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全嬷嬷的腿受不得寒,出门一番折腾,少不得会更严重。赵、姚两人连连反对,
“都是我们两个愚蠢,要赔罪也是我们去。全大姐你就安心养病。”
“不错,这事情也未必那么严重。怕就怕十四娘愚笨心里没个成算,她既有点聪明见识,就不会跟我们几个为难。毕竟,岭南这一亩三分地,她需要我们的地方还多呢!”
大全嬷嬷听了,表情更加激动,“你们啊,太把自己当回事!不行,我一定要亲自面见十四娘……”
拗不过她,两人只好在大全嬷嬷的腿上仔细绑好的棉花袋,找了两个手杖,一路慢慢搀扶着去陆星霜的书房。
“十四娘,三位嬷嬷来了。”
掀开竹叶纹的后毡子门帘,灵钏进屋禀告。
陆星霜盘膝坐在罗汉床上,凝神静气,旁边的矮几放着一鎏金镂空双鹤展翅熏香铜炉,散发的徐徐香气,沁人心扉。
乍闻,似梅香,却没有梅花的清冷;细闻,又似兰香,却无兰香一味高洁没有变化。越是品味,这香味越是变化无穷,就像一位绝世美人,能品出无尽的好处,横看竖看都是美。
大全嬷嬷几人一进屋,就被香震住了。
常年在宫中,各式各样的香不知嗅过多少。虽说几人的差使都是和“制香”“调香”无关的,不过不妨碍对“香”的品鉴。
绝品!
这小块熏的香绝对是绝品!
岭南这种小地方,也能出产这种绝品的香?
想都不用想,就排除了。不可能!
那么,是陆家大小姐派遣人送来的?
若是,那之前对陆大小姐对十四娘重视性,更要提升一层;若不是,更要重视十四娘了。
大全嬷嬷醒了醒神,负荆请罪道,“我等犯了口舌之罪,私下非议主家,特意来向姑娘赔罪。”
“嬷嬷这是做什么?”
陆星霜微微挑起眉,示意灵钏扶起大全嬷嬷,唇角含笑,“几句玩笑而已,无伤大雅,不值得嬷嬷特意跑一趟。嬷嬷如今病着,养好身体更要紧些。”
大全嬷嬷看了一眼赵、姚两人,两人此刻闻着绝品之香,想到未来的陆星霜,作为陆家仅有的未出嫁的嫡女,必然也如绝品,也都屈身行了一礼,
“我等惭愧。”
陆星霜笑了笑,让了座,九儿上了茶,这事便算是小小的揭过了。
“几位嬷嬷远道而来,跋山涉水不容易,我陆星霜十分感念。按说,早该如今天这般亲亲近近的说说话了。只是……现下情况有些为难,赵嬷嬷、姚嬷嬷,没有怪我要求你们去郭家吧?”
“岂敢岂敢!”
是真不敢,还是心理仍旧抱怨?陆星霜唇角溢出一丝微笑,“郭家是我母亲的母家,亦是我的外祖家,有些要求不变反驳。几位嬷嬷能谅解便好,若是不能……我也会在给大姐姐的书信中特别言明的。”
赵姚两人对视一眼,心道果然来了!
看不出啊,年纪不大,却跟人精一样,知道用写信传递给陆大小姐信息,还用此暗示威胁。
只是京城和岭南隔着几千里,一封薄薄的信笺能起到什么作用?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了,也无非是让她们失去陆月娥的信任而已。
而她们自然有其他办法挽回!
陆星霜也不纠结此事,接下来问了一些京城以及陆家的事情。挑着能说的,说了些,再细问,赵嬷嬷口风很紧的道,“我等在宫中,知道的东西比较片面,多是以讹传讹的。十四娘若是想知晓内情,不如写信给大小姐?”
陆星霜的笑容不变,端起茶,微微抿了一下,“这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嬷嬷常年在宫中,对外面的事情自然闭塞不晓。对了,几位嬷嬷,是怎么进宫的呢?一般宫女不是做到二十五岁便可以出宫?”
大全嬷嬷面上露出凄楚之色,“好让十四娘知晓,我等都是犯官之后,被族人牵连,不得已入宫行役赎罪。”
“哦?”陆星霜一点惊讶都没有,指尖在矮几上轻轻敲了敲,“大周律法,除谋逆叛国大罪罪在不赦,妻女充入教坊司之外,其余主犯伏法,其族人牵连罚役。我看几位嬷嬷的年纪,莫非是受四十年前那场‘宫变’株连?当年光是受骗引谋逆的城门官就有好几位,还有五城兵马指挥使全独山,满门抄家破族啊……”
话音刚落,就见大全嬷嬷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
全家,在京城大小也算是望族的全家,一夜之间,支离破碎!大全嬷嬷当时年仅八岁,不得不进入宫廷,一待,就是四十年。若不是陆大小姐颇有本事,她这辈子就得死在宫中,死后连一副薄棺也没!破席裹着,乱葬岗一丢,谁知道她是谁?
所以,她是真心感念陆大小姐的。
“是,老奴就是全家的罪人。”
灵钏见大全嬷嬷一瞬间被吸走了精气神,脸色都灰败了许多,有些着急。不过,她再也不敢小看陆星霜了,拼命忍着,压抑着,等下文。
果不其然,陆星霜不是平白无故提起全家的旧事,引得大全嬷嬷伤痛,话题一转,
“罪臣之女充入宫廷执杂役,也有罪臣之子发配蛮荒之地,遇赦不赦的。不知当年全家有多少不满十二周岁的男丁?”
父母死在眼前,至亲的惨烈,让一个八岁的女童能记得那许多?
大全嬷嬷疑惑不解的看着陆星霜。
陆星霜淡笑一声,“北海郡下置八县,有成光县县令全世明,常常去祖父那边请教,自言是罪臣全独山一房后人,因为当年还在襁褓之中,被下人偷偷藏在柴房里,所以活了下来。却不知真假。”
大全嬷嬷猛地站起来,腿部的不适彷佛瞬间消失了,嘴唇颤抖着,“这、这不是真的……”
“我也奇怪呢!被发配的人都是有罪在身,怎么反而当官了?祖父道,岭南不同一般地方,汉人少,读书的汉人尤其少,再从中找个品德过得去的就更难了。因此,这里的官员,大半都是犯官、犯官之后。只要管理得当,朝廷默许了。咦,大全嬷嬷,你怎么了?你不是知道全家人可能发配到岭南来,才来寻亲?”
赵嬷嬷看着眼流满面的大全嬷嬷,“好叫姑娘得知,我等来之前,只是受陆大小姐所托……并不知道。”
陆星霜露出微惊模样,“我竟怀疑几位嬷嬷的忠诚,哎呦!嬷嬷可要养好身体呀,象郡距离北海不远,只是那位全县令不能离开境内,你不良于行,可怎么去见人,认认是不是亲人?”
大全嬷嬷连忙点头,“我要好,要好,要马上好起来……”一语未终,两行热泪滚滚落下。
多少年了,都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猛然在陌生土地,竟然知晓了还有其他的亲人在世!这是怎么一种惊喜啊!足以让她抛却曾经的对命运不公的怨恨。
她要好,要好好的活着。这里是岭南,包括陆家都是“犯官”呢,没人在意她罪臣之女的身份。况且这里还有一个天大的好处,规矩松懈——没有那种勒在脖子上的枷锁,她应该还能做点事情,把自己的后半辈子,好好的过完。
转变就是眨眨眼的功夫。
从前的大全嬷嬷是为报答陆月娥的恩情,来岭南多苦啊,她来了。恩情也报答了一半。剩下的,只看她心里掂量,什么时候报答完,什么时候掉头离开。
所谓忠诚,在宫廷里生活了四十年的人,最忠诚于自己的性命。
可现在不同了。
来岭南一趟,是幸运,是上天的安排——若是当时拒绝了陆大小姐的要求,岂不是追悔莫及?只要能确定那位全县令就是她的至亲,只怕后半辈子都要给陆家卖命了,还心甘情愿!
赵姚两人,既是忌惮陆星霜的“攻心之计”,又是羡慕大全嬷嬷有幸,能落入计策中。
扪心自问,若是陆星霜对她们使用同样的策略,她们会怎样?恐怕也跟大全嬷嬷一样,哭成泪人一样,满心都是感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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