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官府、城市、寺观、神庙及豪右之家,杀官吏、儒生、僧道、巫医、卜祝及有仇隙之人,谓贼兵为爷儿,谓国典为邪法,谓劫财为均平。病者不许服药,死者不许行丧,惟以拜爷为事。人皆乐附而行之,以为天理当然
——《三朝北盟会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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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氏坞并没有抵抗太久,乌桓豪强们修坞建堡的技术水平不高,又要兼顾控制牧场的交通便利性,坞墙修的方方正正,一般也就能抵挡没什么攻城手段的饥民和马匪。上谷牧工奴婢反抗运动风起云涌,祁氏又生怕牧工反乱,不敢催促牧工们多修防御设施,因此面对攻城武器准备充分,又有多次攻坞经验的康朱皮,已好比瓦鸡陶犬,不堪一击。
盾车轻松地推进,填平一段壕沟,两门投石砲击毁了箭楼,让祁氏亲兵不敢上墙应战。重甲兵撞开坞门,手持长矛大盾的义军一拥而入,将门后的祁家兵一扫而空,并迅速攻占了武库、粮仓、飞楼、马厩等要害所在。两队步兵持弩弓上墙,把住制高点,一切都已轻车熟路,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可以被康朱皮的文书们记录下来,以后当范例推行。
当然,乱像还是有的,新释的奴婢,祁家的牧工,还有抢着入坞的马匪,他们握着或旧或新的刀枪,面对仓库里黄澄澄的黍米铜钱,还有布帛粮食,各色财宝,还有乌桓大人们那些美貌的妻女时,已经忍不住内心的贪念,总想着趁机拿一些,还有的破坏狂,总想砸点烧点什么来庆祝下。
然后,凡是敢实践的人,就被揪出来抽鞭子,实在不像话的直接被枭了首级,挑在矛尖上以儆效尤。1
都已经不用康朱皮去教了,甲队的队长李阳亲自打着牛头旗,带着他的披甲步兵——连日激战后,甲队的编制已经扩充到前后两队共百人,是现在康朱皮手下最精锐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支步兵队,近百名战士举着插了首级的长矛,来回巡逻,见到一个违规的就是上去喝骂抽鞭,很快坞壁内就大致恢复了秩序。
有几个老牧工赶着羊出坞,看到这一幕,私下摇了摇头,嘟哝两句:
“总有儿郎不听劝,你看,又被康神仙砍了头,啧啧。”
“得了吧,要不是我拦着,你打审家堡子的时候拿那块金子,还不是一样要没命!”
“别说了,驴头旗来了,快干活!”
驴头丁字旗下,赵桓和乌桓亲卫阿爪赶着一队祁氏男丁俘虏往坞内的空地去,几个乌桓马匪出身,已经加入义军有段时间的骑兵正在屋子边聊天,看到他们过来,赶忙让开道路,然后继续聊着,还不时往鸱鸮旗的方向看去,表情古怪的很。
“阿爪,他们在说什么?”
这些时日,赵桓按康朱皮的要求,学会了些日用的乌桓语,但听那些又快又含糊的对话还是不太清楚。
阿爪板着脸,继续赶着俘虏走了几步,然后附过来耳语,将几个乌桓马贼的对话转述给赵桓听,讲得赵桓也板起脸来,望着那些马贼的神色都变了。
“康战帅、康神仙又要费力去搞什么俘虏甄别,按我说,男的都杀了,女的先玩,丑的杀了,漂亮的分了,多好!”
“咱草原上的胡人,愿意降的带走,不愿意降的都杀掉,哪用这么费力!康神仙啥都好,就是像个女人,这时候不够硬气。”1
“我听说康神仙是在中原秦人那住的胡人,和咱们不一样。”
“管的还严,娘的,这不许那不准的,一点也不快活,不过能吃饱饭,睡好觉,总比以前好,也凑合吧。”
“算了算了,康神仙可惹不起,有那么多秦人的盔甲,还把咱们打不下的堡子一下就拿下了,还是看看再说吧,况且他是神仙,和咱们不一样也正常。咱兄弟几个还是得小心行事,别被抓住杀了。”
阿爪和赵桓正准备把马贼的对话告诉康朱皮,正在审讯俘虏的康朱皮此刻却在犯头疼。
他不是不知道那些常年把人头别在裤腰带上,有了今日不知有明日的马匪们正在乱嚷嚷要大开杀戒,尤以前几日才加入的新人为主,他们听过一个大部分真实的传言:“康战帅每次打下坞壁,都要把那些不可一世的坞主酋豪及其心腹家人拖出来,当着牧工与奴婢的面,一个个砍掉脑壳。”
马贼、山民、牧工、奴婢出身的义军,特别是那些乌桓人、鲜卑人,此时此刻都很兴奋,为即将到来的杀戮而庆祝,太好了,那些作恶多端,高傲不可一世,都不用正眼瞧他们的酋帅牧主,通通该杀!
“杀!杀!杀!”
“杀牧主咯!杀部大咯!杀渠帅咯!哈哈哈!”
“康王杀了祁部大,咱们也要杀个渠帅,再不齐杀个小帅啊!”
新人在欢呼着,而康朱皮很无奈,每次听到“康王”这个词,他总是会不自主地嘴角抽动一下,心想该找个由头禁止这种称呼,自己还没儿女呢!10
按照康朱皮的老规矩,打下一个坞壁后,得甄
别俘虏,虽然是件麻烦事,但还是要做,可不能乱砍一气。这次打下祁氏坞,首先是已经弃暗投明乌桓官军骑兵的家属,他们不少人是豪强的庶流或者部曲出身,现在已经做了义军的骑兵,既然成了自己人,他们的直系家属自然不能杀,而是要带回鸡鸣山,按军属对待。
再把妇女,无论是妻妾还是婢女,不满十二岁的儿童都挑出来放在一起,祁氏坞俘虏不少,按出身分来不及,这些人也不许杀;另外只要是会手艺的,特别是会冶铁、锻铜、制陶、制皮、治病的人,也清出来,就算有问题,也要先“戴罪立功”看看再说。
至于男丁,康朱皮也不会随便杀,首先还得审问情报,特别是清点战利品时,康朱皮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仓库里按理说堆了很多涿鹿仓的米,怎么少了这么多?还有人头数也不对,祁市的几个亲儿子跑哪去了?老规矩,方郎君,打水,找手巾来。”
仓库里的粟米和预估数字对不上,而无论是死者还是俘虏,乌桓率善归义侯、赤沙中郎将祁市的几个嫡子并不在其内,审氏、薄氏逃往祁家坞壁的几个庶子的人头都被辨识出来了,祁市的宝贝儿子去哪了?近几日斥候报告没有大队人马逃出祁氏坞,自己起事前还算畅通的情报线则没有通知祁氏的奇怪大动向,祁家几个嫡子若是近期带少量人马逃亡也带不走那么多粮食,着实有问题。
老捕贼曹方光学水刑这门手艺很快,现在技术已经“成熟”,不会再和康朱皮一开始审莫护跋军俘虏那样弄死人了,未经训练的人很难扛住水刑,不一会就招了。2
“咳咳少部大去,去和鲜卑人做生意了,大半个月前就走了!”
“哪家鲜卑人!”
康朱皮心头一紧,立刻追问下落。
“不,不知道”
“军正,来,加水!”
“我们真不知道!饶命啊!咳咳”
“什么方向也该知道吧,加水。”
“往北,大概是宇文单于不不,是禄官汗!”
“祁种民,嗯,祁莫护跋参与了没有?”
“不,不知道!不不!别!好像有!是她和祁部大,不,祁市说的,让他去和鲜卑人做生意!求求康神仙了,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康朱皮非常无奈,看起来面前或奄奄一息,或吓破了胆的几个高级俘虏是真不知道内情了,连到底去和谁做生意都说不清楚,这事也够隐秘的。
已知的情报已经很成问题了,无论是和谁做生意,拓跋禄官汗是祁种民姐夫的叔父,是新任的拓跋鲜卑单于。宇文单于普拨的牧场听说离上谷也不远,同时他也是去年才登大位,像这种新单于,最需要的是什么呢?
从时间来看,大概是自己刚起事,祁种民就试图和这两个新即位的鲜卑单于或者可汗联系,让祁家送了一大堆粮食,而她离开的方向……从地图上看,应该是回她姐夫,鲜卑拓跋汗那里,进一步动向就不明了。
问题很大啊,该不会是
康朱皮皱了皱眉头,他猜测的结果很不好,看来转进的计划表又要提前了。
正当康朱皮思考的时候,赵桓和阿爪就押着新俘虏来了,接着就向康朱皮打了小报告。
“知道了,辛苦了,我找个时间处理一下。”
还在担心鲜卑人可能带来的危机,康朱皮便并不太在意马匪的事情,他只感到心累,一想到不久之后义军就要打郡城,现在军纪有问题,联盟不紧密,敌人动向不明晰,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康朱皮愈发烦躁,只能摸出块胡饼,吃几口来分散注意力。接着他又审问了这一批俘虏,还是没有他想要的信息,愈发不耐烦的康朱皮挥了挥手,确定这些人已经挑出了工匠和军属后,就要求丁队把他们通通带到祁氏坞的广场去,再把祁家的牧工、奴婢都召来,每个人都得发一根木棍,一面盾牌。
“康帅,又要杀人了?”赵桓下意识地问。
“我教了多少次,叫公审,公审!”
“是,战帅,公公审。”
望着复述了一遍生词的赵桓,康朱皮无奈地叹了口气,腹诽着他编的那破程序也能叫公审?算了吧,也就比之前打文家坞、渐家坞直接不分青红皂白,把直系嫡亲男丁杀个干净好一些。
去广场的路上,米薇的亲弟米射勿不知从哪里挖出一个陶罐,上面全是黄土,兴冲冲地朝康朱皮跑过来,献宝一样把罐子递出去,叫道:“好东西啊,阿兄!”
康朱皮扫了半眼,就看见最表面一层满满当当都是金叶、珠宝、西域金银币之类的贵重细软,还有几枚西域金银币,甚是诱人。
“”
面对翻着白眼,面色不善的康朱皮,米射勿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唬得他倒退了一步,手里抱着珠宝罐,不知是给还是藏,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解释道:1
“阿兄,我可是听你话的,是阿姊问出来的!问的那些女俘!我和她是既没动粗,更没杀人……你想啊!阿兄,你教导了那么多次,不许杀女人和孩子,我们肯定记得!况且况且”
康朱皮脚下不停,自顾自地往前走,好像充耳不闻,米射勿就跟在康朱皮后面,不停地解释:
“阿兄,你想啊,农民都在家里埋点钱啊肉啊什么的,这好好的乌桓大酋怎么可能不藏私,现在不问出来,到时候咱们一走了之,哪有时间挖?阿兄,我也是为了大家的事业着想啊!这些这些宝贝,最后还不是要拿去分分,这都是按阿兄的律令来办的啊!”
“哦,知道要分就好,下次也这么办,所有缴获都去找方军正他们几个登记,再按照战利品规矩分。别乱搞,我到时候会查账,也不会少了你那一份。”
康朱皮回过头,仔细叮嘱了义弟几句,随后抛下他继续前进。一路上,康朱皮总觉得让米薇或者桓真人看管女俘虏都不太好,米薇姐弟的粟特贪财属性总是屡教不改,总是个隐患。
至于桓真人就更麻烦了,轻生敢死的山民大部分都对凌虐那些原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对山民们从不正眼瞧的平原乌桓大户的家眷很感兴趣;这不仅是出于报复心理,也是山民氏族之间的血腥械斗的一种延续,对于那些非自身氏族,又不足以抵御兵锋的敌人,山民们从来是不管男女老幼都动刀,毫不留情,即便桓真人是个女渠帅,也很难避免有这方面的倾向。
或许李丹英负责此事会好一些?可丹英姐忙着给伤员治病,怎么还有空管这茬事?
麻烦啊麻烦,还好李始之能替康朱皮管住桓真人的乌桓山民,米薇更知道分寸,晓得纪律对康朱皮的重要性,康朱皮也多次在晚上对着她耳朵强调过:“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我的纪律是不允许违反的,任谁求情都不行”,不怕米薇没印象,暂时来看,她最多也就是勒索威逼一下,不会出人命,也不至于私拿财物,破坏战利品分配规矩。现在康朱皮眼瞅着义军大小问题多如牛毛,俘虏营的问题还没到迫切需要解决的水平,只能先放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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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革命的浪潮在奔腾,不仅会有许多人敢于抛弃了家庭、财产、地位和故乡,甚至作为人的姓名与生命最后都牺牲掉了来换取事业前进哪怕一步,也随时会有很多堕落的流沙随波而来,不仅仅来源于上层社会,中层和下层一样可能。
他们很多人只是逢场作戏,混水摸鱼,把革命当成野心家晋升的途径,就算他们上去了,不过是换了一批食肉者,天下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在大规模起义中最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那些最后的胜利者,大部分不是首先倡义的人,在革命的最初阶段,最终胜利者的姓名并不为大众所知5
——《往事录·卷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