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嘟……”
悠长的号角从林场方向传来,打断了露台之上的争执。赵怀珏凝眉望向南郊飘扬的战旗,来回寻睨,却始终没有看到侄儿的身影。
徐渭率领麾下铁杆,辟道围帐,丝毫不给百官探寻的机会。
露台之上交头接耳,所有人的心思都活络着。
沈炳文紧盯着那层层笼罩的黄曼,眼神倏然灰败,皇帝没有死,否则荣宝那个小宦官不会如此安稳得跪着……
纵横朝局一世,此刻仍是忍不住嗟叹,沈家但有麟儿,何以至此!
“怀珏,好好待桐瑚……”
他乃当朝首辅,就算沈栗定了罪,刑部也不敢把业障往他身上推,只是吴兴沈氏,这个承载了千年荣耀的簪缨士族,今朝就要沦为尘泥了。
沈栗是长房长孙,过继于他原不符礼法,可沈氏一族执意如此,不过是惦念首辅党下庞大浩瀚的政治资源,但于沈栗而言,那却是致命的鸠毒。
沈氏要败落了,这点沈炳文十分明了,以权为壑,除了沦落深渊不会有第二种下场。而今趁他还在,尚能保住一缕血脉,否则,待皇帝小儿大权独揽之后,沈氏只怕片瓦难存。
委屈了他的瑚娘,今日之后,便要承担世人种种非议,沈家,再不是她的依仗了。
皇帝归来,露台圈禁不解反严,那一拨接一波增派的禁军兵马让所有人开始提心吊胆。
终于,大营寨口再度扬起沙土,骁骑营的部队赶回来了。
不过,抢先映入百官眼帘的却是苍白一片。
数百张担架缓缓而置,停放在相邻的靶场,上面都蒙着被血泥溅上污渍的白布,赵秉安的发丝散乱着,他拎着天子配剑,一步一步,沉重的踏上露台。
重臣们似已有所发觉,皆是眼呲目裂。无数人无视刀枪的拦阻,拼命的往靶场上涌。
“我儿,不,不会是这样的……”
“赵秉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放我们过去,本官命令你,散开这些兵马!”
“林场中天子遇袭,御前伴驾的各位公子都已不幸罹难,本将虽着人勉力收敛,但……,诸位大人,请节哀。”
“姚将军此言,当真?”
“御前,真就,无人生还?”
“董侍郎,本将句句属实,圣驾旁侧除了焦禄、苏燃四位侍读,其余人都已被刺客劫杀,令郎的尸首本将带回来了,就在这里,您若能撑得住,可上前一辨真伪。”
董家数代单传,董臻年逾不惑才得一子,董环今年不过十四,刚刚学会骑马,就撒着娇要来西山秋狩,哪成想,到头来竟把性命搭了进去。
刚刚挽起发髻的清秀少年,脖子上还挂着宫中御赐的金项圈,中间缀着一把小金锁,那是董臻专门在佛前开过光的,上面本刻了“昌福瑞寿”四个字,寓意极佳,可惜被强弩洞穿了……
“环儿,环儿,听见爹在唤你了吗……”
“伤着了?就说不让你胡闹,你偏不听,杖板儿长的身条哪上得了马背呢,等你长得高高的,爹给你寻世上最好的马驹,陪你射箭,看你读书,给你娶媳生子,呜……”
“董大人,令郎他……”
“闭嘴,让太医来,让太医来!”
董臻被唐耀山压在麾下打磨十几载,早就炼出了一身不动声色的硬功夫,然此刻怀里怎么也唤不醒的独子让他抛却了一切朝堂权衡,心里防线一泻千里。
“令郎已然身故了!”
赵秉安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让董臻彻底爆发,这位工部右侍郎瞪着野狼一般狠戾的眼神,像是立刻就要扑上去将这个污言咒语的小儿给撕碎。
“董大人,哨卫寻到之时,人已经没了脉搏鼻息,您就别再折腾了,好歹,好歹令郎还存了个全尸。”
姚鼎诚这话让满台朱衣大员脸色怔愣,片刻之后,哭声震天。
白布之隔,阴阳永别,丧子之痛,痛彻心扉。
“刺客呢,赵秉安,你说是刺客谋逆,那圣驾既已回转,刺客是不是也都落网了?”
“朝议,本官要上奏,请圣上御准三司会审,把参与行刺的所有人,千刀万剐!!!”
“附议,本官附议,不管是谁谋行此事,都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露台弥漫的仇恨稠厚得都能拧出水来,而此时赵秉安却垂着头,闷出一句,“所有刺客皆已伏法,无人授首。”
“混账!你,你是何居心,派去那么多兵马,怎会一个活口都抓不到,是你授意把人都杀了,是也不是!”
“本官早说过,此子阴狠歹毒,手段暴烈,那些刺客必是与赵家有着解不开的关系,故而他才一个也不敢带回来交代。
赵秉安,今日你不给我等一个说法,休想活着走下这露台!”
邵柏博凝眉观望着这混乱的局面,他攥紧了拇指,恨赵秉安不合时宜的妇人之仁。
大丈夫言出必践,栽赃沈栗的手笔明明出自他手,而今事到临头,却又做出这副扭捏姿态,若非媛馨铁了心要跟这个男人,邵柏博早就反目了。
“闹什么!”
“首恶已服诛,圣上御旨,此案交于赵学士查办,于此期间,禁军戒严西山,任何人不得擅离营帐。”
“诸位大人的悲痛本将感同身受,然皇命如此,你们也不要让本将难做!”
姚鼎诚横刀立马,摆出一副油盐不浸的强硬姿态,霎时间掐灭了露台大员们上的威风。
赵秉安除了开头两句话,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一直隐忍不发。骁骑营的列队安静的陈列刺客首级,渐渐的,首辅党人察觉到了异常。
这白茫茫的一片中,唯独缺了沈栗的身影,他是侥幸躲过一劫,还是被人拿捏住了要折腾什么幺蛾子。
龙帐之中,榻下正跪着太医院两位院首,此二位杏林圣手,此刻匍伏于地,汗如雨下。
那两只短箭避开了致命要害,泰平帝眼下并无性命之忧,可小腹上那一箭扎穿了肚皮,角钩攒入内脯,嵌在了肾盂末梢,这一箭若拔出的时候稍有差池,则极有可能扯断龙脉精索,日后,皇帝雄风难保。可不拔,这一股一股涌出的血流早晚也会把人耗死。
皇帝半昏半醒,孟皇后被荣宝要挟着请来龙帐坐镇,她倒是没想过居然能听到如此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江山社稷牵于圣上一身,刘霈,你下手可得有个准头。”
这两个老家伙向来是本事藏九分,胡话满口邹,都到这个时候了,孟氏也懒得作戏,直接出言威吓,她就是成心搅局,反正皇帝要是不行了,她稳成太后。
现如今,孟家有黑云、辽河的支持,只要把永安侯府一家子拿下,这皇位也就妥了。
翻身皇后把歌唱,孟氏就瞧着刘霈那桔子皮似的手在皇帝的肚皮上摸来摸去,他那张老脸越白,孟氏的唇角就翘得越高。
这种时候,荣宝都不敢再得罪这位娘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刘霈顶着一脸血污歪在榻边。
“赵喜,把人搀下去,赏御酒。”
“——是。”
“荣宝,圣上清醒之时不是交代了你许多事情吗,现如今,圣驾无恙了,你就去露台把事办了吧。”
“可娘娘……”
“圣上跟前自有本宫照料,何用你这个奴才多事!且好生记着圣上的嘱托,别让那些乱臣贼子逃了去。”
昔日温柔腼腆的中宫此刻着大红宫妆,眼尾眉捎都挑着宫廷女眷惯有的狠辣锐利,荣宝在其逼视下瑟瑟发抖,最后只能趴在地上,像只狗一样膝行于外。
“太子?皇帝?呵呵,最后还是本宫赢了……”
孟氏描摩着泰平帝的脸庞,悄悄的把自己藏在这个男人怀中,她一直在笑,就是眼泪忍不住的往外流。
龙帐内所有宫人都跪着,谁也不敢抬头直视那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妇。
露台周边的兵马越聚越多,不祥的预兆让每个人都胆颤心惊。赵秉安拿着那把天子剑像木塑一般杵在原地已经许久,直到司礼监冼马太监卫英现身。
宫闱之内没什么事能躲过司礼监的眼睛,沈栗与豹房宦官的勾结就是他给自己埋下的恶因。
卫英从抓人到审讯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捋清了沈家在宫中所有人脉,沈栗怎么动的手脚,他的计划、人手,严丝合缝的全扣了出来。
物证人证都齐全,可惜当事人下落不明……
沈家谋逆,不吝于一颗惊雷,炸得满朝重臣七荤八素。
六部九卿,绝大多数人刚经历过丧子之痛,这会儿正是悲愤之时,恨意一下子有了突破口,便任由其往沈氏奔涌而去。
他们的儿子死了,沈栗是罪魁祸首,这个认知让内阁好不容易因为三大主帅回朝凝聚的人心分崩离析,在场的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苍老憔悴的沈炳文,就像是一群狼,正呲着尖牙,时时想扑上去咬断那只昏虎的咽喉。
“圣上口谕,赵秉安接旨!”
荣宝此刻就想做个简简单单的传声筒,可身后跟着的女侍官提醒着他,弄不死沈炳文,皇后是不会放过他的。
“沈氏世承皇恩,乌衣簪缨,然不思图报,反忤君意!逆臣沈栗,私通宫闱,谋刺作乱,着禁军擒拿典刑,其属三族,夷!”
皇帝金口玉言,开了屠刀,赵秉安眼眸深邃,一手缓缓握住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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