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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坐与流(1 / 1)

“夫天生烝民,树之司牧,本以养民也。乃暴虐如是,天人之心,能无愠乎?岁赂西北二虏银绢以百万计,皆吾东南赤子膏血也。二虏得此益轻中国,岁岁侵扰不已,朝廷奉之不敢废,宰相以为安边之长策也。独吾民终岁勤动,妻子冻馁,求一日饱食不可得”

——方腊

——1

战后,康朱皮检查鸡鸣山坞壁防御战的状况,清点损失,第一个碰到的心腹就是李阳,他正瘫坐在城门洞的尸堆边,砍得卷刃的佩刀扔在一旁,整个人活似报废了一般,两目无神,气喘吁吁,看到康朱皮时,连行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刚要强撑着站起来,便被康朱皮按了回去,让他继续休息。

李阳告诉康朱皮,负责指挥的米薇打得非常英勇,而且“没事”,这句话才让康朱皮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康朱皮小心翼翼地杵着根短矛,慢慢地走上护墙,因为鲜血正从楼梯一路淌下,皮靴踏在上面,都开始不自主地打滑。刚上墙头,那股令人作呕的刺鼻血腥味就在空气中挥之不去,康朱皮放眼望去,伤兵与尸体依旧遍地,哭号声直刺耳膜,百姓们正在来回搬运伤员,康朱皮看到了谁体力不行,就顺带着搭把手。

“康帅!康帅!”

“我们打赢了吗!”

百姓们看见是康朱皮在帮忙,赶忙挤出笑意,用疲乏而充满期望的声音询问。

“没事,打赢了,咱们打赢了。”

康朱皮行走在坞墙上,拍拍一些民夫的肩膀,鼓励几句,带给他们“好消息”,很多人虽然在笑,但表情依旧掩盖不住隐藏的悲伤,百姓们很累了,他们之前就往来向守军输送箭矢、开水、石块、油脂之类的物资,来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现在除了重伤员还被送往庵庐,一些轻伤员干脆就开始原地治疗。

米射勿端着一个陶盆,斜刺里急匆匆地跑来,差点和康朱皮撞个满怀,康朱皮一把抓住义弟肩膀,喝道:“谷子!阿弟,你给我瞎跑啥呢,小心看着点路啊!”

“阿姊受伤了,阿兄!李嫂要我打些开水,得换绷带!”

“啊?你莫吓我!阿姊在哪?”

望着表情同样慌乱的米射勿,康朱皮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蹦到嗓子眼,赶忙追问了米薇的位置,然后赶紧过去查看。

“阿姊!阿姊!”

康朱皮跌跌撞撞跑到一处垛口,家旗正插在那里,米薇靠在垛墙上,卸去了身上的盔甲,正闭目“休息”,李丹英则在一旁仔细地帮米薇清洗伤口,两人身旁横七竖八堆了许多根箭头,大部分都因为外力触碰而弯折,几支箭簇上带着血迹。

“阿卿,阿姊伤着哪了!”

康朱皮几乎立刻扑了过去,却半途强行来了个急刹车,生怕影响到李丹英的包扎过程,那少见的慌乱与紧张表情把李丹英吓了一跳,倒是米薇睁开眼,立刻看到康朱皮的左肘也缠着绷带,便不顾伤势想起身,靠近点询问康朱皮的伤情。1

“阿弟,你怎么手肘嘶痛,疼,疼。”

结果牵动了几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倒抽凉气,但马上就兀自逞强,昂着脖子说道:

“别担心,我我没事,中了十二箭而已,盔甲厚实,没事!阿弟,你伤到哪了?”

米薇立刻被李丹英不由分说地重新按住,接着进行未完的清创包扎:

“中、中了那么多箭还是小事?还好,不、不是毒箭、脏箭,不、不过还得小心,要按臭羯儿说的做,好好消毒,休息,别闹!”

康朱皮靠过去,来来回回检查了几遍米薇的伤情,发现的确没伤着要害,大部分箭矢和自己之前的情况一样,没有击穿厚重的防御,只有三根箭伤到了小臂,又听李丹英说箭头无毒,这才长舒一口气,拍拍胸脯,表示真是有惊无险。不过,康朱皮知道不能掉以轻心,万一得了破伤风可麻烦了,清创工作得做好。

望着米薇担忧的表情仍未散去,康朱皮才抬起左臂,笑着表示自己一点事都没有,无需担心:“我好得很,中了一箭,擦破点皮而已,阿姊你可把我吓死了。”

“你阿姊算过,我比赭羯儿你运气好多了,”米薇亦笑了,虽然她疼得额头上流汗不止,却依然咬着牙说:“我不过挨了十二箭而已,但我总共先后射了那些妖鬼二十一箭,还是二十七箭,记不准了,反正我赢了,诺,弩弦都给拉断了。”

那张康朱皮熟悉的蹶张弩就靠在一边的垛口上,不仅因为过度使用而导致弩弦绷断,连弩臂都损坏了。连负责指挥的米薇都中了十几箭,弩都拉坏了,这场靠着大部分成员都是新兵和平民的守备队进行的防御战究竟有多残酷,康朱皮不敢想象,只是转移话题:

“我赢了官军,拿了不少好货,给你换一把新的,更好更漂亮的。”

“那还要长得差不多的,记得弩机上刻咱俩的名字,阿弟,我跟你讲个趣事,你没忘了之前的承诺吧,李

阿妹这次拿剑捅死了一个……嘶……阿妹轻点……”1

米薇比李丹英年龄稍微大个十几天,米薇已渐渐习惯喊李丹英妹妹,李丹英却不太习惯。

听说李丹英居然杀了个人,现在却跟没事人一样,在那认真地给米薇包扎伤口,康朱皮不禁身子后仰,眼睛瞪得溜圆,一脸难以置信:“这,这,诶,不是,阿卿你没,不是,我怎么也结巴了,你怎么上一线了?”

“你有有什么不信的?当时有贼人爬墙,我弩都拉坏了,结果当时李阿妹就扑过去,一剑就给他戳下去墙了。”

“啊!那可太险了!阿卿你没事吧,一切都好吧?”

李丹英白了惊诧的康朱皮一眼:“臭羯儿,怎么还咒我带伤?倒是你,还、还不过来,让我看看!涂、涂药了么?涂了是吧,那好,愣、愣着作什么,快去看看你弟,水、水,还有绷带,怎么还没弄来?”1

“谷子,射勿盘陀,阿弟,你快一点啊!”

米射勿慌慌张张地赶来,送来了净水与绷带,李丹英又折腾了一番,康朱皮待在一旁安抚,才给米薇的伤势彻底处理好,之后李丹英就去忙其他的伤兵了。

伤兵救助的工作压力一如既往地沉重,还有许多官军俘虏也负伤了,康朱皮也一视同仁,要求救治——即便从功利主义角度来看,晋朝的边军有许多经验丰富的战士,能招降一批能有效提高义军的战力,还有那个皮初,官军的突击计划弄得义军一度很狼狈,几乎刚起事就败了,由此可见,这位牙门将还有点本事,康朱皮倒想尝试着也招降他试试。为此当然要尽力救治伤兵了,康朱皮甚至连俘虏的官军医工都通通释放,旋即赶去救助医疗了。4

背着负伤的米薇,康朱皮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把义姐搀到床上躺着,又不敢浪费宝贵的时间,立刻派人叫来李始之等几位机敏有智的心腹部下,依旧令康矛、康武等领兵守卫,众心腹遂聚在卧室内,或坐或卧或站,开始商讨起接下来的战略。

康朱皮知道,起事前,他活人无数,起事后,又一路连战连捷,气势如虹,又屡次打败了不可一世的官军,现在整个鸡鸣山坞寨的人,无论是兵是民,都以康朱皮为尊,以他所言为是,

康朱皮相信,,附近就能找出成百上千的普通黔首前赴后继,但正因为如此,康朱皮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不得不分析众人的建议,以填补自己思考时的漏洞,仔细考虑下一步棋怎么走。

割据裂土,以上谷、广宁为核心,建立根据地,反晋围剿?

弃上谷,做流寇,趁势杀入幽冀富庶之地,掀起反晋大潮?

走大同,赴桑干,与鲜卑争雄,夺代北漠南之土?

还是拔营而走,去别的地方,比如塞上和辽西,与什么慕容鲜卑对阵?

杀陈非,然后诏安,实质占据两郡,种田养兵,等天下有变?2

现在的康朱皮,内心比较倾向于第三条路线,他与官军几次交手就有体会,光打败这几千官兵就逼得康朱皮几入绝境,当今天下没有大乱,自己又做了出头的椽子,晋朝现在还有整个天下作后盾,可以源源不断派来官军,要想在上谷立足,谈何容易!

但很多部下不这么想。

“郎主有此大胜,不要说边地豪强皆知郎主勇名,纵是官军,也断不敢再以二三千人就冒进,与郎主堂堂对阵了”

“是啊,我听说每郡的兵也不过这么多,郎主若能得四五千兵马,岂不是要攻郡就攻郡,要取县就取县?”

庞存和康乌两个神棍一唱一和,引得支禄极其兴奋,认为建功立业,一飞冲天的时候到了。

“哎呀,真是神明保佑,啊不,真是元光庇护啊!康部大短短一年不到,就从一个小小的部落,到如今能一战赶着成百上千的官军跳河!康部大才十八岁不到啊,以后还不知能做出多大的功业呢。我得抓紧时间,跟着康帅干大事,多攒些功劳钱财,多讨几房妾室,哎呀,好想用金碗吃饭啊,只要跟着康帅,老了应该就能用金碗金勺金盆吃饭了。”

作如此想的支禄,马上就开始怂恿康朱皮赶紧去打沮阳,打居庸,打下洛,打潘县,打涿鹿,最后一路冲往代郡,杀回并州上党老家去聚兵,并拍着胸脯表示,他的步兵乙队刀里来火里去,绝无二话。

但王梦则与之争锋相对,坚决反对到处去攻城掠地。康朱皮看得出来,王梦这个和李始之出身相近的上党豪强儿正处于又喜又怕的矛盾点,既对康朱皮起事感觉不太妙,唯恐牵连家人,但他又加入元光道,年轻人正期盼着将来做一番事业,如今的“大好局面”又着实引他浮想联翩。

康朱皮没有选择支持谁,而是下达了命令:“米大巫,你负伤这几日不能乱走,不如就在营寨之中,监督劳工继续造大车,还有改造缴获的陈贼运粮车,四轮大车,两轮车,都行,我们要找机会转进了。”5

“转进?”众人不解。

康朱

皮搓着手,扭着腰比划:“转过身子,朝着其他的方向前进,是谓转进。得趁着敌人未能集中又一股大兵,打了就走,去别处山河险要之地发家。我等的性命不能系于别人是否仁慈之心,万一接任陈贼的又是一贼,怎么办?难道束手就擒么?”

“康帅,那百姓呢?”

“夫济大事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安能弃之?当然是尽数带走了,所以才要多造大车,多收集牛马力畜,否则转进起来谈何容易?”

“康帅,上谷、广宁地理不错,为何不先攻下二郡,然后以此为基业?”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我们现在兵马不足,又是刚起事,风头正盛,不能呆在一地不走。不要怕!我能以二三百众在上谷生聚千人万人,有如今的势头,不愁在他地不能成事,到时候再拿回二郡便是。”4

康朱皮自信满满的回答,给部下们注入了不少信心。

“郎主神机妙算,转进真乃神技!”

庞存学康朱皮来源不明的新词学起来很快,他先恭维至极地拍马屁,随后便一转话头:“但在下只怕郎主欲撤,寇堡主、侯坞主却不能理解其中精妙所在。须知寇堡主性情暴戾,莽撞急躁,年轻气盛,郎主于延水大胜,他必图谋夺取二郡,必不肯现在就走。至于侯坞主,就更有问题了,他恐怕只是见郎主首倡大义,便跟在后面趁机牟利而已,若官军强则走降,若郎主强则相助,他更不会放弃先登二郡,取纳财富女子的机会!”

庞巫师熟悉上谷豪强性情,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康朱皮点点头:“沮阳和居庸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所需的,那些还没被打散的陈贼部队,亦有许多盔甲兵刃等我去收取,若是给其他人乱抢,可就太可惜了!”1

说着,康朱皮摸了摸胡子,沉吟道:“城中所积的粮草可供军用,武库的甲矛我等急需,商贾之民则熟悉塞北幽州地理人情,不可不问,铁匠、皮匠等工匠伎术,更是有大用,还有更重要的户籍档案我当然是志在必得,再者,我所欲也并非与寇、侯二氏冲突,只有打垮了尽可能多的官军,才无论是战,是走,是和,都更有底气嘛!”

康朱皮将目光投向庞存,上身前倾,问道:“庞郎君,我欲说动寇堡主、侯堡主继续合兵一处,先追击打垮乌桓突骑,再平定广宁官军,最后收取各城之利,金银粮秣三方平分。你可敢凭三寸不烂之舌,替我去完成游说?”

庞存当即伏于地上,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崇拜:“在下这条命,早就立誓交予郎主,只须郎主下令,无论是说动”

“好了,以后都坐起来说,不许趴着。”1

无法“抑制”脸上的喜色的庞存,赶紧恢复成坐姿,不忘点头如捣蒜:“郎主且待我好消息。”

——

无论流寇还是坐寇,都要面对一道门槛——能否攻取城市,这决定了一支队伍能否壮大,否则就会沦为一般的山匪马贼。

农村乡野可以提供兵员,粮食,但征收困难,更不可久留,纵使是豪强大户,百户千口所积蓄的粮食,能供万人、数万人的部队吃几日?

不攻打夺取几个城市,大队军兵就无法获得有效且稳定的补给源,若要维持军心和纪律就极为困难,你不能指望一堆饭都吃不饱,衣服穿不好,朝不保夕的人不辞辛劳,严守军纪,秋毫无犯吧?而不能严格纪律,你做的比官军还差,百姓为何要助你,不去助官军?

更何况城市是生产的核心,四方乡野的民脂民膏都汇聚于城市,更有大量你在乡间得不到的东西,比如官府的工匠,武库,档案等等

但是如果攻打城市,就会陷入另外的危险境地。大部分流寇会流连于城市里的财富女子,一支队伍如果携带过多辎重,特别是带了太多既不能吃,短期内也不能用,却能令人为之疯狂的金银,就会严重拖慢行动速度,兵士也会因为挂念财富与妻妾而不敢奋勇作战,官军更是会从四面八方袭来,只消一次惨败,足以让所有的事业化为尘土。

接下来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假如读者你就是一支流寇的领袖,攻入城市后的主要目标是什么?如何恢复屯驻期间的基本秩序,什么资源是你需要的,如何快速获得这些资源?如何维持军队的纪律,如何赢得百姓的支持,什么时候应该固守,什么时候又该走为上计,以及需要及时规避哪些误区,这就是我接下来要教你的5

——《往事录·卷十一·“流寇”与“坐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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