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告不害,杂家。老夫不认同孟子所言,人性本善。”
一道苍老的声音发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缓缓起身,由于年纪太老,他的举止非常缓慢,甚至可以从他瘪瘦的脸颊看出牙齿已经掉光了。
杂家是集合众家学说,兼并一家,意思是什么都懂一点。
“告子,请指教。”孟轲作揖说。
告不害指着面前一张楠木几案,用比喻的方式说:“老夫认为人性无善,无不善。人的本性犹如楠树,仁义犹如这张楠木几案,将人性变仁义,犹如将楠树做成楠木几案。”
孟轲回:“您是顺着楠树的本性做成几案?还是伤害楠树的本性做成几案?若伤害楠树的本性做成几案,则亦要伤害人的本性变仁义乎?率领天下人祸害仁义,必是您此等歪理学说!”
孟轲的语气开始温和,说到最后变成了严厉。
告不害面显不悦,端起一个盛酒的铜爵,将酒水倒在案面,再用双手挪动几案,演示说:“人性如水,几案偏东,水则往东流,几案偏西,水则往西流,因此,人性不分善与不善,犹如水流不分东西!”
告不害最擅于的便是用比喻方式进行辩论,而这个比喻通俗易懂,极具生趣。
众人深感有理,一致喝善:“善!”
孟轲觉得告子所说不无道理,然而辩论只比胜负,不分道理。孟轲抚了一把长须,气势磅礴说:“水确是不分东西,莫非亦不分上下乎?人性之善犹如水朝下流。人性无不善,水无不朝下流。”
说到此处,孟轲端起一爵酒水倒在几案,用手演示说:“当然,我若将水一拍,能使水溅出;我若一挪几案,能使水上流,此举岂是水的本性?此举是形势迫使水如此,人性的变化亦是如此!”
孟子认为人性本善,是因为某些原因变坏,而告子则是认为人的本性无善无不善。
“水朝下流并非本性,而是天性!”告不害回。
“天性,是比如白称为白吗?”孟轲问。
“是!”
“白云的白犹如白雪的白,白雪的白犹如白玉的白吗?”孟子这句话非常流利,仿佛在说绕口令。
“是!”
“如此说来,狗的天性犹如牛的天性,牛的天性犹如人的天性吗?”
两人一来一往,交战不休,极其精彩。孟子真是能言善辩,先是借鉴告子的话,再用反问,言语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如有借力用力的巧势。
告不害皱眉深思,想了一会,老脸转忧为喜,沉声说:“食色,性也!仁是生自内心,不是外界引起,而义是外界引起,不是生自内心。
孟轲不慌不忙反问:“为何说:仁出自内心?义是出自外界呢?”
原本话题是治国安民,告不害和孟轲却进行人性之辩,如今深入仁义之辩,已是一个大转弯。不过,百家争鸣是自由辩论,任何话题皆可。
只是,在场至少有一半人听得稀里糊涂,尽管如此,也不妨碍他们的兴致,因为他们见识到如此庞大的场面,感受到愉悦的气氛,已被陶醉在这种氛围。
面对孟轲的询问,告不害决定找事物比喻,目光巡视全宫,看来看去,目光最终落在台阶处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告不害面带微笑,指着白发老人对孟轲说:“这位白发仁兄比我年长,我便尊敬他,并非预先便有尊敬仁兄的想法在我内心,而是在我看见白发仁兄后,我才尊敬他。”
缓了一口气,告不害继续说:“比如,仁兄的头发白,并非我内心便会认为他白,而是在我看见仁兄的白发显露在外,我才说他白。所以说,义是由外界引起。”
所有人看着那位白发老人,欣赏那头苍白的头发…
被众目睽睽之下,白发老人一脸无辜,微微干笑。
孟轲说:“白马的白毛与仁兄的白发同样白,您不知道尊敬白马,莫非亦不知道尊敬白发仁兄?您所说的义,是在于仁兄呢?还是在于尊敬仁兄的人呢?”
告不害的头发已经够白了,但是要比喻,只能找个比自己年长的老人,可是比喻的话题即是白发又是白马。
那位无辜的白发老人满脸难堪,皮笑肉不笑,用手摸了一下白发,忽然觉得自己真老了…
众人见到白发老人的窘状,哈哈大笑,却不敢开怀尽笑,毕竟此地是隆重庄严的稷下学宫,有身份的人顾及失态不敢大笑,而台阶处的人不敢大笑是怕影响众人被宫卫轰出去。
告不害继续巡视学宫寻找比喻人选,一双锐利的目光扫视众人,最终落在淳于髡。告不害笑了,笑容带有几分戏弄之意,客气说:“借淳于大人做比喻。”
“告子,请。”淳于髡苦笑说。
告不害说:“是我亲人我就爱他,是淳于大人的亲人我就不爱他,这是由我内心决定的事。所以说,仁是生自内心;而尊敬白发仁兄,是我看见他比我年长所决定的事。所以说,义由外界引起。”
孟轲反问:“我爱喝淳于大人家的酒,同样爱喝自家的酒,如此说来,爱喝酒的心也是由外界引起的吗?”
又一个无辜的淳于髡,被一比喻,主管官瞬间成了卖酒的。
淳于髡僵笑,那表情仿佛在说:关我亲人什么事?关我家的酒什么事?
为了避免尴尬,淳于髡端起酒爵假装喝酒,宽长的袖子正好掩住尴尬的老脸。
“哈哈哈“”学宫再度出现大笑,继而憋笑的情况。
台阶处,乐无卢压制不住笑意,蹲下来无声大笑,却发现旁边有人也在蹲着偷笑,那人竟是自称天下没有不知的小道消息的无不知。
“是你啊,真巧。”
“我是无不知,未请教?”
“乐无卢。”
两人偶然相见,莫名聊了起来。
而在这时,告不害又在找人比喻。
淳于髡怕又被比喻,右手端爵,左袖掩脸,这一喝就是要等告不害比喻别人才喝完。一位堂堂齐国上卿一旦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今后在朝殿便岂不是威信全无?
辩场的众人也怕被比喻,纷纷低头不敢直视告不害,更有人效仿淳于髡。唯有孟轲用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告不害。
告不害见辩场找不到比喻人选,目光投向台阶。
乐无卢目睹告不害看过来,担心相里勤被比喻而暴露通缉犯的身份,急忙说:“小勤,快蹲下!”
相里勤立即蹲下来,并用袖子半掩脸。
快蹲下!
周围的人听到这三个字,纷纷蹲下来,一下子连锁反应,台阶的观众全部蹲下,无一人站立,场面十分壮观。
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淳于髡与白发老人被人当成笑柄。
一句快蹲下竟然有如此效果,乐无卢低头大笑,没有笑声,却笑得
身体发颤。
相里勤在这种时候优势彰显,不管事情如何好笑,也触动不了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哈哈哈…”无不知憋不住笑意,笑声传开周围。
“小少年,憋住,再笑会被比喻的。”乐无卢悠悠说。
无不知闻言,双手捂嘴憋笑,憋到脸红,看似会成憋内伤…
不单无不知,众人也在憋笑,脸红,胸口疼,肚子也疼,甚至有些宫卫悄悄转向房梁,身体发抖。
这哪里是辩论的稷下学宫,分明就是比较憋笑的学宫。
宫楼木栏处,赵良瑜将下方的情景尽收眼底,举袖掩脸而笑,一眸一笑,一举一动,尽显优美之姿。
“呵…”芊儿笑蹲在赵良瑜的身边,一手捧腹一手捂嘴。
赵良瑜两眼笑意瞪芊儿,轻声说:“芊儿,不要笑…”
芊儿为难地摇头说:“忍不住…呵呵呵…”
赵良瑜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捂住芊儿的小嘴。众黑衣卫挡在赵良瑜的周围,以防旁人的视线。
满宫一片诙谐场面,没有庄重的气氛,有的只是让人愉快的气息。
良久…
告不害还在耐心地在找人比喻。
淳于髡举袖举到手酸,他对自己的举止感到可笑,渐渐发笑,笑得那只宽袖轻微颤动。
左右两位小说家的田墨和陈诉由于憋笑,导致手抖握不稳笔,一番挣扎之后,他们忍俊不禁而大笑出声:“哈哈哈哈…”
他们三位都不顾形象笑了,点燃了所有人的笑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霎时间,倒下了无数人,全部是笑倒的人!
满宫狂笑,笑意如同涨潮,一发不可收拾。
众人笑状不一,矜持的人掩脸而笑,普通的人开怀大笑,夸张的人捧腹大笑,甚至有人笑到在地板坐滚…
场面极其诙谐,极其欢乐,稷下学宫无意间成了稷下笑宫。
有时候,并非情景搞笑,而是人物搞笑,有人一笑,众人就会被带动情绪。
告不害见自己无意间将学宫弄成这样,脸色很复杂。眼看找不到比喻人选,告不害想了一会,老脸露出笑容,睁眼瞪视孟轲,扬声说:“人性无善,无不善,能变善,也能变不善!比如昔者文王﹑武王得天下,百姓变善;幽王﹑厉王治天下,百姓变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