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过去多久，无论未来如何，她想她一定不会忘记这么一个清晨。如此壮丽辉煌的日出，身边陪伴着一个清冷的少年，他朝着她露出难得的温和笑容。“骑马还逼着眼睛，想什么呢。”耳边响起他的声音，王若离睁开眼，嘻嘻一笑：“我要今天这么一幕永远地记在脑海里头，这是我看的第一个日出。”身边的人一默，缓了口气，“有第一次，就会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王若离明白他的意思，但固执地道：“之后是之后，但第一次永远都是最刻骨铭心的不是吗，除了牙牙学语不记事的时候，你会忘记任何一个让你温暖心扉的第一次吗？”沈蕴没有回应，只是低头思索。王若离见状，就任由他思考，自娱自乐地玩闹她的。
可惜，快乐的时候总是短暂的。一回去，就有人送上快件，太子接过，抽出里头的信，越看表情越难看，握着书信的手青筋暴露，捏得信纸不断颤抖着。旁边的侍卫们也表情凝重极了，王若离的心渐渐沉下去。沈蕴一直都是内敛、沉静、不可测的，可如今，表情像是冰封多年的寒冰裂了一条口子，冰冷的河水要淹没掉一切的怒恼。
到了马车，经过王若离小心翼翼地探问，终于明白了让太子如此失控的书信，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原是凉国公年迈体弱，在孙子生日宴会上忽然晕了过去，皇帝听闻立马下令让太医院的太医赶去，为凉国公提供十二个时辰的贴身照顾，并且还陪同皇后省亲。
王若离不安地在垫子上挪来挪去，如履薄冰。其实凉国公那并不算是什么大病，都是几十岁的人，还喜欢大鱼大肉的，老年人消化系统不好，加上从前征战沙场留下的病痛隐患什么的，的确够让人吃好几蛊。
“一直瞧着我做什么？”
“太子殿下，你……”王若离忐忑地咽下话，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还行，至少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沈蕴自嘲一笑，“连你也明白我的心情，更何况是他。我业已预料到了，只是真正发生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无法接受的，至少，我无法承受这样的安抚。说起来，还是我高估了自己，以为其实……我早就看开了的。”
这样脆弱的他看着便令人心疼，王若离默默低下头，找不到话语去安慰。她知道他口中说的那个人是谁。他有怨气，她能明白，就像是她对王若即那样。只是她没资格怨恨，而太子比自己可怜的太多了……明明想要得到对方的肯定或者回头一瞥，可是如此简单的事却同登天一般难。只是，同太子比起来，自己实在幸运，因为她还有父亲，而他，什么也没有了……
若是太子登基，那么如今的皇后便是太后，而太子还要喊这个她一声‘母后’，一个被怀疑杀害自己母亲和妹妹的女人，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是被废除东宫之位还是日后权掌天下，他都不得不低下头颅、弯下膝盖，对着这个在心底认定的仇人，唤一声类似母亲的称呼。如蝇在喉，不吐不快。光是想想都恨不得杀了自己吧。原先觉得太子年岁轻轻被送去了北疆着实可怜，现在回想也不免庆幸，若生活在宫中，被不被那些肮脏手段给谋害了，也被活活膈应死。
“你，你也别太难过了。”王若离笨拙地道，她实在不会安慰人。就像王若即有一次莫名其妙地流泪，她也只能站在一侧默默看着，环抱手臂，将自己隔绝在她的情绪外。姐姐，你没事吧，姐姐，你别哭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真的，你没必要难过的，你看你越难过，那些在一旁看戏的人不是就蹦跶得越开心，为了他们不开心，你就别难过，啊？“
沈蕴被她笨拙的话语给逗笑，他哭笑不得地说：”有没有告诉你，你真的很不适合安慰人啊。“
”我也觉得我比较嘲笑别人。“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嘲笑我，但是看在你才被打击的份上，我就回讽你了。王若离气概，在心里默默地给沈蕴记上一笔。
”刚刚那边也来信了，说是镇守的官员已经将百姓安定下来了，不会有多大的乱子了，所以我们也不去那里了，不过我还得去拜访一名老者，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如果你不想跟着我的话，我可以先派人送你回去。“
王若离听了，转了几转，开口道：”我还是跟着你一起去吧，左右费不了多少时间。“她的确很担忧父亲和蔚抹云，还有姐姐。但太子的保证，又让她放下了些心。何况，王若离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太子陪同她去，她对于面见一个拥有自己生杀大权的上位者，还真是有点发憷。如果有太子陪同，即便发生什么她难以应付的事，相信太子也一定能收拾干净。
”感觉真舍不得回去。“王若离看着窗外飞速越过的景色。
”这里这么苍凉，盛京热闹非凡，是个人喜欢的都是盛京，你怎么偏偏和人反其道而行之？“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热闹过后便是更加的凄冷，与其那样，我宁肯从来凄冷，这样也不用因为反差而伤春悲秋了。“
”可是人类都是懦弱的，无论是身处什么环境，即便是自暴自弃、孤苦无依、潦倒度日，可是那些都不能阻挡他们对于光明、热闹、温暖、安康的向往。“
王若离自认她便是太子口中的人。自暴自弃的到明知道下一波浪潮打来会将她的衣服打湿、甚至打翻，可她一点自救的念头也无，但只要有人拉着她的手将她脱离风暴，她想她会很愿意很愿意的。光是想象，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怎么又不说话了？“太子眉宇间的阴霾消散了一些，看起来也没那么阴沉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她笑着回应。
她的父亲是首辅，沈蕴是太子。虽说就封建等级而言，身份差异并不是很大，但是她和他始终没有共同的话题。一个是虽然常年浸泡在药中却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一个挣扎在战场上被亲人遗弃的太子。王若离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最初的冰冷疏远，也没有谈起战争时候的光华舒展。其实他是很希望嘉盛帝能够看看他的吧，虽然每次说起嘉盛帝的时候，他总是会顿下，即便嘉盛帝对他再如何，沈蕴也最想获得他的夸奖的吧。就和我一样，我只要有父亲就够了……
”免了，这么文绉绉的可不像你。“沈蕴眼中含笑，带着无可奈何。
”干嘛干嘛，难得文艺一下还不允许啊？“王若离瞪眼反驳，怪叫道。
沈蕴长长呼了一口气，面前升起了薄薄的白雾。”不如说说你家里头的事？“
”我们家有什么好说的。“家里的事都是隐私，不足为为外人道也的隐私，但车内的沉闷却教王若离受够了，于是她挑拣一些不大重要的说。”我六岁时生了大病，被一个道士接走，后来回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就是失去记忆了。那时我母亲已经病入膏肓了，说来奇怪，至今我也觉得她其实可以好起来，只是她不想好。“
那个女人的眼睛里没有生命的色彩，见到她和姐姐的时候，也只是点点头，露出伤痛，只对父亲是不同，她的眼神亮起来，重新焕发光彩，而父亲很忙，忙得难以抽出时间去陪那可怜的女人。
”是受了什么刺激，所以失去了活的渴望了吧。“太子不能理解的摇头，”每次打扫战场的时候，那些受了重伤，躺在地上无法起身的将士，在看到救援都是充满了活渴望，无论是敌军还是我军，都是同样的。救得活便抬了待会去，不能的，我们会给予……给予他们的慈悲。“他的口气平静，没有一丝起伏，像是白开水一样淡然无味，可平白说得让人揪心。
”所以你很看不起那些嘴上说着要死要活的人，实际上却只是胆怯的张牙舞爪的人吧？“王若离自己也很恶心这种人，要死就早点死，何必还跳到众人面前到处嚷嚷自己要自杀了。每每看到电视上面那些站在高高的天台上面，为着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要死要活的人，她都会立马换台，深怕多看一眼就想砸了电视机。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了生存而辛辛苦苦地努力着，怎么会有人想舍弃生命呢？
”真正想死的人，是没有人可以阻止的。“太子说，”所以你母亲，呵——“
她应该生气的，他用嫌恶和冷嘲热讽的口气说着给予她肉身的女人，但并没有，相反的，还有一些难堪的认可。她是家中的小女儿，本应是最宠的小女儿，王夫人应和她亲密许多，事实相反，王若即得到母亲更多的关怀。但王若离从来不在乎，每次按时间去见母亲，她都是站在一边冷眼她们的母女情深，心中却为王若离感到悲哀：你的母亲一点也不在乎你，甚至在你病重回来之后也是如此的漠不在意。
”比起我，母亲更喜欢姐姐，不过也难怪，任何见过我和姐姐的人，都是夸赞姐姐，没有哪个父母会不喜欢自己最优秀的孩子的，长辈们都说姐姐简直是母亲的翻版，和年轻时的母亲非常相似，一样的蕙质兰心，一样的美丽大方。“那个和自己没有一点母女亲情的母亲，王若离丝毫不在乎，甚至无法在她的葬礼上流下一滴眼泪，只能够勉强压抑下想出去和蔚抹云踢蹴鞠的想法。
”你母亲更喜欢你姐姐，而你父亲更喜欢你，这也算弥补了你缺失的另一半吧。“
”其实这对王若即并不公平。她已经死了，无论之前对于王若即得爱超过对我的多少，都再也无法继续了。而父亲，他一直活着，即便对我平平淡淡的，但是加起来会超过姐姐的许多许多。“提起了王首辅，她的嘴角挂起了笑意。父亲，父亲。
”是啊，超过你姐姐那么多，那你姐姐不会记恨你嘛？记恨你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那一份？“太子细长的狐狸眼睛眯起，笑意从唇边掠过，让王若离不寒而栗。”据我所知，王夫人早逝，内宅没有女主人的管理，也一向是严谨不漏的，只是为什么你特立独行、脾气古怪这些缺点会那么为人所知？你有没有怀疑过，因你身体不好无法出门，只能推脱，而被你姐姐夸张为傲慢无礼，对于那些反复提及你身体问题的人格外不耐烦，被你姐姐说成是骄纵蛮横。“
她当然知道，她得到父亲的允许，经常穿着小号的男装和蔚抹云一起出去遛猫逗狗，有的时候还和蔚抹云的狐朋狗友一起玩闹，或者和蔚抹云与他狐朋狗友的姐姐妹妹们一起喝茶聊天。因为身份和装扮，她从来不说自己是谁，蔚抹云也不说，只是简单地介绍说自己是他的亲戚。她或多或少地、直接地、间接地听过。
那群人反反复复地说，王家二小姐是个特立独行、脾气古怪的人。而每到这个时候，姐姐总会站出来为她辩解，”我妹妹脾气不好，希望你们能够见谅，若是待会言语有所不妥之处，也希望各位能够包涵。“而后便是周围人的称赞，说王若即是如何的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说王若离有这样的姐姐是几辈子的福。
开始的时候蔚抹云那样的马大哈并不懂，可是听得久了也能琢磨出味道来。”你姐姐……她，她是不是故意的？“他面色铁青，拳头捏的咯咯作响，”我，我去帮你说！你姐姐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败坏你的名声，若是你以后嫁不出……她有什么好处？！我现在就去拆穿她，还你一个公道！“蔚抹云看起来又急又气，仿佛被恶语中伤的是他。
”行啦。“她忍住心中的苦涩，难堪地咬住嘴唇，”你以为你是青天大老爷啊，还还我一个公道。“
”可是……小狐狸，你别难过，有这样的姐姐还不如没有呢！我家姐姐那么多个人，可以分你几个的。“蔚抹云捧起她的脸，凑近瞅她，她这才发现自己竟通红了眼眶，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流下一连串瘙痒的触感。”你真的别难过了好不好，嗯？“他手忙脚乱，掏出手帕擦她的眼泪，手法粗鲁，擦红了她的脸。
”蔚抹云……“她任由他擦痛她的脸，只低声呼唤他的名字。
”怎么了？“蔚抹云惊慌失措地应着，把手帕塞进王若离的手里，”你还是自己擦吧，额，我好像把你的脸越擦越红了。“
王若离接过手帕，看着上头深深浅浅的水痕，心脏抽搐得厉害，快喘不过气来了。她伸手环住蔚抹云的脖子，将他拉低了甚至，蔚抹云身子一瞬间的僵硬，之后放松下来。他笨拙地轻拍她的后背。那种再次被背叛的感觉，让她浑身冰冷，几近晕眩。可是蔚抹云对着她小心翼翼，好像对待的易碎品的态度……她身边不是只有一个人了，还有蔚抹云。”蔚抹云……“
”我在呢。“他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继续轻拍她的后背。
身边的温暖包裹着她，能够清晰感受到他心跳而震动的胸膛，闻到他身上青草的绿海风的蓝。这个时候，眼泪终于随着委屈一起流下来。这种动作……她是那么的喜欢，这种被珍重，仿佛被放在手心的感觉。”你千万不要那样啊……如果你一直对我好就算了，若是对我好了之后，忽然讨厌我了，一定要和我说，一定要，那我必不会缠着你。我们可以和平地割席绝交，但是千万不要做那些太伤害我的事，我是个小心眼，又睚眦必报。“
”永远不会的，我发誓。我们是好朋友。再说了，你怎么可以拿我和你姐姐比起来。“蔚抹云冷哼一声，相当的不满，”我可比她好多了。不过你不让我去拆穿她便罢了，但是你……你也别太难过了，为那种人难过不值得。“
”是啊，要难过也得为你这样的人难过。“没有关系的。王若离收紧抱着蔚抹云的手臂，像是在海上漂浮多日的人见到远处的船只一样，心情激动而急切。”你究竟是我救命的稻草，还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胡说什么呢你，无论什么时候，就算是你被所有人怀疑，我都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这边的！“他的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你伤心难过，我都会舍命陪君子，刮风下雨风和日丽，不慌不忙忘掉烦恼。“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那是我听过最动人的话语。
”我不想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王若离垂下睫毛，即便过去了那么久，可是想起来，心脏依旧会隐隐作疼。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吧，或多或少，总是会让她为王若即得所作所为感到心寒、悲哀和刻骨铭心的痛。
太子颔首，只是一会，他又重新开口：”你们女人的心思还真是古怪的。你姐姐这么对你，你却肯为她入宫，而且还隐瞒下一切。“
”不用你管。“王若离语气冷硬。她从来没想到太子那么快就把她的一些乱七八糟的行径联系在了一起。我这不是为了王若即，我是为了父亲，我已经让他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让他失去第二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