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多桩古怪的命案终于有了进展,几乎所有弟子都在四处忙碌,长潋便带着她进了后厨,挑挑拣拣,找到一些挂面,似是打算下锅。
她终于肯暂时松开他,却也是坐在不远处,看着他洗菜烧水,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原来洗手做羹汤的时候,也是染着几分烟火气的。
他不甚熟练,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给她端来一碗鸡蛋面,冒着腾腾热气儿,不香也不好看,鸡蛋都有些糊了。
他绷着脸,似乎有一点困惑,犹豫半响,给了她一双筷子。
瞧见这碗面的卖相时她便晓得定然不好吃,然而夹起一筷子入口后,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着实忍不住呛了一下,眉头都拧在了一起:“辣……咳咳!……”
她看向灶台上的罐子,方才她分明看到他从里头舀了一勺红彤彤的东西放进锅里了……
长潋顿了顿,问得颇为平静:“辣的不好吃吗?”
“……”
最终,她还是忍着眼泪将这碗面吃了下去,后来一个女弟子带着药来,替她包好了伤口,而令鹿城人心惶惶的古怪命案,长琴也凭着那把铁证如山的佩剑结了案,终于给了城中百姓一个交代,烁玉被废去修为,成了一个废人,交由官府处置。
而她也跟着离开了鹿城,在天一镜前测了灵根后,就此入了天虞山。
听到这儿,云渺渺不由得面露讶异:“……师父从那时起,就不擅做饭啊?”
“他何止不擅啊……”霓旌无奈地笑了笑,“从前我一度以为世上做饭最可怕的就是他,找到后来,瞧见了你下厨……可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修为没能承袭于他,厨艺倒是学出了精髓。”
她意味深长地瞥来一眼,云渺渺顿觉心虚。
“你从前叫‘阿金’,怎么就改成如今的名儿了?”无言以对之时,最好还是岔开话题为妙。
闻言,霓旌淡淡一笑,望着天边的云霞若有所思。
“许是觉着‘阿金’这个名儿不响亮,有人在某日瞧见霞光如旌,云上丽光耀耀,一时兴起,给我起了个名儿啊……”
传闻中仙人以霞光为旗,便唤作霓旌,承蒙天地厚爱,披辉光而着彩。
她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晓得这名儿,竟如此美好。
好得她简直配不上……
云渺渺略一犹豫:“……师父起的?”
她垂下眸,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孟极的毛发,忽而一笑:“说来他也替我起了别的名儿,尤其是我刚入门那会儿,还叫过乐安,无昧……三两日就给我换一个,转眼又忘了,就他这记性,不如随便起个阿猫阿狗的好记些就成,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就记住了我如今这个名儿,便定下了。”
便是已过百年,那些往事却还历历在目,只消稍一回想,便愈发清晰起来。
唯有这时候,她才会恍然想起,原来她也曾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原来她也能,笑得那般开心……
“你既是师父的弟子,之前说的爱慕师父的那些话……”她陷入迟疑,总觉得其中也有置气的意味。
“那些可没骗你们。”霓旌笑吟吟地望着她,“我就是喜欢他啊。”
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也能直言不讳,旁人听来许是要道一句“不知羞耻”,但她的神色却如此坦荡,好似说着一件颇为自傲的事。
世间流言蜚语,想必已听了个遍,再难听的话,也都咽下了。
她如今重新回到这里,顶着崇吾宫护法的身份,妖魔桀骜不驯本就没什么可见怪的,她无需再向任何人卑躬屈膝,生与死皆能顶天立地。
云渺渺不由心生一丝羡艳。
打心眼儿里爱着一个人,与师父说的怜爱众生,有何区别呢?
“爱慕一个人,是欢喜的么?”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问出这等不知羞的话来。
只是这样的心境,她从未尝过,也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儿的滋味……说来明明活了三辈子,回想起来,却总觉着不像是活过。
话本里说,人有七情六欲,一生必有悲喜愁欢,可到了她这儿,却像是缺了一块儿。
既没有一颗真心予以他人,也不配他人真心以待。
从前愿意对她好的人,似乎也总因她的薄情,最终退避三舍。
来到天虞山后,居然还有人愿意护着她,相信她,而她又该以何物回报呢?
这一问倒是让霓旌怔了怔,旋即淡淡一笑:“你这将我问住了,该如何说呢……这滋味并未欢喜,它就像一颗你翘首以盼,等了好久好久,才拿到的一颗糖,没吃之前,光想着它是什么滋味,便满心欢喜雀跃了,世间所有的美好似乎都及不上它一星半点。
可尝到之后,发现它不仅差强人意,甚至苦涩,酸牙,吃一口就想哭。它并不你的如意,还十有**都是如鲠在喉的,仅有那十之一二的甜味儿,可即便如此,你也舍不得吐掉。
只因为那是你费尽千辛万苦,百般心思才能握在手里的独一无二的糖,你宁可含着它,哪怕又酸又哭,遭受无休止的谩骂与诋毁,也为它一丁点的甜甘之如饴。
所谓的心上人,不一定也将你放在心上,他只能给你这样一颗糖,可这辈子,你都放不下。
你问我这滋味可是欢喜的,我觉得不是,欢喜二字,远远不足以聊表分毫。”
她从始至终都颇为平静,眼眸中也瞧不出波澜,仅仅含着一抹极浅的笑意。
云渺渺晓得,那便是她的糖。
她抚了抚心口,似有一丝动容,这种感觉好像还是头一回。
仿佛一阵窝心的暖,钻进了肺腑,说不出那算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是觉得有什么跟之前不大一样了。
见她忽然陷入沉思,霓旌还以为她在担心山下的状况,宽慰道:“你啊,也莫要太逼着自己了,你如今又不是孤身一人,有人护着你的时候,便躲到后头去,没必要长得一身的刺,见了谁都扎。”
云渺渺一愣,迟疑片刻,问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从一介仙门弟子,变成了这般模样。”
闻言,霓旌为自己会错意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事儿啊……”
“那日师父打断了你,话便只听了一半,?”
握着毛刷的手猛然一僵,那含着笑意的眼神也沉了沉。
云渺渺这些年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瞧见她这般反应,便晓得自己多言了。
“若不想说,我便不问了。”她看了孟极一眼,起身。
“真想知道?”沉默半响,霓旌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她。
云渺渺一愣,总觉得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明明方才还僵着脸,这会儿居然能笑出来。
霓旌一面收拾毛刷,一面不急不缓地答复她:“我当年……杀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