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庆,不能杀。”孔伟退出后,一直在赵志父身边尹泽几乎是用叹息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一直坐在那里没动的赵志父,这个像石头一样的男人,此时仿佛真的化成了石头,坚硬,纹丝不动,却又仿佛有一种从内到外慢慢龟裂仿佛下一刻变回粉碎的脆弱感。
那一瞬间尹泽感觉到了一股刻骨的悲哀,那是一种一辈子与命运抗争却在最后不得不向命运低头的无奈造就的悲哀。
赵志父没说话,没有动,这个戎马一生的男人哪怕在病痛之中也没消减丝毫的坚硬,仿佛坚硬已经成了他存在的一种习惯。
从内室中退出来,尹泽心里有几分挥之不去的自厌,这分自厌让他对身后的跟随而来的脚步并未有太多的反应,直到那人向着尹泽施礼,道:“尹大夫,少待,在下有事相商。”
尹泽转身看向这个向自己施礼的人,良久,忍耐中心中的反感,回了一礼,道:“阳虎大夫何事请教?”
却原来方才与尹泽一起在随侍在晋国执政赵志父身侧的便是这位阳虎。
要说阳虎其人,也是一位传奇人物。
他原本是鲁国大夫季孙氏的家臣,但凭借其强悍的才干在一众家臣中脱颖而出,后来季孙氏族长过世,少族长季孙斯年幼,阳虎囚禁了季孙斯,执掌了季孙氏家族的大权。因为季孙氏家族世代担任鲁国执政,阳虎掌控了季孙氏家族就等于掌控的鲁国,以一个一穷二白无背景无家族的贫困门客出身的陪臣身份掌一国国政。
后来季孙斯长大,驱逐了阳虎,阳虎跑到齐国,贿赂当权派,又有了一段盘踞齐国的日子,干得也不错,但没多久又不老实,私下动作很多,便被齐景公驱逐,然后跑来了赵氏,被当时还没当上晋国执政没改名字还被称作赵鞅的赵志父收留。
当时赵氏左右劝赵志父说:阳虎有才无德,收容他必将被反噬,鲁国与齐国就是例子。
面对这些家臣的劝谏,赵志父只是淡淡的道:“阳虎只图谋他能图谋的政权。”然后任用阳虎改革赵氏封地各种制度,使得赵氏日益强大。
但没过多久,阳虎又旧病复发,开始收受贿赂,聚敛门客,多有不轨动作,此时赵志父将阳虎召到身边,出示一份密报,上面巨细靡遗的记录着阳虎收贿敛财不轨的种种动作,分毫不差,阳虎惊出一身冷汗,知道赵志父是一个自己绝对撼不动的主公,其后便收敛心思,忠心辅佐赵氏。
尹泽为赵氏家臣多年,阳虎来前一直是赵氏首辅,而且为人品性端正,比之阳虎更得赵氏上下的尊重,尹泽虽然对阳虎的品性不喜,但也知阳虎其人才干非常。
要知道因为与齐国这个强国接壤,鲁国一直奉行“相忍为国”的国策,面对齐国的不断侵蚀,多年来一直割地献城以求自保,鲁国在季孙氏、孟孙氏与叔孙氏三桓的世代统治下,国土日渐萎缩,但阳虎执鲁国国政期间,却能够在内强军,在外巧妙利用齐国与晋国之间的矛盾斗争,为鲁国争取利益,多次挫败齐国的入侵,这也是为什么阳虎跑到每一个国家都有人收容的原因——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品性不好,但大家也都知道这个人实在是能干。
想当初,自己也是劝执政不要接纳阳虎的人之一,但今日看来,所谓强者便是对掌控他人有超出常人的自信与能力的人,在他人手里的乱臣,在他国为恶的奸雄,到了执政手里便是能臣干臣,尹泽一瞬间有了几分感叹。
阳虎没注意尹泽那微带感慨的神情,自顾自的道:“尹大夫对此战我晋国丢失廪丘,徒劳往返有何看法?”
尹泽道:“此次失利不能全怪孔伟将军,彼时大军与齐军对峙,孔伟军中得到国府密报,得知执政病重,怕国内有变,不敢在于齐军虚耗下去也是此战无功的原因之一。”
尹泽与孔伟同是赵氏家臣,虽然文武有别,但共事多年,交情匪浅,此时自然不自觉的替孔伟分辨,此点阳虎自然了解,不过虽是替孔伟分辨,尹泽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晋国公卿之间的内斗向来惨烈,动辄便是灭族绝祀,孔伟所率领的晋国中军乃是韩赵联军,晋国之中韩赵一直较为亲善,执政赵志父如果身体无恙,坐镇国府,国内魏氏、智氏尽皆不敢妄动,但若是赵志父当真有恙,此时韩赵两家的一半兵力都不在晋国国内,对韩氏、赵氏都是很大的危机。
这也是为什么孔伟会急着回军没有和夏瑜在廪丘死磕的原因。
阳虎知道尹泽如此说话是怕自己落井下石,追究孔伟罪责,但他此时却不是来和尹泽讨论孔伟该不该罚的,稍一思索,阳虎决定换个角度来说事情,便道:“尹大夫怎么看韩庆?大夫认为韩庆该受何处罚?”
没等尹泽回答,阳虎自顾自的说道:“依在下看来,执政只怕不会杀韩庆。若论军法,韩庆当然死上十次都不足为过,但执政年事已经高,赵氏嗣卿资望尚且不足,韩氏向来与我赵氏亲善,正当互为依靠,此时处置了韩庆,与韩氏交恶,只怕执政百年之后……”
此次赵志父的大病让所有人都把一个其实早就该重视的事情更加提上日程,便是赵氏的继承人尚且资望不足,虽然包括赵氏家臣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赵志父也不过是一介凡人,也知道总有一天他是会走的,但那人一向如石头般的坚硬刚强,让所有人潜意识里都没有那样的准备——这个人终究会倒下。
于理上,尹泽知道阳虎说的有道理,但于情上,尹泽却真的不愿意听到阳虎如此平淡的谈论着赵志父——这个自己效忠半生相随半生的主公的生死,也不愿意听到阳虎以一种利害算计的口吻讨论着赵志父死后的事情如何如何,但尹泽也知道,这终究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所以哪怕心中不喜,仍然咬着牙听阳虎言语,并道:“那您的意思是?”
阳虎很是谦卑的道:“其实是我想引荐一人,内可解我赵氏我晋国此时危困,外可不耗一兵一卒解决掉齐国。”
尹泽微有几分讶异,道:“何人可得您如此慎重举荐?”
阳虎稍微犹疑了一下,道:“大夫您还记得此前挑动越国与燕国伐齐的那个法子吗?”
尹泽道:“那是阳虎大人您所献,居功至伟。”
阳虎道:“实不相瞒,这法子原本不是在下所想,乃是在下想要举荐的那人为在下所出。”
尹泽满是惊异。
原本尹泽以为这三国伐齐的策略其实是阳虎所献,虽然对阳虎的人品不敢苟同,但却对此次阳虎出谋同时挑动燕越伐齐,使得晋国并未有动用多少兵力,便让齐国陷入几乎亡国的险境,尹泽也是十分佩服的。
要知道齐景公在位时处处与晋国相争,彼时晋国内乱,中行氏与范氏反叛,齐国支持中行氏与范氏,那是数百年来第一次,他国军队能够在晋国的国土上横行,那是数百年来的第一次,百年霸主晋国让他国对自己的国政指手画脚挑动内乱而毫无办法。
彼时还不是执政的赵鞅指天立誓,改名赵志父,披甲执锐,身先士卒,满身战伤而不退,挽狂澜于即倒,将晋国从崩溃的边缘挽救回来,其后担任晋国执政的几十载,四处征战,为维持晋国霸业奔波半生,未尝一日稍安。
赵志父几乎在以钢铁般的意志支撑着这个国家,对内镇压公卿内斗,用强大的压力迫使晋国仅剩的四卿——赵氏、韩氏、魏氏、智氏团结在一起,对外赵志父是个腰杆不会打弯的绝对强硬派,与齐国争霸,熬死了齐景公,压制新兴的强国吴国与越国。
在经历过上上上代韩氏执政的懦弱、上上代范氏执政的贪婪与无耻、上代智氏执政的无能,赵志父是晋国这数十年来唯一一位将晋国的邦国利益放在家族利益之前的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一生强硬的人,最后也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家族而妥协——放弃杀死韩庆这个不管从任何的方面看都绝对军法难容的败军之将。
此时不仅仅是赵氏家臣,同时作为晋国人的尹泽,作为数百年霸主晋国国人的尹泽,心里已经有了隐约的感觉,也许随着赵志父的衰老和未来将要到来的死亡,逝去的不仅仅是晋国的顶梁支柱,也是百年霸主国晋国终将粉碎的霸业。
满满的悲哀,却无法言语,面对将颓的社稷,无力挽救,黍离之悲,莫过于此。
心中满是无能为力的自厌感,却在此时,有人一个人对你说他举荐一人便可解决所有问题,尹泽自然不信,但也不禁有了几丝疑问,阳虎的才干他是清楚的,能让阳虎这样引荐的,到底是什么人?如果真的按照阳虎所说那三国伐齐的谋划是阳虎想举荐的那人所献,如此智谋,若被举荐,受到重用是必然的,阳虎大可以直接对执政或是赵氏少族长推荐,为何反而先和自己说起?
阳虎似乎也看出了尹泽的疑问,便道:“我这里有几本此人所著的书简,我回头命人给尹大夫您送过去,您一看便知道。”
尹泽回到自己府邸,阳虎果然依约送来了几卷书简,尹泽方才翻看了几篇便一下子从座位上窜了起来,还连带打翻了案几上的笔墨,但尹泽丝毫不觉,仍旧紧紧盯着手中竹简,仔仔细细的翻看,期间有下人来唤尹泽用膳都被他呵斥着赶了出去。
耗时良久,尹泽将那几卷竹简全部读完,此时他方才明白为什么阳虎这种人都对举荐此人心存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