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骇涛心中清楚,父亲从不轻易许下什么诺言,今日既然已经点头答应了赵刚,他是定会全力以赴的。可是看他只在窗前踱步的这大半日时光,竟好似又苍老憔悴了十余年,他心中恍然察觉到,这个点头允诺并不那么好实现,甚至会有性命之虞!
铁浮屠来回徘徊了好久,终于转身从衣橱下的地板暗格中取出来一根齐肩长的“六刃篙”,一柄形似他平常打猪用的竹篙的铁铸兵器。
即使尘封了十余年,这银白的刃芒仍未销色,上面的道道划痕,记录了自己当年纵横江湖时的大小战役。斑斑红影,则是象征着自己战胜的荣誉,对手的鲜血。
这些痕迹和颜色都是最能令一个迟暮英雄再振豪情的有力药剂。
铁骇涛虽有行侠仗义之心,但这些年来与他父亲相依为命,父子情深,他知道父亲曾是江湖英雄,怎奈他已年近古稀,自己又怎忍心看着父亲再提刀拼杀,与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中人为敌?
思索了好久,他忽然一拍大腿,心中暗忖道:“这将‘烽烟令’送至‘天生毒门’的什么狗屁任务是他雷霆殿的家事,本就与我杀猪卖肉的铁家父子二人毫不相干!只怪自己今早一时气盛,多管闲事!但若这赵刚能够好转过来,他自然就不能将取送‘烽烟令’这危险差事再托付相求于我父亲了!但这什么‘透骨花’的毒如此厉害,除了‘贞女宫’有解药,普天之下竟然无人能解——”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他心想凭这人游历江湖的学识,对江湖中事了如指掌的程度,或许能知道解开这奇毒的偏方也不一定呢!
“爹!我有办法了!”
铁骇涛念及于此,当即高兴得推门狂奔了出去。
“核桃!你去哪里?快回来!”
这是铁浮屠今天第二次没能阻止住铁骇涛,他望着铁骇涛隐没在街口的身姿长影,不觉的心惊肉跳,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却又只能不住的跺脚叹息。
“你这冲动莽撞的性格,迟早会害了你的!”
铁骇涛只管往前狂奔而走,哪里还听得见他父亲的哀语,他心中只想到在那赵刚被骨刺刺穿心脏之前找到救他命的办法,他父亲就不用焦心谋划如何实现这点头了的承诺了。
之前的数年时光里,他都在绞尽脑汁的思索着如何在江湖中扬名立万,一战成名,然而只在今天这数个时辰的提心吊胆后,他却只一心想着如何让父亲摆脱这道心理上的侠义重轭可能带来的生命危险。
自己纵然陪着他在这灵江镇上做一辈子杀猪匠也能心安了。
他这少年头脑,冲动心性,又哪里知道江湖武林的复杂和险恶。
岂是他想多管闲事便多管闲事,想安稳身退就能安稳身退了的?
世道人心千万丈,一惹红尘成孤魂。
铁骇涛奔出好远才发现夜色早已如今黄昏山谷中的雾障一般笼罩了下来。他这一日起床后便在恍如梦境的晨雾里和他父亲杀猪,买猪,接着在黄昏的山谷大雾里多管闲事摊上“烽烟令”这个包袱,再到如今他又在这宛如雾障的夜幕里去寻求卸掉这包袱的办法。
这一日过得倒真是云里雾里,恍如梦境。
人生有时岂非本就如同梦境一般,虚实难辨?
冬夜寒露甚重,小镇狭窄的街道上除去仍旧开门营业着的店铺还高挂灯笼外,其他的门户已是漆黑一团,紧闭无声了。
这小镇上的寻常百姓在白天里忙了一整天的农活或生意,此刻早已按照多年来的生活习惯吃了晚饭,饮下一盏滚烫的米酒,瑟缩在被窝里躲避寒夜,或安然入梦,或因寻常琐事困扰着久不能眠。
铁骇涛此刻却被这凉如冰露的夜风吹拂得精神抖擞,完全忘却了这一整天还未进食的饥饿,脚下迈步如飞,盏茶功夫便驻足在了御河酒楼门前。
一座城市,或是一个小镇,只要不是太过贫瘠荒凉之地,无论酷暑炎夏还是冰天雪地,总会有三种店铺终日开门营业,夜里红灯高挂。
一是酒楼饭店,二是旅舍驿站,三是烟花香阁。
墨阳小镇虽不甚大,但却位处绵州、德州、锦官城,三地交接的咽喉地带。多有来往的生意商人,武林弟子,官府差使经过歇脚,也有大城中的达官显贵偶尔路过。
多年前,锦官城蜀枭王的私生子也住在这个镇子上,铁骇涛犹记得那个纨绔发小李擒天的模样,他小时候就常常给李府上送肉,但是可惜,多年前的一个夜里,李府被灭门了,那个爱吃猪腰子的发小不知所踪。
酒楼侧房的马棚里嘶声偶起,今夜这御河酒楼的生意似乎很不错。铁骇涛轻车熟路的上前推开了酒楼遮风御寒的大门。
大堂里灯火通明,亮晃晃的灯光将这酒楼照耀得像是初秋的艳阳天,温馨怡人,令人心情舒畅。
但大堂里坐着的这两桌客人令人眼见了却不怎么能温馨又心情舒畅得起来。或许还会让人后脊发凉,脑袋发胀。酒楼的孙老板最不喜欢做的就是他们的生意,但最不得不做的也是他们的生意。
他们来了你得自求多福,笑面迎接,如若福祉降临,一切平平安安,他们酒足饭饱后多半会出手阔绰的豪掷银两。如若中间闹个什么小插曲,老板不但有可能得负责埋尸洗地,还得自己笑着承担一切打砸摔坏了的损失,以消解和避免更深的冲突,更大的损失。
他们就是终日靠刀头舐血为生的江湖中人。
铁骇涛在这酒楼里也算是见惯了各色各样的江湖中人,但如同今晚这般奇异的江湖中人凑在了一张桌子上围坐着的情况他还是首次遇见。
所以尽管他很焦急的想要尽快找到自己正在寻找的那个人,但也忍不住往那大堂右侧的一桌人多瞧了两眼。
这桌总共只坐了四个人,靠近柜台一侧的上方端坐着一个青衣光头和尚,和尚生得浓眉大眼,眉心间长着一颗肉瘤,像是凸出来的第三只眼睛。和尚很胖,肥硕的身躯堪比庙堂里的石像佛祖,此刻他嘴里竟然塞着一只鸡腿,含混不清的咕噜着些什么。
和尚右手边默默的端坐着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人,中年人生得瘦削,两手扶着两腰旁的双刀,神色严肃,似乎随时准备抽刀拼杀,又似乎这只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动作习惯而已。他面前还留着半碗饭,米饭上剩着一只咬了一口的烧鸡腿和一片肥肉,一夹豆芽。
这个长得和山羊神似的中年男人的心情似乎很不好,所以连带着胃口也极其不好。
但他对面那个包着头帕的矮子的心情看起来却是好得不得了,因为他和那胖和尚谈话间笑得一双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缝,一条几乎已不见眼珠的缝。他两手还捧着一条酥鱼,正在津津有味的啃着。
并且背对着门而坐的那个高高瘦瘦像是纤担一般的男人看起来心情也很不错,他正玩弄着手里的一根枪头铁拐,眼含笑意的倾听着那胖和尚和矮子的对话。他面前的碗里的饭也是吃完了的,只有酒杯里仍是满满的一杯酒。
铁骇涛暗暗心想这桌人真是奇怪,开心的人看起来特别开心,沉默的人又特别沉默。他们虽然有说有笑,但空气中却又莫名其妙的氤氲着一股微妙的压抑气氛,大笑着的矮子和胖和尚等人很压抑,沉默的山羊胡子也很压抑,他们每个人都似乎憋着一肚子的气,却又不敢发泄出来。
那桌人身后的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桌子旁只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男子身材颀长,他身上素白的长衣沾满了酒渍和污迹,看起来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换了,本应被头上青布纶巾束起的长发也有一撂垂散在了眼角额前。他满身都散发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但没有人会觉得他很邋遢,因为你总是能感受到他的面孔上隐约间弥漫着的一股似有似无的放纵笑意,那笑意里透露出来的气质仿佛在昭示着他就如同一匹在草原上生长大的野马,不受缰绳的控制,他浑身骨骼支撑起来的轮廓线条又是那么的傲然自信,是那种对世间一切都满不在乎的自信。
铁骇涛只撇见了一眼他的面孔,接着就只能看见这个自信却又有些落寞的年轻人的侧面了,因为那人只看了一眼入门的铁骇涛,就回过了头,继续一只手支在桌面上撑着半边脸,随意的玩弄着从盘子里夹起的一颗花生米。花生米的红衣窸窣飘落干净,他便随手一扔,米粒在他嘴里慢慢被咀成了粉末。他面前另有一盘辣子鸡,还剩着大半盘煎得黄澄澄的鸡肉,辣椒却早已被吃得干干净净。桌面上东倒西歪的摆着两个空酒坛,和一坛开了封的酒。
那是这酒楼里出了名的烈酒“红刀子”。
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仅有些落寞,似乎还有些寂寞,只有内心寂寞的人才会刻意寻求这些味道感官上的刺激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他是一个让人第一眼见了便会无法自制的去思索他的内在,猜想他的曾经的人。
这是这个落寞男人特有的魅力。
他的右手边工整的躺着一柄灰布包裹了的长剑,长剑只露出古朴陈旧的剑柄,剑柄尾端是一朵精致的莲花图样,一朵青色的莲花!让人见了总会忍不住去猜想这乱桌上工整躺着的包裹内的长剑的形状和颜色。它的红色深不深?它杀了有多少人?
不知这是这柄剑特有的魅力,还是因为它躺在这个男人的身边,才会显得意义非凡。
但铁骇涛只是匆匆一瞥,并未过多去思考猜想。因为他正急着去找在这酒楼里表演傀儡戏的姬老头。
姬老头游历江湖数十年,熟知武林中近五十余年来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恩怨往事。他表演的傀儡戏便是将这几十年来武林中斩不断,诉不清的恩怨情仇,杀戮斗殴,重现给数十年后的武林后辈观看。
铁骇涛刚刚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正好迎面撞上刚转角下楼来的酒楼伙计蒋四。
“嘿,铁核桃,你怎么到现在天黑了才来?大肠和猪肝呢?今上午怎么没给我送过来?酒楼要用呢!你知不知道今天酒楼来了笔大生意,急着用呢!”
蒋四是酒楼厨房掌勺师傅蒋三的儿子,他和铁骇涛是发小,两人熟识,一碰见便直呼小名问道。
铁骇涛焦急的道:“大肠和猪肝还在猪肚子里呢!姬老头在哪里?我找他有急事!”
蒋四伸手抵住了铁骇涛的肩膀,不让他上楼,好奇的道:“你这么急着找他干什么?要看哪一出傀儡戏?‘天生毒门’二两毒药灭‘蜀中唐门’?还是江湖中人一直期待着有生之年能看见的‘无烟公子’大战‘笑书生’?”
说到最后蒋四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只因“无烟公子”和“笑书生”正是当今江湖中名气最响亮,传闻武功最高强的两个后辈年轻人。但两人从未交过手,也并无门派恩怨和先辈仇恨作两人交手的引子。为了实现众人梦想中的“无烟公子”和“笑书生”一战,也曾有人模仿姬老头用傀儡戏表演过,但那人早已被观众乱刀砍死。
因为他在表演中分出了胜负。
没有人认为“笑书生”会败在“无烟刀”下,也没人希望“无烟公子”倒在“书生剑”下。
是以只要有人一本正经的将这两人当作对手举例出来,那便当真是当今江湖中天大的笑话了。
铁骇涛急躁的拨开了蒋四的手,皱着眉头严肃道:“四麻子,我真的有急事要找姬老头!你快去帮我把他唤出来!”
蒋四见铁骇涛一脸当真的神情,便也知趣的收起了玩笑的笑意,只道:“你难道不知道这整个二楼今晚都被贵客包了下来了么?姬老头正在给贵客表演傀儡戏呢!而且姬老头说他表演完了这场戏就要到外地去给某个大户人家作庆生表演。好像是去“天生毒门”,我也不太确定——”
铁骇涛急得一跺脚,道:“不行!他今晚必须跟我走!只有他也许能救那人的命!”
蒋四一听关乎人命,这一生都安安稳稳居于小镇的青年人立马紧张慎重了起来。急道:“要姬老头去救人啊?!那我——那我去问一问那贵客,能不能通融一下——”
铁骇涛喜上眉梢,忙推着蒋四道:“好!快去!我在大堂里等你!”
那蒋四转身跑了上去,但没走两步忽然又转了回来,神秘兮兮的道:“我这次帮了你,今后你可得少和姬老头的孙女搭话,就算她主动和你说,你也不能理她!要做出一副让她讨厌的样子,知道了么?”
铁骇涛没好气的道:“好好好!我不理姬小钰,我让她讨厌我,她是你的!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