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书生(1 / 1)

蒋四眉毛一抬,揉着嘴角刚长出来的青郁的茸毛,嘴里哼着欢快的曲子,一双脚像是踩踏着云端最漂亮柔软的云朵般,欢快的上楼去了。

铁骇涛转身回到大堂里,随意寻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心事重重,也饥肠辘辘。

他心里在担心着那赵刚身上的花毒发作的进度,鼻子里却不断的嗅到了那个落寞年轻男子和胖和尚几人桌上的酒菜香味。他想起来自己除了早上出门买猪时吃了两个鸡蛋,在路上吃了几个核桃以外,其他什么也没吃。

想到这里,他吞了吞口水,反手往背后的褡裢布袋里摸了进去。

还未摸到核桃,那胖和尚忽然一巴掌拍在酒桌边上,柏木紫漆的桌缘立刻缺了一角。他闻声惊诧的望了过去。

胖和尚大声吼道:“孙梓!和尚我要的姑娘呢?!”

那个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的矮子道:“和尚你想姑娘想昏了头了,孙梓掌柜刚才不是早已经被你一声大吼吓得连滚带爬的跑去找这灵江镇上的头牌姑娘了嘛?!”

胖和尚嘿嘿狂笑两声,抬手抚了抚头顶,放纵了语气道:“独疤和尚我从中州到西蜀这一路上也见识了许多所谓的‘头牌’姑娘,但不是才貌差劲就是毫无气质,不知道这龟孙子掌柜说的这小镇上的头牌怎么样!”

铁骇涛听到此处,心中忍不住暗暗好笑,他心想这几个神色眉宇间仿佛憋了一肚子气的江湖人物故作轻松起来居然还能这般活灵活现。

“咔嚓”声响,核桃在他掌心碎了。

忽然,一个年轻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道:“那边吃核桃的兄弟,愿意坐过来一起吃些酒菜吗?”

铁骇涛闻声诧异的扭头向身旁单独坐着的素衣男子看了过去。说这话的,正是那个手里玩弄着花生米的落寞男子。

但此刻这男子看起来已经不那么孤独落寞了,因为他在和铁骇涛说着话时,那张面孔上已浮现出了赤子般真诚的笑意,这笑容一浮现出来,他先前那深沉忧郁,孤独寂寞的气质霎时间便像河流中遇见了天敌的鳄鱼般瞬间下沉,隐没了行踪。

铁骇涛在迟疑,迟疑的时间里,他瞪着眼瞧清楚了远处这张像是刀削成一般轮廓分明,冷峻硬朗的面孔。

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是男子的那一双眼睛。

细腻柔软的眼角轮廓和他那冷酷刚毅的面部线条形成了强烈的冲突,令人见了忍不住心疼爱怜的冲突。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风尘仆仆的他竟有一双烁亮澄澈的眸子,那双眸子正在闪着光,满含笑意的光,但这光源却仿佛深不可测,让人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光源深处暗暗涌动着的轻佻桀骜和忧郁深沉、孤独寂寞的意绪。就像他先前搓捏花生米时流露出的萧索。

这个脸上笑得开朗不羁的人,瞳孔里却充满了忧郁和往事。

“啊?——我——吃不起,身上没钱——”

铁骇涛回答得很诚恳,他不是一个喜欢拐弯抹角,扭扭旎旎的男人。他的身上确实没有带着银子,若是往常摆摊卖了肉,他身上或许还会或多或少留存下些许碎银子。但今天没做生意,身上昨日剩下的银子在今早买猪时也已全都付给卖主了。

男子脸上的笑意忽然放大。

“啊?”

他愣了愣,带着先前的笑也僵硬了片刻,接着道:“哈哈,小伙子还挺讲究的,知道不能毫无代价的接受陌生人的邀请。但我请你喝酒吃菜,不要你的银子,我只——”

说到这里,素衣男子撑着下巴指了指铁骇涛背后的褡裢布袋。嘿嘿笑道:“其实我只是想吃你包里的核桃——”

这次换铁骇涛愣了愣,挠着脑袋僵硬的嘿嘿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陌生男子。

那人见铁骇涛有些犹豫,忽然急了,立马敛住笑意,一本正经的道:“小伙子,你放心!吃了你这几个核桃后你我不再是陌生人!你今后就做我的小弟!你看怎么样?”

铁骇涛闻言,笑得更加尴尬了,被一个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人叫做小伙子长小伙子短的,心中难免有些不快,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人打算吃了他的核桃后,还让他做他的小弟,并且还一口仗义大方的语气,这脸皮简直厚得——

但看这男子不羁放纵的模样里又有几分稳重和无拘束的气质,自己在他面前当真像个‘小伙子’一般,片刻间他拿不定主意。忽然肚子咕噜一催,他望了望男子桌上的酒菜,咽了咽口水,软了语气答应道:“好吧。”

“这就对了嘛,过来吃,过来吃——”

素衣男子很是满意,将面前的酒菜一把往铁骇涛的方向推了推,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铁骇涛背后的褡裢布袋,放着光。

铁骇涛上前坐在了满脸笑意的素衣男子对面,掏出十余个核桃来。在他心中,这核桃并不会比这桌上的一盘少了辣子的辣子鸡,一大碟只夹了几筷子的冷牛肉贬值多少。但他此刻也很清楚,只有桌上这些酒肉才能消除他的饥饿,也许也只有自己袋子里的核桃才能给这男子酒足饭饱后再添些愉悦的消遣,何乐而不为的交易?

“红刀子”烈酒竟比想象中温和甘醇,冷牛肉也比平常有味,这简单的凉食铁骇涛竟吃得热气腾腾,头上冒出了丝丝汗雾。这不仅仅因为他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的缘故,更因为他吃得很卖力急促。他实在太饿了。

即使在饥肠辘辘的此刻,他也在惦记着自己要快些吃饱,等蒋四领着姬老头下来时,他才能有足够的力气背着姬老头赶回家里。

对面的素衣男子低头慢慢的挑选着手中的核桃仁,偶尔有意无意的抬眼“欣赏”一眼面前这小镇青年无拘无束的吃相,看得他忍不住瞠目结舌。

“你来这里找人?”

铁骇涛嘴里包着半口牛肉半口酒,呜呜着点头道:“嗯,对,你呢?”

素衣男子意外的无奈苦笑着道:“赶路,在这里歇脚。”

铁骇涛仍旧专注着吃喝,不假思索的顺着问道:“你是有什么急事?要赶到哪里去?”

素衣男子撇了一眼旁桌的独疤和尚一桌,笑得更苦了,道:“被人催命的急事,哪里不会被人催命就赶到哪里去呗。”

铁骇涛闻此也忍不住笑了笑,嘴里的酒肉差点没有包住。

素衣男子好奇道:“你笑什么?”

铁骇涛稳了稳,伸了伸脖子,咽下了口里的酒肉,才道:“只是觉得你这句话很有意思。”

素衣男子无奈的叹息着喃喃笑道:“这有什么意思的,只是实话罢了。”

“但是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阎王都会准时来催命的呀。”

素衣男子闻言呆住,忽然停下了咀嚼核桃,望着铁骇涛青涩刚毅的面孔,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只看命中注定的时候是什么时候罢了。”铁骇涛又补充到。

说完,他又在继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了。

“咔嚓”,素衣男子回过神来,摇头叹息一声,再捏碎一个核桃,转移了话题,继续悠悠然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铁骇涛爽快的报出了姓名,接着自然的反问道:“你呢?”

素衣男子眼神闪了闪,忽然讳莫如深的笑了,笑容中满是自豪得意和神秘莫测。但他只是注视着掌心,细心挑选咀嚼着核桃仁,迟迟不说出自己的姓名。

恰在此时,大门吱呀的被推开,冬至夜晚的刺骨冷风立刻灌满了大堂。

随着冷风灌进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满面酒红的孙梓掌柜,另一个是个风姿绰约,抬步如烟般的美貌女子,女子腋下夹着一把七弦古琴。

胖和尚直着眼睛瞧了那婀娜女子半晌,眼珠子差点没掉在地上,他忽地激动的又是一掌拍在桌缘上,惊喜道:“好家伙!这狗日的龟孙子掌柜真他妈有良心!哈哈!”

孙梓掌柜只得哭丧着脸干笑两声,不仅因为他刚眼睁睁看着自己酒楼里不知何时缺了一角的桌子,在独疤和尚手下再次掉下一块木头就像被拂下一团灰尘般轻而易举,更因为他为了请来身后这女子,今晚是不惜花了大价钱从赏花楼借租过来的。

他心中清楚这是自己毫无选择余地的一次赌博,那胖和尚一行人若是开心了,打赏的银子或许能抵过昂贵的租金,甚至有赚。但这喝酒吃肉嫖女人的和尚果真能有这么大的慈悲心肠么?

这就是这次赌博的悬疑所在。

孙掌柜见和尚一桌人口水都快垂到地上了的神情,只好心怀忐忑的再干笑了两声,知趣的缩回到了后堂。

女子站得很有礼仪风度,纵使这桌四个客人中有三个人的眼睛正如同利刀一般在她身上搜刮不定,恨不得立马就用眼神剥光了她浑身的鲜红衣衫。只有另一个山羊胡子的人依旧似一尊雕像般低头沉默,纹丝不动。

独疤和尚抹了抹嘴角,不知是在抹油迹还是在擦淌出来的口水。他嘿嘿嗡笑了两声,道:“姑娘快快请坐!”

说着,他让出了半边凳子,示意这女子坐在他身旁。但那姑娘想都未想,礼貌高贵的微微欠身,转步坐在了旁边的空桌旁,在桌面摊开了精致的丹红漆琴。

独疤和尚张嘴愣了愣,接着哈哈干笑道:“有性格!和尚我喜欢!”

说着,他如同捡着宝了一般满脸带笑的转过头对同桌的几人道:“你们看!你们看!这孙子掌柜真他妈有良心!和尚我就喜欢这样犟的女人!啧啧——我喜欢!”

那女子闻言却面不改色,看也不看和尚几人,清脆的声音冷冷的道:“几位客官想听些什么?”

眼睛迷成一条缝的矮子忽然拍着大腿大笑道:“原来这漂亮小妞子是专程来唱小曲给和尚你听的!”

和尚忽然僵住了脸上的笑,一张紧绷着的笑脸憋成了猪肝紫色,瞪着那美貌姑娘却又毫无办法,就像是一头想一口吞下天空的癞蛤蟆,天空却只高远的让你看着,并没有降下来让你触碰的意思。

那女子的神情和仪态仍然和来时一样从容淡定,这分明是一个早已久经风尘,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青楼艺妓。她道:“我这一行生来本就是坐着让人看,唱着让人听的。”

她这一句话已经明明白白的回应了独疤和尚的妄想——绝不是能给你碰的!

和尚气得喉咙里发出咕噜的低吼,那一边桌上的素衣年轻男子看了她手中的琴,忽然两眼一亮,问道:“姑娘这把‘文武七弦琴’可是江南马家为你特制的?”

那一桌人闻声,竟也没有往这男子看过来一眼,更奇怪的是皆都默默的微垂着头,互相交换起来奇异的眼神,铁骇涛好奇的望了过去,那几人脸上的憋屈似乎又重了好几分!独疤和尚却是一声不吭。

女子微微一笑,道:“公子好眼力,这把琴的确是江南马家的马二公子前些年来西蜀时听了小女子的曲子后,特意为我制作的。”

素衣男子点头微笑道:“马二公子精通音律,他能亲手为你制琴,此生必定是你的知音了。”

铁骇涛酒足饭饱,随意的插话道:“我只听说过近年来江湖上盛传的‘文武全才笑书生’,这‘文武七弦琴’是什么奇特的乐器?”

听铁骇涛这么一说,素衣男子眼神里忽地荡漾出一丝奇异的神色,回答道:“古琴本是五弦,昔年周文王被囚时因思念爱子伯邑考,给古琴加弦一根以寄托遥思,是为‘文弦’,周武王伐纣时又加弦一根,是为‘武弦’。所以才会有这‘文武七弦琴’。”

铁骇涛听得似懂非懂,痴痴的点了点头,他很少念书,只粗识几个大字,哪里知道这男子口中的文王、武王、伯邑考是谁。

红衣女子钦佩道:“公子好学识。”

素衣男子带着笑点点头,并不谦言,只道:“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道:“众人都唤小女子作‘虫娘’。”

素衣男子又点了点头,表示对这名字很喜欢,接着道:“我此行入蜀,一路上听了许多之前闻所未闻的西蜀乐曲,如闻仙乐,由此对蜀中乐律极感兴趣,不知姑娘可能唱一首在这西蜀之地鲜有人唱过的曲子?以拓我眼界。”

铁骇涛心想面前这男人可不是在为难这姑娘了么?烟花香楼里的姑娘会唱的本就都是些耳熟能详的曲子,哪会鲜有人唱的曲子?

谁料那姑娘似乎很满意这个要求,爽朗的道:“好,那就为公子你唱一首我自己作的曲子,只是苦于无才写词,公子听了若能填词,虫娘感激不尽。”

那胖和尚一桌人的脸色更加的憋屈了,自己请来的姑娘此刻竟然和其他人谈笑风生,丝毫不理会自己的雇主,这种被忽略,被漠视的耻辱,谁能忍受?

但他们四人却能忍受。

铁骇涛望着那几人欲哭还笑的表情实在想放声大笑出来了。

素衣男子也很有兴趣的道:“可以啊,姑娘可已经想好歌词意绪了?”

虫娘莞尔一笑道:“我已想好了词牌,就叫做《雨霖铃》”

语罢,琴声铮铮响起。

舒缓袅袅的琴音如同雨幕下湖面上飘荡起伏的水雾般迷蒙哀愁,随之而起的哼唱歌声比之那雨滴缓缓撞击在长亭檐铃上的叮铃声更加充满离别忧伤,依依不舍。

铁骇涛在不知不觉中也被这凄婉的歌声琴音吸引了进去。

歌未至半,大门突然又是吱呀的被推开了,这次随着冷风灌进来的却是一个面容清秀的白面书生,这书生也身着一袭简单的素白长衣,但这素衣书生比之铁骇涛眼前的素衣男子显然干净整洁得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手中提着一柄乌鞘长剑,剑鞘身上镶嵌着一排古朴神秘的黯色石头。书生风姿儒雅,满面透露着厚重的书卷气。

虫娘却并未丧失她的职业操守,依旧不受打扰的唱着自己的曲子。而那书生一双满含痴情的眼睛自始至终也只注视在虫娘身上。

铁骇涛见这书生的模样,心头忍不住一阵震撼,心道:“这人莫非就是近日到了成都府的‘笑书生’萧一笑?之听说他来过墨阳小镇,没想到他还留在这里?”

歌声唱罢,那书生和先前落寞此刻带笑的素衣男子不约而同的鼓起了掌,铁骇涛也随之附和。但这三人的每一声鼓掌似乎都拍打在了那胖和尚一桌四人的脸上,那四人都快被满怀的憋屈胀破胸膛了!

儒雅的书生问道:“我在酒楼外被姑娘这歌声琴音所吸引,才冒昧进来。却不知姑娘为何只哼曲,不唱词呢?”

素衣男子抢着答话道:“这是虫娘自作的曲子,并未填词,但姑娘想好了词牌名,叫做‘雨霖铃’,兄台可否一试笔墨?”

儒雅男子道:“这么美的曲子,这么美的词牌,小生怎能轻易唐突?”

素衣男子看着刚进来这男子注视在虫娘身上的目光,眼神一闪,忽然带着神秘的口吻,脱口道:“即使眼前有这么美的人,兄台莫非也不敢唐突么?只恨我此刻并未有填出这词的灵感来。否则为了眼前这美貌绝伦的佳人,我也要——啧啧——”

虫娘听罢,抬眼瞟了刚进来的这男子一眼,脸唰的红了,垂首不语。

“这个——容我好好思索片刻——”男子竟然意外的有些木讷起来。

那沉默了半天的山羊胡子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爆发了出来,一掌拍在桌面上,桌面立马塌陷了一半,这张桌子这次算是彻底残废了。他嘶吼着声音对那素衣男子道:“你不是号称‘文武全才笑书生’么?填词都不会?原来只是徒有虚名!”

铁骇涛心头一凛,诧异的顺着山羊胡子说话的方向看向对面仍然面带笑意的素衣男子,原来他才是‘笑书生’萧一笑!

可是怎么——怎么和传闻中的笑书生相差这么远?

至少衣着打扮不会这般随意得有些邋遢啊!

另一个儒雅男子闻言不禁抬手一拱,道:“原来兄台便是‘书生盟’的前护法圣使。在下是一浪迹天涯的江湖书生,叫做柳七,实在幸会。”

萧一笑被山羊胡子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嘶吼惊吓得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但他却不理那人。在听到“前护法圣使”这几个字时甚至还有些微微自嘲的笑意。听罢,他也只是对儒雅男子抬手回礼,转而才对那一桌四人苦苦一笑道:“我的才华都横溢出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才华?但我一直以为几位很有勇气,在中州寻上我时便会对我出手,谁知一路跟着我到了西蜀,还是迟迟不肯出手,直到此刻还在劝我重回老本行,舞文弄墨,填词作曲。几位的勇气未免也实在太可嘉了些。”

在说着话时,萧一笑有意无意间已握起了桌上灰布包裹着的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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