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谁解生死天涯意」
永宣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天降大雪,烈风卷起霜雪纷纷扬扬。郑国王都城关前,褚军褚军五十万大军纵横成列,黑压压的一片直铺天际尽头。
而郑王宫内,红绸彩灯,华音曼曼。
郑太子站在城墙之上,面容冷峻。他高声而道:“今日,郑国九公主出嫁陈王,尔等焉敢重兵相对,犯两国国威?”
北扶初沉静地立在一旁,繁贵嫁衣如血,雍容红妆明艳。
身后,九重宫阙大雪沉寂。
身前,六军不发风声呜咽。
她冷冷四望眄目,最后,抬头远望着天。轻淡的声音在风中破碎:“皇兄,阿初不会嫁………这国,亡了由天。”
身旁的人脸色骤变,沉声:“今日,又怎由得你意愿?”
北扶初瞥过他一眼,眉目讥诮,眸色轻蔑:“哦?如何……就由不得我了。”
她轻笑,音未落便只见衣影一掠,裙裾翻转宛若是茫茫雪间绽开的一朵曼妙的花,又好似一只血色的蝶,在风中飘摇,衰陨。
半空弥留之际,她看向六军之前,他眼眸悲切。唇畔笑影缓缓放大,温柔中敛着蚀骨夺魂的残忍,终成幻灭。
百丈城墙,艳烈一刹。
褚国王宫———
大殿内,褚国的皇高高坐在王座上,缓缓笑道:“你母亲孤己遣人将她从明安苑带来了,将军勿要担忧,这几月内,吃穿用度可未有半分怠慢。”
容玘眼微沉,恭谨答谢。复而自顾脱下战甲,缴下军印,沉声道:“此番灭郑,臣下负伤,落下痼疾,故今日请辞解官,望皇成全。”
闻他此言,褚皇心下也是满意。容玘于他而言,本就捉摸不定,难以掌控。昔日教他灭郑都也施了手段,费了好些功夫。如今,褚皇亦知晓纵使再多赏赐加封,怕也无法消除他心中芥蒂,倒不如就允了他言。
夜,轻风微凉,庭院深寂。
云执端着药蛊推门而入,只见他容玘坐在案桌旁,一盏孤灯散着微弱的光,映着他的身影显得异常萧寂。他低着头,看不见神色,只凝着手中的画像。案桌上以及地上零落散着许多宣纸,画的皆为一人。
她愣了愣,恍过神才道:“主上,这是今夜的药。”北扶初那一剑刺得着实深,直钉在肩骨上,而如此重的伤容玘却没有多在意似的,也不顾着些,便一直拖了这么长的时日也为痊愈。
他并未应声,隔了些时,指抚着画上女子的眉眼,那么认真到沉凝的神色,却温缓了语气:“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她留下……只是,这样看着她陪着她,也好。”
云执喉间一涩,微哑了音:“主上,北扶姑娘已经死了。”
他顿了顿,缓缓抬头,因连续作了两日的画,眼中布满了血丝,神色空洞,声音微有些颤:“你…说什么。”
她忽的走近他几步,微瞠着眼,提了音调:“北扶初已经死了!”
生离死别,怎做思念。
他眉目一动,极倦的闭了眼,像顿失了所有气力靠在椅上,苍白的脸竟生出一丝痛苦。如此沉敛隐忍不动声色的性子,此刻是难以忍受到怎样的地步才会如此。
良久,他敛了神色,清冷的音,肃杀的话:“云执,助我灭褚。”
“好。”她低着眼,淡淡的一句话。
云执说,一定会帮他完成灭褚一愿。
他信了。他一直都相信云执处事衡权的能力。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敢把一切放心的交给她去做。
只是,他没有料到。
两月后,云执入宫。
彼时,他在屋内作好了第五百幅画。英气的眉,清粲的眸,眉眼如初的她。
听下属来信,他忽的想到,那夜让云执灭褚时她曾说:“主上也知道北扶姑娘是个爱恨分明的人,她恨的纯粹,爱得也纯粹到把一个女子所有真切的感情在三年里都付之于你。每个人都有去爱的方式,我佩服她这样鲜明的性格,但我并不羡慕她也不想像她这样……云执只知道,只要是主上想要我去做的,我便一定会做到。”她没有那么多想要得到的,因为,她的一切都是容玘的。
他阖了眸,昏暗的室内辨不清神色。低声:“可是云执,我并不希望你这样为我舍弃自己。”
翌日,他便去往了溱野。
他曾带领的三十万将士皆驻扎于此或散布周边。他虽已将兵权悉数解交,但这些他带了七年的将士亦不是愚忠之士。军心尚皆系之于他,又何顾兵权在谁。
云执已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他相欠她的太重了。又怎么能再立于原地,消磨时日。
不过两年,七百多个日夜。风起了再大波澜都随之平静。
他把曾与北扶初一起居住的别院改了院名,在匾额上亲提了字,雕了纹,上了漆。
两个很简单的字,挽初。
他将苑内梨树下曾与她埋着的梨花酿起了土拿出来,却发现了一个小箱匣子,还用锦布用心之极的裹好。开了看,只有一张微黄泛着淡淡白梨香的纸,上面写了一些娟秀清丽的小楷,每分笔画都敛着任漫漫日夜都掩不住的情意……
仿佛又见着姣柔月华下,她提笔着纸认真动情的神色,缓缓运笔:
一愿,与心仪之人,游乐山水,观万里云,眺千重山。天涯海角与君执手。
二愿,与付生良人,清居长伴,闻春风熏,听夏蝉鸣。炊烟轻袅长乐静好。
三愿,与子携手,绾发三千,结齐眉缘,尽浮生梦。无失无错朝暮相惜。
多平淡的愿望。缱绻不离的情意,美好到让人为之心动。
在去清安城的茶楼里,这里很热闹。
人们喝茶闲聊,说书人安闲摇着折扇,手捋胡须仍说着已渐渐无人问津的故事:“可还记得,大褚明宣二十一年间,褚军伐郑。褚国战神晋安将军却不料因此负了重伤,据闻乃是郑国九公主所伤,一介女子亦成为巾帼不让须眉的传奇。也常道其与那晋安将军之事可有别番纠葛,这便无从人知晓了。然,可惜天意难违,早早的便为亡国而殉,引人以万般唏嘘嗟道。后,明宣二十三年间,国内宫闱煞现妖妃,诱君媚欢,祸乱朝纲。国外环伺三国因事挑乱敌对褚国。实是内忧外患,江山不稳。恰出晋安将军领军反于溱野,所率势如破竹,三月攻入帝都一日破国。据稗官野史记载,破国一日,妖妃被褚皇焚灭于未央宫内,大火漫天,一夜不休。后褚皇亡,亦被焚其尸,骨灰尽散,生死轮回再无门可遁。而,那妖妃却被葬之皇陵以衣冠。于是,世人皆道晋安将军乃因妖妃云氏起兵而反,云氏死,便弃万里江山,孤身离去。当真是用情至极………”
说书人仍旧絮絮说着前尘往事,真假谁辨,皆似陌路,听他人过往,无从追忆。
容玘抿了口冷茶,淡漠的眼不起波澜,望了望天色,起身离去。
北下去了蜀国,半月的路程,到了清安城。
一处青楼的房间里,白衣男子沉默的坐在榻上。
他发未绾,仅用一根淡蓝色锦带自发中段随意系拢着。手里握着一个精致雕花的白瓷瓶子,指腹轻轻摩挲着瓶缘,像是其中装的不是森白骨灰而是在抚着一件稀世珍宝。
容玘敛目,看着白瓷瓶,唇角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轻声喃语,温软的语气,仿佛是对着心爱的姑娘低声耳语。
“阿初,你还记得这儿吗?……那日,看着你从屋顶上掀瓦跳下,我还在想,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不知变通的女子。”
熏黄的烛光曳在他半边脸上,神色温柔。音落,他眸色微凝,像是在回想着什么。
“阿初,在军营的那夜,你问我知不知找你的情意……只是你呢?你可又知道,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
后,他穿过千山万水,走遍九州四海。也曾泛舟江上,远眺青山翠绕。也曾去往荒野,观望浮云万里。也曾折下一支初开的白梨,细细观赏,唇音温情:“阿初,这是你最喜的白梨花……等我们第一个愿望了结了,你玩累了,我们便回去,在挽初园里种栽上满园的梨树,那样……你是会很欢喜的吧?”
荒野边际西山日尽,亘古苍茫。他静默伫立,遥望远远黄昏,夕阳下拉长了身影,孤寂萧然。脸侧镀了一层微黄光晕,睫翼之下看不清眼中神色。
“阿初,好想再看见你的笑。”他恍惚喃音,被风吹散。
思念依稀遥远,看不见方向。
谁一纸藏着美好动人的梦,不为人知。只教化魂而圆,生死天涯,岁月无言。
一恍三年,又是初春时节。他再度回到挽初园时,园内已是白梨初绽,满院盈香。
清晨,容玘现在庭廊中,墨发未绾,逶落肩背。
廊外细雨朦胧,蕴着微黄的晨曦,柔和旖旎。
他望着一棵梨树下,黛青衣裳的女子,长发高束,利落而舒雅。她眉目染着三分英气,看着他,笑颜明净,清眸粲然。身后花开成雪,美得像个不真切的梦。
容玘神色一动,眸中笑意温淡,春风不及。他朝她走去,抬手缓缓抚过她的眉眼,声音恍惚轻缈。不知真假。
“阿初……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