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山风凛冽。远处平原上亮着点点灯光。门外小溪哗哗流淌,院角的枣树遮出一片阴影。刚入夜,院里的气氛就凄冷得令人绝望。
陈氏娘几个冲出屋子,在院里各自站定,手里的兵刃泛着寒光,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窦老六站在栅栏门口,一个陌生人站在他身后。不过,二孬和小夏的两只枪尖分别抵着陌生人的前胸和后背。
陌生人看到这个场面,不满地大叫:“窦老六,俺几年来你家一回,你就摆出这阵势吓唬俺?俺都快尿裤子了!”
窦老六仔细辨认,大笑着说:“胡三麻,黑更半夜你跑来俺家,俺把你当成贼了。”
胡三麻“呸”了一声,“你当你是财主呢?怕你家连耗子都养不起。让俺先看看你家米缸是空的是满的?”
陈氏长嘘一口气,撤了手中的剑,让孩子们向胡大叔问安。
胡三麻和窦老六是师兄弟,都是少林天弦大师门下的俗家弟子,人长得矮胖敦实,手脚却轻巧,号称草上飞。他在老家偷偷打着正宗少林的旗号开办武校,教授几十个不成器的孩子学些粗浅功夫,日子过得比窦老六殷实。
窦老六把胡三麻请进屋子,陈氏急忙去灶房烧水煎茶。胡三麻看到屋里的景象,以为窦老六又要出门卖艺,就问:“老六,都拾掇好了,这次打算去哪讨营生?”
窦老六说:“卖艺的,天南海北,走到哪算哪。”
胡三麻坐定,问:“前几年听说你出了事,俺忙的焦头烂额也没来看你,你的腿如今咋样了?”
窦老六拍拍腿,得意地说:“遇上一位老郎中,治好了俺的断腿,还不收一文钱诊费。”
胡三麻关切地问:“你的武艺没撂荒吧?”
窦老六瞪了他一眼,说:“你半夜来俺家,一定有什么事!说吧。”
胡三麻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晃了晃,说:“还真有事。山门传出法帖,叫征二百个俗家弟子,准备跟着小山上人出征。这事也不勉强,想去的就按个手印,随营听调。家里有事走不开的,去师傅那里回禀一声就中。”
窦老六嘿嘿一笑,“山门里养了一千多号僧兵,咋想起征调俗家弟子了?”
胡三麻说:“肯定是不够用了。这些年,自打小山上人监掌达摩院,朝廷时不时征调僧兵出征。打刘千斤,打刘六刘七,远征云南,精锐僧兵伤亡惨重。如今又调僧兵去宣大府轮班驻防,防守蒙古小王子,山门里没剩多少僧兵了。”
窦老六脱了鞋,搓着脚心板,感觉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的腿有残疾,山门里征兵也征不到他头上。
陈氏给胡三麻敬上热茶,就站在一旁听他们唠嗑,一边指挥孩子捆扎行李。
胡三麻眼睛一转,目光落到二孬身上。“这小子长这么大了?俺上回见到,才到俺的下巴上。”
窦老六说:“你有要紧事,喝了茶赶紧滚蛋。俺这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胡三麻说:“中,你那腿有伤,师傅也不会怪罪你。你回头去师傅那里知会一声,让师傅知道俺来过你家了。”
窦老六盼着胡三麻赶紧走,他还要上山去牵驴子。家里事一团糟,他哪有闲工夫听胡三麻闲扯。
胡三麻放下茶碗,拱手告辞。陈氏突然灵机一动,把胡三麻叫住,殷勤地说:“他胡叔,山门里的大事俺妇道人家也不懂,你说老六若是去当兵,山门给管饭吗?”
“那是当然。当差吃粮,天经地义。”
“是在寺里念经,还是出远门当差?”
胡三麻说:“不瞒嫂子,这回是去江南打仗,路远着呢。不过,老六腿脚不利索,师傅不会怪罪的。”
陈氏望了望忙碌的二孬和小歪,问道:“既然管饭,那俺家孩子能去吗?”
窦老六斜了陈氏一眼,心里骂道:妇道人家不知好歹!这节骨眼上说这么多废话干啥?陈氏给他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吭声。
胡三麻摸不着头脑,好心地说:“嫂子,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都是刀枪林里搏杀赌命的勾当。孩子都没成家,还是叫他好好卖艺过日子吧……”
“他胡叔,实不相瞒,老六没本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只要山门管饭,俺们刚好顺路出远门,去江南找些营生。”
胡三麻笑着说:“嫂子真是精明人,只要跟着僧兵队伍,连路上的盘缠都省了。真是好主意。”
窦老六明白过来了,只要跟着僧兵队伍,大刀会就拿他家人没办法,吃饭问题也解决了。但是,他又不放心,便插嘴问:“这回山门征兵,打算征讨谁?”
胡三麻说:“俺听说,前几日朝廷派了天官来传圣旨,说是江南闹起了倭乱,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官军连败三十七阵,倭贼一直杀到了杭州城下。江南的张大帅一看没辙,赶紧向朝廷请调各地精兵去平倭。听说山东马队,青州火枪兵都已经去了。据说还调了湘鄂土兵,广西的狼兵。你想,这种事皇上能忘了少林寺的僧兵?圣旨一到,开口就叫山门出一千僧兵。”
窦老六肯定地说:“山门里绝对没有这么多。”
胡三麻说:“就是,隐庵方丈和小山上人一合计,山门里老老少少只能凑出五百僧兵,加上南少林的三百,总共才八百。还剩二百到哪去找?没奈何,只好征调俗家弟子来充数。”
“俗家弟子也能算数?”窦老六感到奇怪。
“山门出了新规矩,愿意从征的,这几日各自找自己师傅报到,立即剃发,发给度牒,就成了寺里的僧兵。等讨平倭寇,回到寺里再交回度牒,各回各家重新做俗人。”
窦老六点点头,“想得蛮周到。这回从征有多少奖赏?”
胡三麻摇摇头,“没听说。不过,要是租种寺里的田地,可能会少收几份地租。”
窦老六哼了一声,“没有奖赏,这人人都忙着过日子,谁会去干这玩命的事?”
胡三麻说:“就是,俺跑了两天,六十多家,只有翟虎和段七锤领了法帖。师傅当年教了二百多个徒弟,没想到都是白眼狼。师门有事,不去效力,反而找各种借口推脱。师傅原本在方丈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门下至少能出三十名僧兵。照这情形看,要让他失望了。”
窦老六一拍桌子,义愤填膺地骂:“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人,猪狗不如!”
胡三麻忙不迭点头,“就是,猪狗不如。”
陈氏见缝插针说:“既然凑不够人数,那就让俺一家都去吧?”
胡三麻慌忙摆手:“嫂子玩笑话,山门里怎能收留女人呢?”
陈氏说:“那就让俺老六领着两孩子去吧,俺和小夏跟着吃点剩饭啥的。”
胡三麻问窦老六:“老六,你真愿意带着孩子去?”
窦老六心想,事已至此,跟着僧兵有吃有喝,刚好出远门避祸,于是痛痛快快答应下来。胡三麻把两口子反复问了三遍,见两人意志坚决,便从怀里扯出花名册,又摸出一盒印泥,就着豆油灯,歪歪扭扭填写了窦老六、窦二孬和窦小歪的名字,叫父子三个摁了手印,又交给他们三张薄纸片。那是少林寺的征兵贴,必须拿上这个去庙里报到。
望着手指上的红泥印,窦老六突然有点后悔,吱唔着说:“还真去当僧兵啊?”
胡三麻一撇嘴,“老六,你大老爷们怎么这般磨叽?字签了,也画押了,总不能叫俺胡乱涂改吧?俺不管,这花名册上可有你爷三个的名字,回头点卯不到,那可要军法从事的。”
窦老六懊恼万分,一拍大腿,“嗨!弄这啥事啊。”
胡三麻笑呵呵地把花名册揣进怀里,走到院门口,回头提醒:“老六,你可别忘了,天亮赶紧去山门报到。俺今天还有几十家要去,也不知道能征到几个人?真是的。”
窦老六莽莽撞撞签了生死状,感到万分心烦,在屋里转了几圈,说:“俺去山上牵驴子,顺便把奶羊和母鸡抱下来。”
陈氏一件心事落地,心情也愉快了,说:“你把小歪带上,驴子的草料也要多带些回来。”
窦老六点燃两只火把,领着小歪来到山上。此时,天色麻麻亮,大山里非常寂静,寒夜的睡意正一点点消散。
“驴大哥,俺来看你了。”窦老六推开草屋门,见驴子正在衔草,猴子在胡堂的床席上滚鸡蛋玩。
驴子侧脸看了窦老六一眼,注意到小歪站在门口,眼神充满好奇。
“昂——小歪没拿羊奶。”驴子说。
小歪惊讶地“啊”了一声,“这驴子认得俺?”
窦老六瞪了小歪一眼,“什么驴子驴子的?要叫驴大哥。它可有学问了,张嘴就是诗。”
小歪说:“难怪,镇上学堂的先生也长一副驴脸。爹,是不是有学问的人都长得像驴大哥?”
“他们哪有驴大哥中看?俺看,就驴大哥这学问,当个状元都富余。”
“乖乖,”小歪从窦老六身后挤进来,抚摸驴子的鬃毛。“老神仙的驴是神驴啊,它都能当状元!”
小歪的手湿乎乎的,让驴子感到很痒。
“状元有啥了不起?说不定还能当太师老千岁呢。”窦老六乐呵呵地说,“小歪,你驴大哥饿了,快去挤羊奶给它喝。”
小歪找到奶桶,蹦蹦跳跳去挤羊奶。猴子又看到一个陌生人,不是很放心,翻过窗户跟了出去。
窦老六对驴子说:“驴大哥,俺跟你商量个事。俺家里惹了祸,要出远门避风头。你得跟着俺一起走。”
驴子没听懂,就竖起耳朵。
窦老六叹了口气,“俺当了僧兵,要去江南平倭乱。留下你一个,实在不放心。万一狼把你吃了,俺怎么对得起老神仙?”
驴子吓了一跳,全身的毛都扎了起来。
“窦老六,狼在何处?”
“山里就有。天冷,狼没有吃的,就会下山来找吃的。”
“吾怎么办?”驴子想起了“因跳踉大阚,断其喉尽其肉,乃去”。这是它最不愿触碰的驴子悲惨事件。
“你得跟俺下山去,有俺照料你。”
“山下没有狼吧?”驴子惊恐不安。
窦老六安慰它:“山下是人间花花世界,四条腿的狼是没有的。”
“快走,快走。”驴子咬住窦老六的衣服,不放他离开。
窦老六收拾了驴子的食物,装了满满一麻袋,又用水浇灭灶膛里的灰烬。小歪抱着母鸡,牵着奶羊先走。窦老六找了半天,没找到驴子的笼头和缰绳。
“驴大哥,你的笼头和缰绳呢?”
“什么是笼头和缰绳?”
窦老六比划着说:“就是拴你的绳子。”
“为何要拴吾?”
窦老六挠着脑门,是呀,为什么要拴它呢?它可是有学问的驴啊。
“怕你乱跑,就跑丢了。”
“跑丢是何意思?”
“你跑丢,就会被别人牵走。老神仙就找不到你了。”
“别人为何要牵走吾?”
“你就成了别人的驴了。”
“瞎说!”驴子终于搞懂了,“吾是驴,人是人,互不相干。吾不是谁的驴。”
“你是老神仙的驴。”
“吾不是老神仙的驴!吾就是吾,自由自在的驴子。”
窦老六一摸头皮,老神仙把这驴子惯坏了!它不讲理啊。
“你看,驴大哥,咱们讲讲理。老神仙从小把你拉扯大,他替你操心,给你找吃食,给你洗刷皮毛,还给你教学问,拿你当亲儿子看。所以你是他的驴。”
驴子后退一步,“昂——唔,吾是老神仙生下的吗?”
窦老六一窘,“他大概没这本事。”
“吾吃的苜蓿、麦秸、棉杆、灰灰菜是他长出来的?”
“地里长的。”
“吾的草料漫山遍野,吾自己能吃饱吗?”
“可那是野驴。”
“他不拉扯,吾能长大吗?”
“行。”
“他吃人饭,吾吃野草,各不相干。因此,吾不是他的。”
“这驴子咋这么犟?”窦老六有些烦躁了。“你到底走不走?”
驴子转过身,把屁股对着窦老六。“你对吾不和善。”
“你不听话,一会狼来啦!”
“狼来了就来吧。吾是自由的驴,吾愿意叫它吃了。”
窦老六踱了两圈,心想,俺跟驴子抬什么杠?
“驴大哥,你说的对,你是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驴子,不是谁的驴子。”
“你想明白了?”驴子问他。
“是,是,俺想明白了。”
“这还差不多。走吧。”
窦老六锁上房门,见麻袋沉重,就对驴子说:“驴大哥,你把麻袋驮上吧?”
“不。”
“麻袋里都是你的麦草。”
驴子斜了他一眼,“吾从不负荷。”
窦老六哭笑不得,只好自己扛上麻袋。“得,俺负荷吧。”
他两个走出篱笆,猴子跟在后面,焦急地唧唧歪歪,但是没人理它。它一纵身,拽着驴尾巴爬上驴背。
驴子狠狠地骂了句:“踢死你!”当然,它踢不到。这世上,只有猴子没把它当回事。
山路迢遥,驴声欢快,一个时辰后,他们远远望见了窦老六的家。
本来,驴子的生活一帆风顺。在可预期的十年寿命里,它将帮助胡堂赢得比赛,然后在襄阳府小河村的驴棚里吃吃草,给客人念念诗,赢个满堂喝彩,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可是,它现在必须跟着窦老六——一个走江湖的老艺人、如今的少林僧兵去完成一些皇上交办的任务,它的生活由此发生了急剧变化,它的历险经历也就由这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