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载的几株新桃,首次在这个凡尘吐蕊,悄悄向屋里探头探脑。
早有四五只小雀落在上边歇脚,向着一点一点散发出温暖的明日叽叽喳喳地叫唤,睢望溪远远地从墙角转过身来。
他遥遥地望着窗框愣神,过了好一会,这才抬足行向这边。
倾城从内门出来,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一回头见来人,眨了眨眼,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睢望溪停在门口,压低嗓门问她:“殿下还未起吗?”
倾城点了点头,请他去书房。
“睢大人,昨日公主怎的了,醉成那样。”其实也不是,回了屋好似便醒了。倾城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的。
睢望溪随着她穿过长长的回廊,停在提着“留白阁”匾额的楼前,叹了口气,“无事,被灌酒了而已。”
倾城咬牙切齿:“那群南卫的酸儒就晓得欺负弱女子!”
睢望溪抽了抽嘴角,抹额:“……殿下哪里弱了……”
直到日上三竿。睢望溪已然令一边侍奉的小厮续了八杯茶水,打扮颇为伤风败俗的女子这才姗姗来迟。
当然,这是南国小厮觉得……
姜重华依旧一身西国衣饰,齐胸襦裙,绣着牡丹,还能瞧见深深的一条沟壑。
睢望溪低眉,默念君子勿视,然后迎了上去,叉手行礼。
“昆山找本宫何事?”姜重华随意挥了挥手,往主座上一坐,掏了帕子拭汗,动作行云流水,极为耐看。
睢望溪自觉地又回了位,屏退一围的下人,直言快语:
“殿下,昨日我们是否太猖肆了,我瞧着南帝不是个……”他是个憋不住话的,昨日夜深了,忍下了劝谏,今日赶了个大早,便寻了过来。
姜重华将帕子随意地往睢望溪怀里一揣,“给本宫弄干净了再还回来。”
睢望溪扯了扯嘴角,哭笑不得,从七岁开始用这招岔开话,能不能更敷衍点儿?!
“公主我们如今入了南,况且……”
“昆山,续茶!”姜重华显然不愿谈这些。
“殿下,况且南帝一瞧就不是个能容人的……”睢望溪看着连茶杯都没沾一下的人,耐着性子继续自己的话。
“昆山!传膳!”
“殿下!”睢望溪跳脚,无奈地呵她。
姜重华听他怒斥,托起茶盏,凑至唇边,幽幽地叹出口气来,“昆山,昨日洗尘宴上你可见了东国宝王?”
睢望溪抓着脑袋疑惑,不知她是不是又下了套,小心翼翼地答:“大概……没瞧见吧。”
“可知为何?”而她则正色,面上不见半分调笑。
“呃……好似是东国来使恰来南卫,同他商洽来年回东之事,昨日便……”睢望溪也不甚清楚,含含糊糊地答。
姜重华扣上杯盖,轻巧地将杯盏放在案上,“嗒”的一声在屋里显得甚是清亮,“那你可知,他素来行事如何?”
睢望溪颤了颤,显然被主子平静下的薄怒惊到,声如蚊呐:“听说……行事从来慎小,循规蹈矩得很……”
姜重华骤然软下口气,心中叹息,毕竟是多年侍伴自己,多费些心思教导一二罢了。直爽明快之人,宜为纯臣,在这些弯弯渠道上想不明白,也是常情。
“古至今来,两国交好皆为难事,并不只是些商贾直通的往来,或是纵横捭阖的交际能够决定想要真真两两相安,必要相互桎梏。呵,而授之桎梏的法子,无外乎其二,和亲或……是送质……”
睢望溪听得满头雾水,这些他又不是不知,有何相关?
“可无论是和亲,还是送质,皆算了舍了皇子公主的姓名,毕竟,呵,这与家国天下来说无异于萤火皓月,无可比拟。”姜重华笑得讽刺,话语中自带三分嘲意,“所以多少公主、皇子因此客死他乡,几乎……无人幸免!”
这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壮士扼腕一般,想来她也是如此的。
“这……”睢望溪欲言又止,绞住衣袖,一腔悲愤,噎在喉头,不知如何说起。
姜重华并非自怨自艾之辈,目光流转间,她话锋一转:“只这东国皇子,是个例外!可是……”
她执袖起身,迎着睢望溪惘惑的目光,抚上他发顶,一身戾气尽数崩塌,低下头眼神无奈,“可是,昆山,孤恰恰不能同他一般!”
睢望溪一怔,忽然想起殿下此番为了保全性命自请入南,若是谨小细微,将自己置于外人看来的无用之地,然后南帝若是同对宝王一样,做个人情,顺水推舟地将殿下送回西国去,那殿下又能多活几日?
他黯然垂目,以往她也是骄横的,可从来都不像现在这样,连醉生梦死之际也要算计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昆山你这是自怨自艾个什么劲儿!”姜重华一笑,忽然躬身埋首于他颈脖间,抚了抚他宽阔的后背,还慰道。
睢望溪僵直了身子,三番两次抬手,却不知如何动作,终究作罢,收回袖中。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多年前他们一同学生平第一首诗,然后一语成谶。
今日,倾城甚是奇怪!
感觉公主和睢宾客自打从留白阁回来,便怪怪的。
至于为什么,其实她也说不清,就是,睢宾客一瞧见公主就脸红!虽说他长得黑,也瞧不明显……
不过鉴于自己每次偷瞄陆小世子时的神情和面色!可以确定!这绝对是真的!
毕竟自己也挺黑的!
瞧,他又不自在了!
睢望溪留在庭庭阁用过午膳,脑里又浮现出方才在留白阁里那个片刻的依靠,顿时脸庞又有些烧了,赶紧起身请辞,
“殿下,臣下还有些冗事,告退了。”
姜重华歪着脑袋挑了个卖相不错的梅干捻进嘴里,闻言胡乱地点了点头,不忘叮嘱他:“把本宫的帕子洗干净点儿啊!”
睢望溪:“……”
果真是自己想多了,殿下怎么可能转性呢!
可待他踏出了门槛,却鬼使神差地摸了摸怀里的素帕,不知有何感喟。
姜重华独自在庭庭阁用梅干,正打算待会再去补个眠,却又不速之客又到了。
“公主,宝王求见。”有小厮奔到了门口高声请示。
东符的那个质子?不是都准备回东了?怎么还有这闲情逸致来看她这个劳什子公主。
她无奈起身,挥手令人收拾了哺食,吩咐:“请到留白阁去。”
接着又塞了块杏脯进嘴,方带着声势浩大的仆从向着留白阁挪动。
留白阁内有人拘谨地坐在下首,身后立着一个黑劲袍的男子。
姜重华顶着午时的艳阳,一面暗咒,一面飞快地扑进了门,随手抄了个帕,抹了把脸,然后抬眼瞧了来客,不可置信地呆愣住。
这东符的质子也忒小了吧!瞧这怕是只有十二、三岁啊!她还以为是个二十一二的俊哥儿呢!
听说他已为质五年,那岂不是未过总角便被送入了南卫!
少年一身立领锦缎的直褂,束了革带,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饰。他见姜重华进门,立即起身,行了平礼。可能是她目光灼灼,那少年还轻微一颤,悄悄向后缩了缩。
的确是行事慎小,循规蹈矩。小小年纪,便在异国他乡,想必也有自己的章法。
姜重华想着便回了礼,向主座行去,并不退让。
“姜公主……恩……昨日洗尘宴,是偃怠慢了,姜公主切莫怪罪于偃。”符偃看着姜重华坐定,跟上前去些,平静地开口,眉眼低顺,很是淡定。
看着少年稚气未脱偏还装的水灵模样,姜重华手痒痒,但又看了看娃子身后面目生硬的侍从,生生收回了手。
然后随意而笑,“宝王说笑了。”
符偃一听此言,咧了嘴,终于露出孩童该有的神色。姜重华忽然眼尖一颤,不由凑近他的耳颈。
符偃惊得死命后缩,嘴上弧度变得颇为尴尬,挂也不是,散也不是,慢慢僵在了面上。
姜重华也绝不对,笑容忽绽,向向椅背上一靠,握杯手指在杯沿上打了个转,然后调笑他,掩了过去:“宝王好生羞涩,元治不过瞧见皇子耳边红痣生的精巧不由多瞄了几眼,宝王躲什么?!呵!”
符偃一愣,不自觉欲伸手覆住,又觉不妥,飘忽着眼扯了笑,终究还是嫩了些,呆不住,起身告辞了。
姜重华凝视着他的背影,心头颇为感叹。
那哪是红痣,分明是一块抓伤,还隐隐渗着血,想来这个少年在这南卫过的是什么日子。
翌日,她与睢望溪于桃树下对弈时陡然想起,一手持白,一面落子,一面问他:
“若有人能在天子脚下动土,昆山向来,会是哪一家子弟?”
睢望溪歪头抬目,甚为不解,落子,说的笼统:“呃……不外乎温、顾、杜、杨四家喽。”
辅国公温家子息不丰,老国公年近不惑,两子外放为官,独女渐玉位列枢密,不会是温家。
姜重华落棋吃黑,摇了摇头,扶鬓间指尖触到轻嫩的软瓣,敛唇笑。
顾家……定国公独有一子顾饮水,自己是知道的,其亡弟遗腹子也不是纨绔子弟,相比也无可能。
那杜、杨两家……
“昆山可听说杜家、杨家最近有什么纨绔事无?”她一晃神竟被反乱了布局,掌膝无奈。
风过,桃花微动。
睢望溪不屑的挑眉,要乱我心神,哼,怎可能如你的意。
“杜家自是没有的,若是有,应是杨家大郎,那厮素来……咳……有龙阳之癖,且,听闻家中娈童无数!”呵!又吃一子!
姜重华脸都黑了,一瞧盘案,竟被吃得白子寥寥无几!
“哦?那这么说这杨大郎不仅喜好男色,还好幼的?!”她随即转笑,不在执子,将鬓边一朵“调皮”的小花拂落,落在棋盘上。
山人自有妙计!
“恩,那倒是……啊!殿下!你作甚!”
睢望溪大喝出声,拍案而起,看着被女子宽袖拂乱的棋盘,哭笑不得……
君子不悔棋,殿下直接糊盘了都!
“花落到棋盘上了。孤无意的。”姜重华悠闲地收回拂乱棋盘的袖子,懒懒起身,打了个呵欠,转身,“孤乏了,先回庭庭阁了。”
睢望溪见她袖间似有朱桃,随袖层层叠叠中隐现隐藏,他张嘴抻手,却未抓住她衣袍,愣愣地又放了下来。
姜重华疑惑地回身,只见他已叉手躬身,
“臣恭送殿下。”
一时桃花微动,花香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