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将她拥入怀中,手臂的肌肉不断收紧,颤抖:“没事了,没事了……”
他低声而又笨拙地劝哄,像把云意姿当成了很小的孩子:
“云娘,没事了,没事了啊。你看看我,都过去了……”
活着。
她还活着。
云意姿恍惚一阵,定睛,才看清这个人是肖珏。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不间歇的声音传来,吵闹喧哗,让她蹙眉。
他不住地用手抚摸她的脸颊,抚摸她的眉眼,说不出的慌乱恐惧。他的下巴完全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流到她的眼睛里,涩得她忍不住闭了闭。
感官恢复了正常,四肢百骸也缓缓升起剧烈的痛意,忍不住抽搐着,指尖痉挛。
有人贴近,不知在说什么,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砸在她的眼角。云意姿眼眸一动,与空旷而灰沉的天空对视。
心中冒出茫然的两个字:
铺天盖地的失重感,淹没了云意姿,一股强烈的风吹了过来,空气急剧流逝,口鼻发疼,云意姿的眼前,好似飞旋过千花万叶,依稀是过往的片段场景……是走马灯吗?
相传,在人死前,会回想起一生的经历,人们称为“走马灯”。
卯足力气一推,却被越嘉梦反手往后一拽,俩人身体“砰”的撞在一处。云意姿疼得眼冒金星,连连踉跄,一片混乱中,裂帛声响起,一根利箭擦着云意姿的肩头飞过,惊惶之中,整个人一下子丢失了平衡。
一声尖叫,众人齐齐看去,原本站着人的地方竟是没了影子,越嘉怜冲过去一看,不知是谁的手指紧紧抓着底板,指节泛白,猛地松了开来,衣衫翻飞纠缠着,她们俩人,竟是直挺挺地翻下了栏杆,白的裙红的衣,凌乱狂飞,绚烂如霞。
越嘉梦眼里狰狞一闪而过,忽然拽住云意姿的手臂,竟是要拉她垫背!
她的手劲奇大,云意姿挣了挣却毫无用处,越嘉梦半张脸涂满了血污,眼球凸出,眼白布满血丝,恐怖骇异非常。
越嘉梦已然站立不稳。
越嘉怜捂住嘴,瘫软在地,双目无神。
她听见了谁的惊呼,却没有去分辨,思维永远地停滞住了,像一条冻结的河流。她轻轻闭上了眼,不去面对接下来的所有。
云意姿的身体弹了一下,强烈的震感,让她有一瞬间陷入昏沉。随着神思渐渐地清明起来,她想动一下,身体却动弹不得,如同坏掉了一般,有人搬动了她,耳边的说话声逐渐放大,越来越大,嘈杂混乱,背部传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刺痛,让她重重一震,喉咙一痒,咳出一口血来。
与前世的结局,何其相似啊。
“砰——”
她们距离十分之近,若是云意姿被她扯去挡箭,两个都会没命!
一切仿佛都被无限放慢,云意姿死死咬牙抵抗,手腕勒得愈发用力,现出青紫。
不,不对。
云意姿猛地睁眼,推开他的手臂,哑声问道:
“是……谁。”
“接住我的,是谁。”
她听见了,那一声闷哼。
坠落时,仿佛大量水银灌入耳朵般的疼痛,可就是那么气若游丝的一声,如同惊雷一般,在她耳边炸响。
想到什么,她双肩颤抖起来,一遍遍地呢喃,不可能。不可能。
不敢面对,那个可怕的结果。
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她看到了,瞳孔紧缩。从他怀里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佝偻着,走向血肉模糊的一团。
不过半步,便摔倒在了地上。
“别去,”他伸出手臂,要将她拉起。
云意姿牙关颤抖,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他。
肖珏被她推坐在地,汗透重衫,抹了抹流进眼里的汗水,面容惨白。
这一刻,少年哪里还有方才射杀越嘉梦的镇定从容,只有心痛,心痛得无以复加,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云意姿忍住身上的剧痛,踉踉跄跄地来到那团血乎乎的人儿旁,一下子跪了下来。
素折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女孩身上都是血,用血人来形容也不为过,其实云意姿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比起她来,甚至可以算是体面了,她的四肢怪异地扭曲了起来,皮肉深陷地面,背上的衣服完全破了,可以看见白森森的骨头。
一时间,云意姿不知该怎么办,她不敢碰她,听着那细弱的呼吸声,被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包围。
她向四周的每一个人绝望地伸出手:
“求你,我求求你,你救救她。”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低声下气。
沉默,所有人沉默地看着她。包括肖珏,何曾见过她这样无助的模样,心揪在了一起,疼得难以呼吸。
“姐姐,我知道,我好不了啦。”素折蜷缩成一团,嗓子破锣一般,喃喃:
“不疼的,我不疼。”
她费力地努了努嘴,扭曲的手指边,放着一个,还没有完全刻出形状的木头小像。
声音断断续续:
“今天……是我的生辰。”
“姐姐要……好好保存哦。”
“姐姐不要哭,我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以后,你只要抬头看看,就能看到素折啦。”
“姐姐吃糖,就不会难过了。”
素折肿.胀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亮光:
“我可以,再吃一颗么?”
云意姿带着哭腔说,“好,”
她颤抖着,从怀里摸出那个锦囊,将最后一颗方糖倒在掌心之中。剥出奶白色的糖块,喂到素折的唇边,可是她连嘴唇都张不开了。
齿间满是鲜血,不住地溢出来,她鼻子一动,轻轻嗅了嗅。
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好甜。”
女孩头一歪,再也没有了气息。
云意姿抱着素折破布娃娃一般的尸体,眼泪一滴一滴地坠了下来,肖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沉默地立在她的身后,“你不是说,会如我所愿,会带她回来的么。”
云意姿猛地转头,“为什么不阻止她。”
“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为了我去死。”
肖珏仍然沉默,身侧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云意姿脸色冷寂,死死地将他盯着。
“我管不了旁人,”肖珏终于忍不住,红着眼低吼,“你活着不就好了!”
所以其他人,是死是活,与他无关。云意姿“呵”了一声,手心发凉。
如此冷血!
如此冷酷!
肖珏缓缓蹲了下来,捧起她的脸:“我若阻止了她,你就会死!”
“我本来就死了不是么?!”
肖珏一瞬间愣在了那里。
“你……你说什么。”他哑着声问。
“我早就已经死了,不是么。”
云意姿嘴角噙着一抹笑,望向他身后的夜空,眼眸空洞,“祸国之身,咎由自取,以庶人之礼,葬了吧。……我本该死在那个时候,永远不再醒来,才对啊。”
“我听不懂,云娘,你在说什么,”肖珏慌乱无措,跪在她面前,抬袖给她擦泪,可是怎么擦,也擦不尽。
于是他只能放弃,陪着她,呆呆地落下泪来。
一片雪白,落在他的眉梢。
槐山也种满了槐树,开满了槐花,每每她趁着花开时节,至行宫独自饮酒,槐花落下,便像一场无止无境的大雪。
她饮着饮着,不小心睡过去,这时赭苏就会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小心地在她身上盖上一件薄毯。天气很暖,赭苏本来可以不做这些,但她待她,从来都是无比尽心。
云意姿想到自己。她从来就很少得到,不知父母何人,没有兄弟姊妹撑腰。很乖很乖地长大,从不争抢,从不浮躁。
很多道理,没有人教她,是她自己慢慢地想清楚,琢磨透。旁人待她不好,能忘的就忘了。旁人待她好,她是记十分的。所以她很拼命地在汲取那些温暖,也想保护那些给予她温暖的人,可是现在,她好像做错了。
大错特错。
她看见素折的时候,才明白,早在接住她的那一瞬间,素折的脊柱便全断裂,哪怕是华佗再世,也难以挽救。云意姿呆呆地瘫坐在地,她重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留在王宫,面对这样一个结果么。
肖珏红着眼眶,要来握她的手。
“滚,”云意姿将手缩回,淡淡地说:
“你给我滚。”
肖珏浑身一颤,脸上的神情僵硬起来,他上身靠近,虚虚地圈笼住云意姿:
“别赶我走,”
他环住她的脑袋,拥入怀中,闷声:“云娘,你打我骂我,怎么都好,千万别赶我走。”
云意姿一口咬在他的肩上,直到尝出血腥味,肖珏强忍疼痛,抚着她的后背,笨拙生涩地安慰着,云意姿忽然松口,再一次狠狠地将他推开,摇晃着往远处走去,逐渐远离,遥不可及,好像随时都会化成云烟,离他而去。
肖珏眸中点漆一般,晦涩难明,却见她身影晃了晃,摔倒在地,他一个激灵,匆忙上前查看,却见女子紧闭着双目,显然是晕了过去。
肖珏用尽全力才忍住了,没有弯下身将她抱起来。双手紧握成拳,淡声道:
“把她带下去,好生看管。”
胥宰点头,肖珏的眸色变冷,转过身,高声号令道:
“其余人等,随我前去捉拿反贼。”
“是!”
“虞执,”少年薄唇微张,一字一句森冷吐出,“我要他的命。”
菁华门下,火把渐次亮起。
段衍联合河安伯的军队,布下天罗地网,反臣乱党早已无处可逃。
隐秘墙根处,幕僚深深垂下了头,如同一只败家之犬:
“主子,事败了。”
他一弯膝,跪在了地上,抬起头时,仍有野心在眼中跳动:“主子快从侧门离去,那儿有我们接应的人,我来为您断后!整整七年的谋划,绝不能功亏一篑!主子,我等都相信,只要您活着,就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虞执靠坐在墙角,肩头血流如注。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淡淡望向天边,那轮被乌云挡住的月:
“华生,你可还记得,七年前,钦天监的预言。”
幕僚沉沉点头,“帝星黯,北女兴。将有女主百国,名双叠,代天下。”
虞执凉薄一笑,“知道这个预言的,大多数都死了。先王为了这个预言,杀了许多人,其中不乏无辜之辈。”说着说着,他露出回忆之色,“明明,她察觉到了这一切,入京那一年,拒不受封,交还虎符,解甲归田,却还是没有敌过,帝王的猜疑之心啊。周洲……死在什么时候?”
虞执笑了笑,华生无法形容那样的笑意,明明再平静冷淡不过,却似有种深沉的情感,蕴藏其中,“好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我正在府中,读她留下的那本兵书。那么多年过去,她那一手字,还是那么不堪入目。总是让本侯不禁想问,那个书呆子驸马究竟有没有好好教她。”
听到此处,华生再也忍不住,悲切道:
“侯爷,周洲长公主……她已死了七年了!”
“请您放下吧!”
虞执看着他,缓慢地摆了摆手。
“你走吧。”
“随便去哪里,给我报仇也好,做你自己的事也罢。总之,走得越远越好。”
华生咬牙,“属下……”
“去吧!”虞执声冷如石,“这是军令,不得违抗。”
“哒哒”马蹄之声传来,这是围剿叛军的军队,正渐渐将此处包围。
“……是。”华生终究是点了头,抱拳告别。回头,男人缓缓站起,笔直的身形如同一把利剑。
“我知道,她还在,”大手按上胸口,虞执勾起嘴角,笑意幽幽:
“女主百国,呵呵……可笑……”
越嘉怜说,他的造反是一个笑话。是啊,这场戏彻头彻尾,又何尝不是一场笑话。
虞执摊开手心,一抹月光凝聚。
周洲,你看,我也没能赢。
我们都输了。
羽箭,密密麻麻如同蚂蝗般飞射而来。华生被人往后硬拽,宫门阖上的霎那,看到这一幕的他肝胆俱裂:
“侯爷——”
虞执戎马一生,功勋无数。临了却作乱臣贼子,污名加身,对此,他并无可辩。
大抵这样的结局才是最好的,他心中分外平静,平静地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他晓得成王败寇的道理,他输了,而赢的,仍然是肖氏王族。大概,这就是命吧。
多年以后的史书上,留下有关他的那么一笔。
大显十四年暮春,虞侯虞执,被围困于菁华门下,万箭穿心。
只唯一不同于,那短短冰冷三两句——此时此刻,漫天吹落了白色的槐花。
一片,两片,落在了他的掌心,
融不化,握不住。
“下雪了啊……”玄衣男人的身上插满羽箭,如一只古怪的乌鸦,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鲜血争先恐后,慢慢地浸透了地面。
他睁着眼,眸光涣散。
恍惚中,好像回到了长隗坡。也是这样一个,白茫茫的雪天。有一个女子,她轻轻地笑着,跳着,哼着歌儿。
那一个爱穿红袍的少年将军,
他的心上人。
向他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over!感谢在2020-10-1400:04:31~2020-10-1423:2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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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虞执也接过了新的弓箭,高高举起,对准越嘉梦的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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