姜怜心自然不知晓,而今她只知要做好一盘椒丝鲤鱼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这世上最不容易的行当,应该就是厨子了,日后定要给府里的几个厨子多长工钱。”她一面叨叨着,一面将灶台上反复尝试了多次,好不容易有些模样的菜肴端进屋子里。
待到画末归府时,她已经在八仙桌前守着满桌菜肴端坐了许久。
“我本不需用膳的,你先吃便是,何苦等到现在。”画末进屋看到这一幕便怨怼起来。
“今日的晚膳不同,你一定要尝尝。”他还未坐下,姜怜心却已一脸殷勤的递了银箸到他面前:“快,趁着桃夭还没回来,不然他又要怪我厚此薄彼了。”
“不必了,我只饮茶就好。”画末扫了一眼满桌的鸡鸭鱼肉,最终只是神色清淡的推辞。
姜怜心却保持着一脸期冀的表情望向他道:“至少尝尝这鱼吧,是我特意亲手为你做的。”
“哦?”画末诧异的掀起眼帘,与她目光相触时,纤长的睫羽在烛光下铺撒阴影,使得那双宛若无波的瞳眸更加迷幻。
如此的白衣翩然,恍若谪仙。
姜怜心羞赧的垂下了头,嗫嚅道:“我是……为了感谢你为姜家的操劳……”
片刻沉默之后,画末终于自她手中接过银箸,试探的夹起了一块放入口中。
姜怜心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只紧紧的盯住他的反应,连呼吸都忘了。
画末咀嚼了很久,总算是面无表的放下了银箸,略点了点头。
他素来寡有表情,如今这个反应看到姜怜心眼中已是莫大的鼓舞,她于是欢喜的又挑了几块鱼肉,耐心剔掉刺后再次送到画末碗中道:“你多食些,我看着欢喜。”
就这样,在她的催促中,半条鲤鱼已然见骨,画末再一次放下银箸,以近似央求的语调对她道:“我实在是食不下了,之前遗留下的事也还有些要办,先回书房了。”
画末辞过离开后,独自坐在桌前的姜怜心却有些失落,味同嚼蜡的略扒了几口饭菜便发起呆来。
这时,桃夭正好从外面办完府上的采买回来,见她失魂落魄,便在她身旁坐下,关切道:“谁又惹小怜生气了?”
姜怜心回过神来,一看是他,却又有些失望,正撑着双臂欲重新沉思,却忽然想起什么,拉着桃夭道:“你快尝尝这鱼,给我评评理,说好吃不好吃。”
却不曾想素来对她百般顺服的桃夭竟不假思索的拒绝道:“可曾见过有哪个妖吃鱼的,家主莫要为难我!”
“胡说!小白刚刚就食了半条。”姜怜心立刻不甘示弱的反驳回去。
桃夭则露出一脸载满同情的惊诧表情,指着只剩半盘的椒丝鲤鱼道:“你是说,这些都是他吃的?”
“当然!”姜怜心一脸骄傲的挺起了胸膛。
桃夭却已掩袖作呕,痛苦的神情就好像刚刚被逼着吃了一盘蚂蚁。
见他反应如此强烈,甚至惊惶到放下了惯有的温雅气度,姜怜心正怨毒的蹙眉,却发现他指着鲤鱼的那只手都抖了起来,颤着声音道:“他犯了什么错,家主要这样惩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