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独向夜色斩风月」
她在荒漠中足足昏睡了一日,第二日近夜时被七皇兄部下的将士发现救了回去。休养了一日后,便将事之原委说与其听,不管出于什么立场,七皇兄终是依命率了二十万兵马与她一并回王都。
此时,褚军各部已分为五路,一主翼直袭王都,四方侧翼相辅破城。而褚国兵力竟有一百余万,后知,是从齐又借了三十万兵。而郑国各境各城守兵也不过三十万,王都大军加上七皇兄也不过二十五万。兵力悬殊之下,不出三月,褚国大军已破去二十七城池,直直压向王都。
且,此次领兵的据闻是褚国从无败绩的大将军王,其封为晋安,名为容玘。
她没有多想,她知道,这只是个重名的巧合罢了………一定是的。
直至,永宣三十一年九月一十九日,郑褚逐原大战。
这一日,双方交战惨烈,几要要昏暝的天给染红,风里都夹杂着血腥。也似预兆着郑国气数将尽。
也在这一日,她情动时所有美好的期盼也都支离破碎,不可挽回。
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观两军交战,目光却凝固在那白色战袍的褚国将军身上。她看着他挥手进攻,看着他杀伐从容,看着他横尸遍野。
她背脊挺得笔直,然脸色苍白得却像是任什么便能轻易击倒。
如此坚韧,如此脆弱。
良久,她半敛眉目,拿过一把弓箭,搭箭扣弦,双唇紧抿一线,手下力劲一松,倏地一声破空之音,箭直直穿透他的头盔。顷刻,他墨发尽散,烈风扬乱之际,他回头向城墙上看去,原本冷冽的目光刹那一滞。
北扶初望着他,一言不发,静视许久,终是转身离去,留下一道坚韧笔直的背影,连一丝表情都未曾给他。
直至残阳西落,两军方才鸣金收兵,休整调息。
夜色张扬的笼罩逐原,万里伏尸,哀鸿遍野,尸骨销然,日暝悄怆。
褚营———
容玘端端坐着,淡淡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没有讶然,也没有言语,像是料到北扶初回来,也料想到今日这步境地。
只是,他没料到的是,他原以为北扶初会厉声质问他,甚至会执剑相向,可她却站在他面前,缓缓启唇,目光灼灼的逼视着他,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沉静,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温软。
“容玘,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一句话,让他无言以对。
心中宛若有什么在动漾着,北扶初的情意他如何不知晓。只是惊诧于如此情势,她还能平静的对着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那你呢?有没有喜欢我,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喜欢。”见他不言,她继续问道。唇畔还浮现一抹浅淡的笑,眉眼明净,笑颜动情,仿佛是一个美好的少女,看着自己心仪的人问着他是否也喜欢自己,然后,目光明亮满心期待的等着承认。
容玘淡漠的神色似有一瞬的破碎,复而微蹙着眉,静静的看着她,眼中闪着微妙万千的光。终,只如往日一般,温声唤了他一声:“……阿初。”
闻他言语间并不作答复,她满不在乎的一笑。缓步走到容玘身边,伸出素指挑下他的束发的锦带,一如当年。发倾之际,容玘身子蓦然一颤,眉眼一动,几些恍惚。
“容玘,再让我为你绾次发吧……这兴许是最后一次了。”
—————这真的,只是最后一次了—————
她眉眼一弯,语调染着漫不经心的笑。
她的指慢条斯理的从发间穿过,缓缓细细,神态温柔:“我郑国不敌褚国,为了向陈借兵,皇兄说要将我出嫁给陈王。而陈王都有五十三岁了……容玘,阿初不想嫁,你说,能怎么办呢?”
她突然俯身,在他耳畔低喃:“容玘,你带我走好不好?”声音隐约着因惶恐害怕而有些颤抖。
你带我走,好不好………
一帐的沉默,女子素手挽着男子的发,半俯在他肩头,低低耳语,一双眼却睁得极大,像是紧绷的弦,便是一击,即断。
恍惚中这份平静不知维续了多久,只忽的烛光一明灭间,呲的一声烛爆,颤音惊心。好似一把森寒的刀子,将这幅静好的画给划裂开来,徒留残忍。
所有美好的假意,伪作的平静都瞬时消遁无形。
北扶初眼眸神色刹那冰冷,直起腰脊,将他的发绾好。下一瞬黛青袖间滑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容玘也是惊觉,习惯性的巧妙避开。后,却又停在一旁,目光沉凝的看着北扶初,任她执刃袭来,不再躲避。
颈间一凉,温热的液体倾洒在白色衣襟上,像一幅泼墨桃花,灼灼芳华。
容玘一手捂着颈项,猩红鲜血从指缝间溢出,他微靠在案桌侧,低着头,垂敛着眼,墨玉半的发从肩背逶落:“阿初……你可以杀了我的。”他轻声道,清淡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北扶初轻笑,眉目有几分料峭嘲讽,还有一丝倦乏废弃,扔了手中的匕首,转身背对着他,黯淡烛光下,黛青身影单薄而坚韧,陌生而遥远。
“我也真想杀了你,只是……下不了手罢了。”
她平静的陈述着自己的不忍,声音再不见丝毫波澜。音落,她顿住脚步,微微侧头,却没有看向他。背着光的她身影愈为黯然,脸上神色依稀不辨:“我不知道,以前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可我知道……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
容玘沉重的阖了眸,呼吸宛若因着这句话刹刻滞顿,脸色煞白一片。
他想,此生,再也不会听见什么话比今夜她说的还要残忍决绝。
云执走入帐中,却见容玘靠在案桌旁,衣襟一片猩红,血的滴在地上聚成一滩,如此刺目。而他竟也不顾,只低着头,闭了眼,神色很沉凝很孤寂。
她愣了一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容玘,像是被抽离了所有的生气,失去了所有般,只剩一个人独自在苦苦支撑着一切。
她缓步走近他,轻声:“主上,让云执为你处理伤口吧。”
“不用……这是她最后留给我的。”……哪怕是痛也好。
他语气轻缓,明明是这么偏执的话偏偏从他口出却听不见一丝偏执的意味,清清淡淡。
这便是他,什么都藏敛着,不论沉重和或沉痛,他只会独自忍着承受着。
云执微张了嘴,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
良久,她闭了闭眼:“主上,为何不向北扶姑娘讲明原委?”
他缓缓抬头,神色稍敛,声音微哑:“已经,不需要了。”
她已经不需要解释了,也不需要他了。
他知道北扶初,是多么爱憎分明的一个人。既知晓他以往是带着目的接近她,她又怎么容得了?怎么能接受那么多欢快的日子竟缘始假意?怎么能接受她三年那么用心去对待的,去珍惜的,只是一场计策,更因此她母后逝去而错过最后一面。
她要怎么面对,如今要亡她家国的他。
第二日,曦阳初上,柔柔姣姣。
城外,已击鼓鸣金,厮杀一片。
一身艳红战袍的北扶初驭马从城关疾速而出,率着身后几列兵马赶往西山陵。
皇兄说,琷城来兵携粮以持援,敌军定会于途中设伏,教她前去接应。
一入枫林北扶初急急吁马,一手挥下示停。然则,依旧有来不及控马的将士被两树间的长绳给绊倒,人并马跌入前方设了兵刃的土坑中。嘶的几声肉绽血迸。
接着数道冷箭从枫林两侧间急射而来,箭雨缭乱,冷光冽洌。
纵使她执剑能抵挡一时,但普通士卒顷刻间已去了三分有一。此时亦涌出大量敌军,人数略看是她们两倍,着实紧难。
很久,她只觉得很久了。不停的挥剑杀伐到麻木,满眼的猩红尸身。枫林染血,更添艳丽。
左肩被后方敌人剑刺而下,一道深可入骨的伤。好在她今日穿的是红色,即使满身的伤,满身的血,也看不真切。
她顿发凌冽之势,转身向后一剑砍下而直断颈项,呲的一声散着热气的血溅了满脸,那头颅滚了几滚到她脚旁。她却视若无睹,缓缓抬眼,因疼痛使得思绪清明了几分。凝着神色环视四周,被杀戮和血染红的眸无端生了几分嗜杀。
她微扬首,傲然的姿态。除了层层围着的敌军,和脚下堆积的尸骸,只剩她一人了呢。
她缓缓抬手,肃杀的眸,艳烈的血,一剑孤战。
一次一次的执剑挥下刺去,一道一道的入骨伤痕。腿间忽被一剑刺入,直伤筋骨。她紧抿唇闷哼一声,单膝跪下,手执长剑钉入地下。再无力站起。
身后的人,举枪齐齐刺下。
她缓缓阖眸,背挺得僵直。
刹那之间,脸侧划过几道利流,断了垂下的几缕发。直直的将身后持枪的人瞬杀而死。
她抬头,看向前方慢慢驾马而来高高端坐的人。那么熟悉的眉眼,那么陌生的声调。
“放了她。”冰冷淡漠。
“是。”众将士应命。
她眉梢一动,也不知那儿凝起的气力,教如此疲惫的身体持剑朝他疾速跃袭而去。她足点马首,俯身一剑贯穿他的左肩。
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的紧紧凝视着他,清寒的声音从她唇间溢出:“如此,还要放过我吗。”
“将军!”围着的将士错声急唤。
他紧蹙着眉,脸色惨白,低声:“阿初。”
她偏着头看着他,眸色中似有不解。这个形势,这两个字着实是太不相符了。
她手微动,慢慢的将剑从他骨肉里一寸一寸的拔出,看着他愈为苍白的脸,神色依旧无澜,寒着声,寒彻了每一个字眼。
“自那夜起,你我便是生死不共的敌人,日后相见一次我定如今日般伤你一次。”
音落,她从马上跃下,背挺得笔直,却只是强弩之末。周围的士卒近了几步,她眸瞥扫过。
“放了她。”仍旧三字,却沉重万分。
她一步一步走远,染着他血的长剑在地上划出一道暗红的血线。
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