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铭坐卧不安,在营帐里来回踱步,几次看外面,心绪更不安稳,干脆坐下,拿起一本书来看,想多少分分心神。
他派奔雷跟踪燕君虞,此举是为不义。
罗铭紧紧捏着手上的书卷,想起他与燕君虞相识至今,彼此知己相待,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燕君虞行迹可疑,身份成迷。只是因为不想失去这个患难与共过的朋友,又打从心底里相信,燕君虞不会加害于他,才强迫自己忽略了这些可疑之处而已。
眼看要到边关,北莽之行又事关重大,绝不可有半点闪失,他不能拿亿万百姓的性命去堵。哪怕有一点可疑的地方,这会儿也得要翻开来扒上一扒。
可不管如何,他让人跟踪燕君虞,已将自己陷于不义之地。对待朋友,就该两肋插刀、肝胆相照,从今以后,他是再也无颜面对知己二字了。
帐帘轻挑,奔雷一晃身形,已经进了营帐,跪倒说道:“奔雷复命!”
罗铭急忙问他,“怎么样?”
奔雷面色凝重,从怀里掏出那样东西,递到罗铭手里。“属下近日一直跟着燕公子,都无所获,只是今天,属下见他半夜出营,一路走到北面山脚下,跃上一棵大树,行止可疑。等他走后,属下也跃上大树寻找,在鸟窝里发现了这样东西。”
罗铭手上的,是一块四寸见方的木头,平实无华,就是一块普通的黄杨木。木头两面都用刨子刨得平整光滑,露着白茬儿。再仔细看,只见两面都刻着细小字迹。那字迹极难辨认,若不细看,准会误认为是无章法的划痕。
罗铭到灯下细看,见那木头上写着:药已下。石洪升宠幸马贵妃,已立其子为太子。速回。
又翻看另一面,也写着几个字:与东离靖王同归。
这木头显然是块传递信息的媒介。北方天气冷得早,大概是怕书信被寒霜大雪洇湿了,才换了这块木头来传递。
木头背面的字迹是燕君虞的,罗铭一望便知。那么另一面的呢?石洪升,石洪升,这不是北莽国主的名字么。再加上前言后语,罗铭更加笃定,这不是重名重姓的巧合,这块木头上说的,的确是北莽国主石洪升。
罗铭也是前日才收到听风阁的奏报,说北莽国主近一年都十分宠爱这个马贵妃,北莽大军一举攻破东离,连下东离五城十八镇,石洪升欢喜异常,说这都是因为马贵妃所生的孩子是老天赐给北莽的福星,半月前,他不顾众臣反对,将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孩立为了太子。
燕君虞到底是与谁通消息呢?
流烟曾与罗铭提过,说他几次见燕君虞出入丞相刘裴的府邸,罗铭那时就怀疑,燕君虞大概是刘裴派来监视原太子的探子。可后来种种迹象表明,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就从燕君虞几次出手救自己,他因浅欢事与刘裴交恶后,燕君虞还是没有离开靖王府,行动之间又如此随意,显然刘裴是命令不了他的。
那么他们之间就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这一次燕君虞不远千里追来,一来就破坏了刘裴的奸计,更说明了他与刘裴不过是一时利益相投,这会儿目标不一致了,燕君虞也就无所顾忌的和刘裴翻了脸。
再说这块木头,留信的人身份难定,若说他是北莽人,可直呼天子名讳,显然不该是为人臣子或子民敢做的;若说他是东离人,可上面又说了“药已下、速回,”等语,而燕君虞的回信也表明,他是要和自己一起去北莽的……
攥着这块木头,罗铭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的字迹,心中已不知是什么情绪,他前世就是被兄弟背叛,一枪毙命的,难道这一世还是这样倒楣,好不容易掏心掏肺的交了个朋友,却又是重蹈前世的命运?
罗铭苦笑一声,闷闷自语道:“燕君虞,你究竟是谁?”
沉默半晌,罗铭将手中的木头递还给奔雷,轻声吩咐道:“放回原处,小心搁好了,别让人发现被其他人动过。”
奔雷一惊,“主子,这燕君虞定是北莽的探子,您还不拿着这块木头去质问他,赶他走?我们此去北莽本来就凶险,再放这么一个奸细在身边,岂不是连说话吃饭都要防着他?”
“放回原处!”罗铭加重声音,又说了一遍。
奔雷急忙垂首叩拜,暗悔多话,他们这些暗卫是绝不能有感情的,更不该如此情感外露,急声反驳主人做出的判断。
奔雷收好木牌,将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又向罗铭行礼,才飞身蹿出营帐,回刚才发现木头的地方,将木头依原样放好。
罗铭问藏在暗处的逐月,“你说我是不是自寻死路?流烟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怪我?”
黑暗里无人答话,逐月性格最沉稳,自然不像奔雷那样口无遮拦。
罗铭呵呵笑了两声,一片寂静里吹灭了蜡烛,胡乱栽倒在木板床上,合上双眼。
雪花渐渐大了,北方的大雪如同北方的天气一样,冷冽狂暴,前一刻还是细小的雪花,后一刻已经如撕棉扯絮一般,纷纷扬扬的飘了下来。
满天彤云满布,燕君虞独自在雪地里走了很久,直到身上已经冻得麻木,手脚都快没了知觉,才转了个方向,往营地走去。
棉絮一般的雪花落在脸上,燕君虞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吃不饱饭,他常常在冬天里吞雪充饥,偶尔运气好,还能抓到一把味道甘甜的草根果腹,不过那也只是偶尔,多数时候抓进嘴里的,是苦涩的杂草和黑乎乎的泥土。
能活到现在,自己的命真大。燕君虞不由发笑。
转回身,燕君虞看了看身后,他刚刚走过的路上留下一串清晰可辩的脚印,“马脚是露出来了,罗铭,你下一步要如何处置我?”
回营帐时,雪又渐渐小了,刚才的棉絮也变成了小米粒大小的雪珠子。
绕到蒋念白住的马车前,燕君虞伸手撩开车帘,往里张望了一眼。
车里黑漆漆的,借着外面的光亮,依稀可见一个人窝在车厢最里面。天气寒冷,蒋念白将全身用一张毯子裹得严严实实,连头脸都裹了进去,整个人蜷缩着,难看的团成一团。
燕君虞险些笑出声来,这个人平时事事讲究,又最在乎读书人的脸面,吃饭穿衣,都恨不得拿尺子量着,虽然他牙尖嘴利,一张嘴就能噎死人,可其实却是最小心谨慎不过的。要是醒来后看见自己这样一副难看的睡相,不知又要苦着脸念叨几回“君子慎独”了。
翻身钻进车里,燕君虞伸手揽过蒋念白,将他搂进怀里。
他一进来,蒋念白就醒了。半睁开眼,看见燕君虞也没挣扎,觉得他身上温暖,就又往暖和的地方拱了拱,毫不客气的找了个自己觉得舒服肉多的地方,呼呼的又睡了过去。
燕君虞瞪着怀里的人,气道:“喂,你倒是跟我说句话再睡呀!”
喊了几声,燕念白都装睡不理,燕君虞自己没趣儿,也顺势倚着车厢躺下,拉过毯子来盖好,轻声说道:“你别装睡,我知道你醒着呢,我上回问你的话,你倒给我个回话呀,就让我傻等着?”
蒋念白闻言,呼吸一乱,忍不住咳了两声,可依旧是闭着眼睛,装死到底。
燕君虞笑拍他后背,“我不催你,只是……”只是想在回北莽之前,得你一句准话。
不由得自嘲一笑,这个人要知道自己是北莽鞑子,不知还会不会跟自己说话,真要揭穿了身份,以后见面,恐怕他都要对自己恶语相向,哪还能像这样亲近。
搂紧了怀里的人,燕君虞不再言语,他的出身他无法改变,但是他的命运,永远是掌握在他自己手里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别想左右他。
天亮时雪还未停,雪花纷扬,竟比昨晚还大了些。
营地里早早就有了人声,伙头军准备早饭,众人吃过后,商量今日的行程。
刘喜看着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提议道:“不如再耽搁一天,等雪停了,明日再走!”
肖文恺却不同意,“不可,雪停后大风一起,天气比下雪时还冷。再说,边关上也等不了,靖王早一日到,边关上的守将也早一天有主心鼓,是战是和,才能早做决断。”
其他几个武将也都赞成肖文恺的话,催促罗铭早些动身。
罗铭算了算日子,他们从京城出来,已经走了一月有余,路上传递消息极为不便,他已经有五天都没有收到前方战报或朝廷方面的消息了。
沉吟片刻,罗铭还是下令开拔。扔掉一部分没必要的负重,给马匹的四个蹄子都裹上杂草,以防打滑。士兵们分做两列,向山上进发。
山上只有一条小道,多年来只有贩卖皮货、马匹的商人来往穿行,道路不宽,仅容一辆双乘马车行走。
赵猛、刘喜率先纵马上了小道,在雪地上踩出一条印迹,其余人都循着印迹冒雪前行。
脚下咯吱直响,踩在还未冻实的浮雪上,脚掌立刻陷了下去,这一路众人走得十分艰难,好容易在快天黑时爬到了山顶,草草啃了个火烧,抓起地上的雪块往嘴里塞了一口,罗铭下令连夜行军,一定要赶在变天之前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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