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不是人,他们是漂洋过海来的恶魔杂种。”乡兵说,“要不是看到邻近村庄的惨象,我本不来做乡兵呢。总不能让他们把我们上峰桥也化为灰烬吧。”
僧兵们若有所思,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上挑了一种担子,一种降妖除魔的责任。
一面破墙上贴了一张告示,上面画了两个人像,简单地说,更像两个面目狰狞的妖魔。
“这就是倭寇!”乡兵指着画像说。
僧兵感到好奇,纷纷围上来观看。
“这不是人,这是魔鬼啊!”僧兵们议论。
乡兵说:“相由心生。倭寇长得就是这个鬼样子。”
“这两个是啥人?”
乡兵解释说:“这个瘦鬼,叫做鸡老。那个眉毛上有痣的,叫做靠鸡老。这两个都是倭寇大头目,杀人最残忍不过的。官府悬赏了三千贯要他们的首级。”
“一个是鸡老,一个是靠鸡老,这两人啥关系?”段七锤笑着问。
僧兵们一阵哄笑,翟虎说:“你问问他们不就知道了。”
马二杆说:“段七锤哪有工夫问他们?他还想当靠靠鸡老呢。”
走过许堤湖的废墟,一路逶迤,僧兵们来到宋庄圩。这是一个渔村,遭遇了许堤湖同样的命运。村子被烧成焦土,渔船被拖上岸,一把火烧了个罄尽。这里没有坟,因为没有人能逃过劫难。草丛中甚至能看见人的残肢。
僧兵们看到这个人间惨象,身上不停地起鸡皮疙瘩。斜雨,凉风,空气中游荡的血腥味,使他们内心沉重,表情也渐渐不那么自然。他们会武功,却不会杀人。即便动过杀人的念头,也是假的。他们善良淳朴,将不得不面对一群来自异界会杀人的恶魔。
天色渐晚,前方的路荒草没膝,凄厉的风在山林湖塘间吹起瘆人的哨音,原野上危机四伏,连最迟钝的人也隐约有所感觉。
带路的乡兵虚指了一下菱角泾的方向,就悄悄溜走了。
了缘大师看前队停了下来,赶上来询问。大家说前面是个三岔路,不知该怎么走。回头眺望,后面空荡荡的,不见乡兵队伍跟上来。
“胡三麻,你号称草上飞,去前面打探一下路径。”了缘大师给胡三麻下令。
胡三麻答应一声,手提熟铜鞭,快步跑上山冈。透过树林,看见远处有个村店,依山面水,已经毁了一大半,村头似乎有座庙宇,还比较完整。
他顺山路跑下去,村里阒寂无声,只有野猫在墙头窥伺。这个村子被烧了大半,可能遇上大雨,才侥幸保存了一半。他在街上巡视了一遍,这里的死寂让他感到窒息。这时,他听见一个院子有开门的响动,就轻手轻脚顺着弄堂绕到院子后面,一个老妇人正好抱着一只鸡出了后门,陡然看见他,吓得差点瘫倒在地。
“哎,大嫂,这是啥村儿?”
老妇人立定半天,才哆哆嗦嗦说:“大王饶命,阿拉热窝鸡给侬吃。”
胡三麻想了想,问:“村里有倭寇没有?”
“吾耳背了,吾听伐清爽侬的言话。”老妇看清胡三麻是和尚,慢慢放下心。
胡三麻听不懂老妇的话,就装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俺说,这里有坏人吗?”
老妇点点头,“没。”
“麻?”胡三麻糊涂了,“她咋知道俺叫三麻?”
两人言语不通,胡三麻问不出清楚,就躬身施礼,快步回到山岗上。
“你打探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了缘大师有点着急,因为乡兵还没跟上来。他不得已,派窦老六顺着原路回去联络。
“俺问清了,这地方叫阿拉热窝,村里没有倭寇。”这侦察兵当的,稀里糊涂。
“天黑了,今晚怎么安歇呢?”了缘大师搓起双手。胡都司答应的挺好,结果僧兵出来食宿器具都没带。如果联络不上乡兵,今晚就得饿肚子睡觉了。
胡三麻说:“俺刚才看了,村头有个土谷祠,门窗齐全,不如去那里安歇。”
“唉,只好去那里将就一晚。”
僧兵们纷纷下山去土谷祠,胡三麻却看见窦老六领着老婆孩子和驴子过来了。
“嫂子咋跟来了?”胡三麻大吃一惊。
窦老六说:“俺要不回去找乡兵,她们就迷路了!娘们就是事儿多,不好好在船上呆着。”
陈氏和小夏没敢吭声,果儿说:“爹,我看乡兵往南边去了,说那里有个陈泗湾,有寨墙围着,比较安全。”
胡三麻看看天色,说:“算了,天黑了,到处都是水塘小路,咱们找也找不到那里。俺领你们去一户农家,那里只有一个老妇人,说不定还能找点吃食。”
胡三麻和窦老六领着老婆孩子来到老妇家中,说了半天话,老妇才答应收留陈氏三人在家里过夜。驴子不愿意离开果儿和小夏,被老妇领到后院月桂树下,让它在那里慢慢吃草。
僧兵们走了大半天路,一个个饥肠辘辘,只好念佛充饥。土谷祠不大,被僧兵塞得满满的。月上中天,万籁俱寂,一团流云悄悄划过夜空,遮掩了月光。
半夜里,起夜的崔老四突然看见村里起了火,连忙叫醒大家。
“平白无故怎么会起火?一定是来了倭寇!”了缘大师快速做出判断。
大伙一听倭寇,连忙满地寻找自己的兵器。
“徒儿们,跟我下去,杀倭寇充饥咯!”了尘大师的言语充满说服力。他一马当先,提着铁棍冲出土谷祠。他的徒弟紧随其后,纷纷跟了出去。
窦老六问胡三麻:“三麻,你看着火那地方,是不是老妇人的家?”
胡三麻一拍脑袋,生出一肠子悔意。“就是那一块!”
天弦大师振臂一呼,“俺的门下不能输给了尘,快冲下去。”
他的话音没完,窦老六和胡三麻已经夺门而出,向村里拼命奔跑。村里有四五处起火点,火光冲天,却不见一个人影。僧兵们奔到街上,没看见倭寇,只好随手捡些简单器具扑火。胡三麻腿快,冲到老妇人家门口,见大门洞开,院子里的灶房火势凶猛,火舌正在舔舐堂屋。
“果儿!果儿!”他冲进堂屋,声嘶力竭地大喊。
“甜瓜!小夏!”窦老六也喊叫老婆和女儿的名字。
“俺们在这!”陈氏的声音从一扇紧闭的房门后面传出来。两人放下心,听屋里的门闩响动了半天,三个女人畏畏缩缩探出头来。
“你们没事吧?”
“吓死俺们啦!”陈氏说,“有人在门外面连踢带打,想弄开房门。幸好这扇门结实,俺拿木杠子死死顶着,才没有弄开。”
果儿一头扑进胡三麻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没事就好,快离开这。”胡三麻说。
窦老六却想起驴子,“驴子呢?”
陈氏有些心虚,“俺听见,他们好像把驴子抢走了。”
窦老六心急火燎地来到后院,赫然看见老妇人倒在后门边,身下流出一滩血迹。看来老妇人听到动静,想从后门逃走,却被人追上来砍倒了。月桂树下,只有一堆凌乱的杂草,驴子踪影全无。
“你看你干的好事!”窦老六火冒三丈。
胡三麻劝他,“老六,嫂子没出事就是万幸。驴子被人抢走,总不至于被宰杀。咱们天亮就去寻找,肯定能找回来。”
僧兵们扑灭火,一个个弄得灰头土脑。他们燃起火把,在村子里仔细搜查一番,这个村子唯一的幸存者就是那位不幸的老妇人。了缘大师安排僧兵埋葬了老妇人的尸体,又念地藏经超度她的亡魂。等这一切忙完,天已经麻麻亮了。
窦老六急得像转磨的驴子,一刻也消停不下来。他绕着村子不停地转圈,到处寻找驴子的踪迹。
驴子和马一样,都是直肠子,胃很小,草料全靠肠子磨碎、消化、吸收。因此,它是边吃边拉,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其他时间都在不停地吃草。
驴子最早听到了村里不同寻常的动静,但它没有报警的意识,仍在自顾自地吃草。或许是老妇人白天偷偷做热窝鸡的炊烟,引起了附近倭寇的注意,倭寇首先来到老妇人家。他们动作敏捷,搭人梯翻过高墙,直接就砸老妇人的房门。剩下的惨剧驴子历历在目,一时吓得忘了吃草。
一个倭寇在黑暗中发现了驴子,就狂喊起来。因为驴子身上披着铁甲。
倭寇们一商量,认定附近来了大明的铁甲军,缠斗起来不好脱身。他们在临近几家搜罗一番,只找到一些衣物,捆成包裹,顺手搭在驴背上,赶着驴子就走。
驴子没有驮东西的兴趣,刚想辩驳,一个倭寇刀光一闪,砍在驴背上。他想试试铁甲的防御性能,却把驴子吓得闭上了嘴,乖乖跟他们走了。
这队倭寇刚离开村子,就听见身后一阵骚动,火光里,人影绰绰,数不清有多少大明铁甲军。他们暗自佩服,他们的首领鸡老,确实是个嗅觉灵敏的鬼才。
这一带已经被他们杀成了人间鬼蜮,方圆百十里不见人烟。即便是夜晚行动,也不怕会有埋伏。他们大摇大摆走出十几里,来到他们的巢穴,沼泽中一座荒废的古庙弥陀寺。
这队倭寇回到庙里,放哨的倭寇连忙上前问候。
倭寇的大头目鸡老,一个清瘦的年轻人,摘下鬼头狮面盔,脱下竹甲,袖着双手走上大殿台阶,腰间长短两支倭刀随着他的扭动而摆动。他的目光阴寒冷漠,没有一丝人类的气息。俗话说,相由心生。鸡老的心已经长满地狱的毒疮,他清秀的相,不过是一张与内心毫不相干的人皮而已。
大雄宝殿里烛光昏黄,气氛阴森恐怖。蒙尘的佛像被一面黑色旗帜遮住,黑旗上写着“八幡大菩萨”五个字,张牙舞爪,像五个白色螃蟹。黑旗的下方绣了一朵金色的菊花图案,看来这是鸡老的徽章。很奇怪,倭寇崇拜的八幡大菩萨只有菊花,却没有嘴脸,不知是神马生理构造!
佛殿此时成了倭寇的仓库,又是一座有艺术追求的屠宰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人肢的腐臭味。靠墙摆放了十几张桌子,堆满了倭寇的劫获品。进门第一张桌子上赫然摆着两条完整的人腿,白森森的已经僵硬。脚上还穿着绣花粉红袜子,格外阴森诡异。第二张桌子上放着四颗完整的人头,面容扭曲可憎,显然是在极度恐惧中被砍下来的。人头被当做支撑物,托住一个精美的镶金边瓷盘,瓷盘里井然有序地摆着几十颗人眼珠,呈放射状,形成一个有芒角的太阳图形。
在这两张桌子的上方,吊着几十根从人体抽出来的腿筋,发黄透明,像一束蜷曲干硬的拂尘,兀自往下滴着人油。靠着殿柱,堆着半麻袋牙齿,黄的、黑的、白的,晾在烛光下面,令人不寒而栗。在墙壁或显眼的地方,还挂着许多人类残肢,都整齐摆放,一排排、一簇簇,摆成各种图形,显示出屠夫对变态艺术的独特理解。唐僧在西方遭遇过的那些食人魔,如果能来这里观摩一番,一定会感到惭愧。比起现实世界的食人魔,他们太原始,太没有艺术品位。
其他桌子上堆满了各种花瓶瓷器,玉器首饰,还有整袋整袋的金银器物。在佛堂后面,整捆的绫罗绸缎堆积如山,已经有些发霉,成为耗子和寄生虫的乐园。佛堂当中,一张虎皮椅子放在佛像下面,椅子旁边是香案桌,横架了一口倭刀。
从佛堂里的摆设,能看出鸡老是个性张扬的人,心理极度扭曲变态,他已经脱离人界,异化成为大自然的灾难。造物主对他已经无法救赎,只有连续不断的地震,才能彻底毁灭这种反人类的恶魔!
他跨进佛堂,先低下头,在两只人脚上深吸几口,然后仰起头,微闭双眼,似乎对自己的创作感到陶醉,陷入一种幻境中。
他的手下在台阶下等他清醒过来,问道:“阁下,可以吃饭了吗?”
鸡老点了一下头,傲慢地说:“把那匹马牵进来。”
手下一愣,“哪匹马?”
“那个长耳朵的家伙。”
一个又脏又老的假倭用倭语说:“那是驴子。”
鸡老手下有二百多真倭,四十名假倭,分成七八个小队,分散在荒庙周围的四五里以内,拱卫着这座魔窟。一旦有官兵来清剿,他们吹起海螺号,就可以迅速集结进行顽抗。假倭,都是些投靠倭寇,助纣为虐的大明的渣滓败类。
“是驴子吗?牵进来,我要试试它的铁甲。”
驴子被赶进佛堂里,怯生生地停在一个殿柱下面。佛堂里的血腥摆设,引起了它内心最原始的恐惧感。
鸡老拔出厚刃倭刀,佛堂里顿生一股凛冽寒气。他双手举刀,目光炯炯,径直来到驴子身边。
驴子看他来者不善,本能地绕到殿柱后面。鸡老跟过来,作势要劈下来,佛堂外面突然传来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个作六,真是个废物!每次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嘟哝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放下刀,对佛堂外面喊:“把那个背金子的人带来。”
驴子的眼泪都出来了,忽然看见鸡老停止动作,这才稍稍宽下心。
一个渔夫打扮的青年五花大绑,被人一脚蹬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假倭脏老头也跟着进来,他要做翻译。
“你问他,他是什么人?身上哪来那么多金子?”鸡老对假倭老头发话,瘆人的目光像来自幽界的两颗寒星,始终盯在青年脸上。
老假倭名叫鲇鱼宋,在青年身上踢了几脚,反复盘问了几句,对鸡老说:“他说他叫唐顺风,是苏州金昌丝绸铺的记账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