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老六领着驴子来到山下,陈氏和孩子们已经收拾妥当,正等着他们。
陈氏说:“他爹,咱们要给老神仙留句话。要不然,他找不到驴子,又见不到咱们,那该有多着急?”
窦老六把麻袋撂到木板车上,拍拍手,说:“中!留吧。”
陈氏找来一块木板,抠下一疙瘩锅底灰。“谁写?”
一家人大眼瞪小眼,都是文盲。
小歪说:“让驴大哥写,它忒有学问。”
窦老六眼睛一亮,“还真是,俺都忘了。”他跑到驴子跟前,讨好说:“驴大哥,给老神仙留几句话,省得他见不到你会着急。”
陈氏嘟哝:“这父子混的,乱了辈分。咋都管驴子叫大哥呢?”
驴子从小被胡堂抱到山上,这是初次下山,对一切都感到好奇。听见溪水流淌,就跑到门外小溪边饮水。猴子骑在驴背上,紧紧抓着驴鬃,看见这些生人也不敢落地。
驴子抬起头问:“昂——写什么?”
陈氏和二孬、小夏都惊奇万分,他们知道驴子会说人话,却是第一次听到。驴子的嗓音浑厚、清亮,音域宽广,底气十足,非常有魅力。
陈氏鼓起勇气,走到驴子近前说:“就写,‘老神仙,窦老六当僧兵去打倭贼,驴子无人照看,只得带走,容数月后送回,请您老不必操心,窦老六叩上。’”
驴子想了想,“昂——有几个字不会写。”
小歪说:“不要紧,不会写的画个圆圈代替。”
于是,驴子用蹄子在地下写字,小歪拿锅底灰,依葫芦画瓢描到木板上。驴子不会写的字,他就画圈代替,发现画不圆,又拿来鸡蛋,绕着鸡蛋画圈。一会工夫,留言写成了。
小夏给大家读木板留言:“老神蛋,蛋老六当僧兵去打倭蛋,驴子无人照蛋,只得带走,蛋数月后送回,请您老不必操蛋,蛋老六叩上。”
窦老六拍手大笑,“驴大哥太有学问了。”
小歪满手锅底灰,抹成了五花脸,说:“小夏念得不对,俺来念,‘老神圈,圈老六当僧兵去打倭圈,驴子无人照圈……“
陈氏打断他:“不要调笑了,对老神仙不敬!”
窦老六一家人收拾妥当,看看已是半上午,便锁了家门,推着木轮车,簇拥着驴子赶往少林寺。他们路过中岳庙时,卖掉了奶羊和母鸡。这时,他们才知道给牲口戴笼头的重要性:管不住它的嘴,就管不住它的腿!驴子走一路吃一路,逍遥快活,没有时间观念,一点不理会窦老六的焦急心态。路边的杂花野草,它一样也不放过,都要品尝一遍。甚至跑到青苗地里,欢快地大喊大叫,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望无际的麦田地,都成了它的可爱家园。
这天,窦家人赶到少室山下。这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长街,满街的旅店和饭馆,是香客们歇脚的地方。
陈氏说:“老六,你领着孩子上山吧,俺和小夏找家旅店等你的信。”
窦老六说:“中,你把驴子看好,可不敢弄丢了。”
他们找了家便宜旅店,没看房间,先看牲口棚。原来,早春天寒,上山拜佛的香客不多,后槽干干净净,地上只有几根麦草。
窦老六招呼驴子:“驴大哥,你就在这安歇,可不敢乱跑。肚子饿了,俺老婆和闺女给你铡草吃。”
驴子感到新鲜,隔着后院门缝,看见外面野地长着狗尾草和各种杂草。
“吾要出门吃草。”
窦老六说:“你出门中,你可要听小夏的话,不要乱跑。”
驴子说:“不听。”
小夏双手捧着驴子硕大的头颅,问它:“你咋不听俺的话?”
驴子说:“你不是窦老六生的。”
窦老六怪眼一翻,眼中酝酿着火苗转向陈氏。陈氏急忙说:“驴大哥,你咋说小夏不是老六生的?”
驴子振振有词地说:“窦老六是男人生男孩,你是女人生女孩。”
窦老六哭笑不得,一拍大腿,“嗨!差点被你搞出冤案来。”
窦老六辞别驴子,领着二孬和小歪上山报到。陈氏和小夏把道具箱子摆好,趁灶房空当,自己烧火做饭。天黑后,小夏守着后槽,给猴子吃了一块玉米饼,又铡了麦草喂驴。驴子换了陌生地方,情绪有点不安。
“小夏,这里没有门。”
“牲口棚要门做啥?”小夏累了一头汗。她是个十六七岁的俊俏姑娘,常年在街上抛头露面,性格爽朗大方,身手灵巧洒脱。
“不关门,有鬼。”
小夏格格笑了起来,“你是驴子,怕什么鬼?”
驴子说:“胡爷说了,晚上睡觉不关门,鬼进来勾魂。”
小夏问:“老神仙说鬼长得啥样子?”
驴子靠近小夏,猴子受到感染,也凑了过来。
“胡爷说鬼很丑,舌头血红,有三尺长。眼窝像铜铃,闪绿光。”
小夏说:“那是老神仙吓唬你的。大概你晚上睡觉不关门,山风吹得老神仙冷。世上哪有鬼?俺没见过。”
“你说没有鬼?”驴子将信将疑。
“就算有鬼,鬼只勾人的魂,没听说过勾驴子的魂。”
“勾魂干什么?”
“勾魂就是把魂捉到阴曹地府,下到十八层地狱去受罪。”
“为何?”
“人干了坏事,就要受到阎王爷惩罚。”
“驴子干坏事吗?”
小夏笑得合不拢嘴,“你真是太好玩了。没听说过驴子会干坏事。”
驴子想了想,又想了想,放下心来,靠着石槽吃草。
第二天上午,街上传来一阵喧闹。陈氏和小夏跑出店门,看到山上下来一队僧兵。人们都立在街两边,好奇地望着这支队伍,人们按照老规矩,在门前摆起香案,为他们祈福。还有人箪食壶浆,纷纷捧着水碗和鸡蛋请他们笑纳。
这一队僧兵大约二百多人,领头的僧兵膀大腰圆,双手举着大棋,上书“奉旨平倭”四个大字。后头几面旗则是“少林义兵”“少林僧兵”“敕赐少林禅寺都提举武功上人”。
大旗下面,是十几位花白长须的老和尚,气势凛然。青壮僧兵跟在他们后面。僧兵们扛着铁棍,腰悬戒刀,身上背着干粮袋,腰间挂着布袋子,一个个神情肃穆,步伐沉着有力,朴实坚强的面孔棱角分明,像一组刀工粗犷豪放的群雕,在阳光下格外动人心魄。
陈氏咽着唾沫,突然感到心被猛地一撞,当僧兵不是闹着玩的,这是去沙场流血拼命!小歪才十三岁,他怎么能上得了沙场?她慌了,对自己昨晚的一时冲动感到万分后悔。她转念一想,小歪这么小,说不定寺里会把他留下来?
队伍从她眼前经过,她马上就看见了队伍的末梢,十几个小和尚!他们稚气未脱,和小歪一般大小,身上的僧兵装备一样不少。
“菩萨,这十二三岁的小沙弥也上战场?”
她紧张地盯着每一个小和尚的脸,生怕会把小歪漏过去。还好,这些小僧兵训练有素,表情天真拘谨,不像小歪那样油皮,不会看错人。
“娘啊,你咋发抖呢?”小夏在身旁问。
“咱家撞上这事,也是没法子。认命吧!”
下午,一个和尚冷不丁出现在房门口。陈氏细一看,竟然是窦老六。
“老六,你咋变俊了?”
窦老六摸索着光头,有点腼腆起来。
“小歪咋样了?”这是陈氏最担心的。
“没事,他跟二孬在伽蓝殿受戒呢。俺不放心,下山看看驴子。”
“小夏在后槽正给驴子铡草。”
窦老六坐下来,嘿嘿笑着说:“嗨!真有意思。老方丈听说俺们爷仨一起从军,还专门跑来夸赞俺们‘赤胆忠心义薄云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俺都不好意思了。”
陈氏问:“这回都有谁去?熟人多了,也好有个照应。”
窦老六掰着手指说:“都是俺们十兄弟,油糕张、马二杆、胡三麻、崔老四、杨五郎、段七锤、赵八爷、翟虎、常小酒。”
陈氏感到奇怪,“常小酒不是弹棉花的吗?”
“你可不要小看常小酒,”窦老六拉开架势,“那可是神箭手。能拉三石的大弓,连珠箭百步穿杨,箭不虚发。”
“你们都是些啥人呀?卖油糕的,赶马车的,开杂货铺的,打铁的,打猎的,算命的,弹棉花的,你们是去打仗呀?还是赶庙会呀?”
窦老六嘿嘿一笑,说:“俺们可都是练家子,打起仗来,三五十人近不得身。打仗可不是跟闹着玩一样?”
陈氏轻叹一声:“天杀的,从哪个鬼地方冒出来的倭贼?闹的人不得安生。”
窦老六说:“管他啥地方冒出来的,僧兵一到,管叫他了账报销。”
两口子正说话,店门外有人高声喊:“窦老六一家在这吗?”
两人出门一看,是胡三麻。胡三麻身后跟了一个小姑娘,白白胖胖,面含羞涩,挎着一个碎兰花布小包袱。
胡三麻说:“窦家嫂子,这是俺家果儿。俺这一去当了僧兵,果儿一人在家无依无靠,只得跟着俺一起去江南。路上只得劳烦嫂子照料了。”
果儿略通文墨,稚气中又含着隽秀。胡三麻的家境比较好,她一身都是殷实人家的装束,脖颈上戴了珍珠项链,手腕上套着碧玉镯子,白裙拖地,走起路来春风摆柳,像深闺里的大小姐。她给窦老六和陈氏见过礼,陈氏拉住果儿的手,欣喜地说:“这闺女,长得真是让人心疼。”
窦老六把胡三麻拉到一边,问他:“你把人数凑够没有?”
胡三麻说:“嗨,俺给师傅应承要拉够三十个人,多亏你两个儿子,马马虎虎凑足了三十人。真悬啊。”
窦老六哈哈大笑,“你小子,到底没白跑,还是跟俺们一块去的好。”
胡三麻瞪起眼睛说:“俺跟你们不一样,小山上人已经说了,俺就是你们这一队的队长。谁敢临阵脱逃,俺就把他就地正法。”
窦老六拍了一下胡三麻的头皮,“看把你美的!就你这号称草上飞,逃起来不比谁快?”
胡三麻问陈氏:“嫂子,老六走了,你咋办?”
陈氏说:“俺们打算跟着队伍,等到了南方,你们去打仗卖命,俺们先去襄阳走一家亲戚。”
胡三麻拱拱手,“只要有嫂子照看果儿,俺也就踏实了。”
陈氏说:“这是该当的,只不知你们这一趟要多久才能回来?”
胡三麻说:“连去带回,再打上三阵,怕也得一年光景。”
陈氏叹了一声,带果儿回旅店。窦老六和胡三麻边打边闹,回少林寺继续他们的短期强化训练。
陈氏把果儿领到牲口棚,介绍她和小夏认识。两个小姑娘一个内秀,一个爽朗,很快就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陈氏叮咛驴子:“驴大哥,回头咱们上路,你可不敢在生人面前说话。”
驴子停下嘴,“为何?”
果儿一开始没注意到驴子,突然发现它口出人言,就惊叫一声,瞪大眼睛指着驴子,“它它它它……?”
陈氏说:“你万一说话被生人听到,他们会把你当成妖怪。”
驴子说:“昂——为何吾说话是妖怪,鹦鹉说话就不是妖怪?吾昨晚听见厨子学狼叫,他是不是妖怪?”
果儿嘤咛一声,晕倒了。小夏连忙扶起她。
陈氏知道驴子歪理多,辩也辩不过它,就说:“你看,你一说话,就把果儿吓晕了。”
驴子问:“果儿是生人吗?”
陈氏说:“是熟人。”
“熟人为何会吓晕?”
“对俺们她是熟人,对你是生人。”
“生人听见吾说话都会吓晕吗?”
“正是。”
“吾遇见生驴能说话吗?”
陈氏哭笑不得,“随你便!”
驴子说:“吾要去门外吃草。”
果儿抱着小夏的腰,惊恐万状,指着驴子问:“它怎么会说话?”
小夏说:“妹子别怕,这是俺们山上一位老神仙的宝驴,识文断字,忒有学问。它只吃草,不咬人。”
果儿似信非信,问:“它不是妖怪吧?”
驴子不高兴了,抢白道:“妖怪有吾俊俏吗?”
果儿躲到小夏身后,又哭起来,“我活不成了,驴子跟我说话呢。”
小夏在驴子脑袋上打了一下,“再不要跟俺妹儿说话。”
驴子后退两步,打了个响鼻,“黄毛丫头,稀罕。”
果儿擦了一把眼泪,扑闪着泪眼,“它说我是黄毛丫头?我不是黄毛丫头,你是笨驴!”
驴子大吃一惊,“瞎说,吾非笨驴也。胡爷说吾是世上最聪明的驴子。”
果儿稚气未脱,从小夏身后探出头来说:“行,问你个问题。一百加一百五是多少?”
驴子想了想,回答:“八。”
果儿格格笑了起来,“说你是笨驴,还不承认。不是八,是二百五!”
驴子说:“吾是八,你是二百五。到底谁对?”
果儿说:“当然是二百五对。”
小夏和陈氏对看了一眼。
果儿醒悟过来,又喊:“啊?这驴子变着法骂我!我活不成了,连驴子都欺负我。”
小夏连忙哄劝这个娇滴滴的妹妹,说:“妹儿,咱不和驴子一般见识。走,回屋去。”
果儿挣脱小夏,破涕为笑,说:“我不走,我要和驴子玩。”
小夏说:“这驴子嘴贱,你越招惹它,它的废话越多。”她转过去教训驴子,“驴子,你说话要有礼貌,人家才爱听。”
驴子想了想,说:“你大吉利是,赛过月里嫦娥。”
小夏得意地对果儿说:“瞧,俺们驴子会说人话。”
驴子又说了一句:“你有喜了。”
小夏惊呼一声,伸手拍打驴子。“这呆货满嘴胡话!谁教你的?”
驴子说:“窦老六教的。”
果儿小心翼翼凑近驴子,伸出白嫩的小手在它嘴边晃了晃。“驴子,你有名字没?”
驴子说:“吾叫一四七。”
果儿笑嘻嘻地说:“你叫我姑奶奶,我带你出去吃草。”
陈氏皱了一下眉,心里说,胡三麻咋教育的孩子?她脸上挂不住,就悄悄回房间去收拾行李铺盖。
驴子毫不犹豫,叫了声“姑奶奶”。
果儿眉飞色舞,指着小夏说:“你把她叫大姑奶奶。”
驴子说:“她叫小夏。”
小夏揪住驴子的长耳朵,大声说:“管俺也叫姑奶奶。”
“你叫小夏。”驴子认死理。
果儿踮着脚尖凑近驴子,揪住驴子的另一只耳朵,“你把小夏姐叫姑奶奶,我出去给你买冰糖葫芦。”
驴子的耳朵被拽得生疼,左右摇晃脑袋,却挣脱不了。
“小夏长得黑,不是姑奶奶。”
小夏被气笑了,从石槽里掐出一抱麦草,摔到驴子身上。“大黑驴,看不见自己黑,倒说人家黑。”
果儿拍手大笑,果然去街上买了一大把冰糖葫芦,足有十几根。一下午,她就和小夏在牲口棚逗驴子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