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追砍不上项元龙,反而忙得团团转,几次差点误伤同伙。看两人一唱一答,简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个倭寇一时猴急,丢下项元龙,挺着长枪朝小夏刺来,刚到岸边,身后流星乱闪,他一声没吭,一头栽进水里,后背插了七八支亮晶晶的柳叶刀喂了王八。
倭寇大惊失色,一个颟顸的继续猛扑,其他的转身就逃。
项元龙轻叹一声:“却不能放你们祸害人!”
小夏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上百只闪光体凌空飞过,像苇丛中的一团流萤,又像夜空的流星雨,更像一股璀璨无比的夺命怒潮。她放心了,知道自己得救了,于是,就昏过去了。
湖水如潮,如母亲无尽的呵护,芦苇清新的气息在鼻翼间流动。
小夏醒来时,浑身酸痛,她的第一反应是痛哭失声。她还没有脱离噩梦般的战场,所有人都死了——这是她从驴子最后一声嘶鸣中得出的结论。
“爹,娘,小歪,果儿。”她不自觉地一遍遍叫着他们,任由泪水无尽倾泻。她哭了一会,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更发现自己裸着上身,身上只盖了一条薄毯。
这是一间狭小的船舱,上面是油布顶篷,前后是两张竹帘,自己躺在一块木板上,身下是一张竹席。
“这是哪儿?”她吃了一惊,恍然想起渔夫要和自己拜堂的话,难道已经拜过堂了?这个天杀的,他怎敢脱了我的衣服?
她又羞又怒,想坐起身,颈部和后背突然火辣辣的疼。她用手一摸,原来脖颈和身上都裹着绷带。原来他是给我疗伤的。可是,俺女儿家的清白之躯怎么办?都被他看见了。
她一翻身,小船轻轻摇晃,急切间竟然挣扎不起来。等了半天,她伸出胳臂挑起竹帘,外面满目葱绿,密密麻麻的全是芦苇。
原来,小船藏在苇丛深处,四周被芦苇遮得密不透风。
小夏裹着薄毯,把小船检查了一遍,没看见杨百万,却见自己的衣裙已经洗净,晾在篷顶上。
“这人倒是细心体贴。”她的怨气渐渐消退,躺在船舱里等杨百万回来。
傍晚时分,湖面上起风,芦苇挟着小船不住摇晃,小夏忽然听见有人凫水的声音,就把雁翎刀拔出来,藏到薄毯下面。片刻,船身一歪,项元龙爬上船头,先撩起帘子看了一眼,见小夏还没醒来,就在船头坐下来静静等待。
小夏等了很久,不见杨百万的动静,感到纳闷,悄悄撩起帘子看了一眼,见杨百万盘膝坐在船头,眼望水面不知想什么。这个情景和她初次看见杨百万时一模一样,都是那样自然静寂,有种超脱凡尘之感。她心里暗想,这人看起来不像是轻薄小人。
小夏的举动惊动了项元龙,他佯作不知,自言自语说:“到换药时候了,趁她没醒,赶紧给她把药换上。要是醒来,说不定给我一刀呢。”
小夏在舱里惊得满脸通红,紧紧裹着薄毯,身子却在颤抖。她紧闭双眼,全身汗毛都在感知空气的变化。她感到杨百万进了船舱,在她身边坐下来,伸手要揭开她的薄毯。她死死拽住薄毯的边角,保卫着自己的矜持。
两人一个装睡,知道对方知道自己装睡仍要装睡;一个知道她装睡却假作不知道,其实知道她知道自己假作不知道她睡醒仍要装作不知道她已睡醒。
薄毯边角的争夺战经过几番无声拉锯,小夏突然委屈地放声大哭。项元龙感到万分窘迫,一时间手足无措,连忙想钻出船舱。
“天杀的恶贼!你欺负俺就想跑?”小夏猛地坐起身,一手捂住薄毯,一手拉住项元龙的后腰带。
“哎,姑娘,不要冤枉好人,我是替你疗伤的。”
“俺根本没有伤!”
项元龙回过身,说:“你脖颈上有一道血口……”
“那是俺自己划的。”
“你后背上还有一道刀伤,半尺多长。”
小夏凝视着项元龙,想起自己救助杨老歪时,一缕头发被倭刀斩落,一定是那一刀。当时只顾逃命,压根没察觉到脊背受伤。
“你,你……”她无话可说,猛地抽出雁翎刀,向项元龙刺去。
项元龙惊呼一声,双手合十,刚好夹住刀尖。
“你这姑娘,我好心救你,怎么向我动刀?”
小夏涨红了脸,强词夺理说:“俺又没要你救。死了倒干净。”
项元龙摇摇头,说:“不妥,不妥。你受父母之恩,尚未反哺回报,轻言生死,不亦愧乎?”
小夏没听懂,半羞半怒说:“你把俺都看见了,俺以后怎么活人?不如死了的干净。”
项元龙坐直身子,一本正经说:“非也,我也是圣人门生,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一直牢记在心。我向老夫子发誓,绝没看姑娘一眼。”
这话,谁信呢?
小夏当然不信,抢白道:“那你,那你怎么把俺弄到这、这船上的?”
项元龙松开刀尖,双手比划着说:“是这样的,姑娘晕过去了,我用腰带缠住你的胳臂,拖你上岸。我的小船就在附近,我把船摇到岸边……姑娘上船后,我一直是闭着眼睛的,给你清洗创伤,敷药包扎,眼睛一直没有睁开。”
“那你碰到了俺了?”
项元龙一窘,“没有,没有。”
“天杀的,你说谎!”小夏晃了晃雁翎刀,刀尖抵住项元龙的胸膛。
项元龙垂下头,“没说谎……是是说谎,你知道,包扎药棉难免会有轻微的,轻微的触碰。”
“啊?”小夏又惊又怒,“俺怎么活啊?被你这样轻薄,不如投水死了干净。”
项元龙万分尴尬,慌忙施礼:“姑娘冷静,都怪我不好,我会自罚三天。”
小夏板起脸,问:“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俺被你非礼,要么投水自尽,要么……”
“千万不能寻短见啊,姑娘。”
“要么你娶俺!”话一出口,小夏被自己的唐突吓了一跳,一时绯红了脸,心儿怦怦乱跳,眼睛却紧盯着项元龙的反应,有些胆怯还有些期待。
项元龙吃惊了瞪着小夏,感到匪夷所思,因为救了她,所以要娶她,哪有这样的道理?那外科郎中要娶多少老婆?
“此话不妥,不妥。那我岂不成了趁人之危的小人?”
小夏剑眉一竖,“你不愿意?”
项元龙摇摇头,“实难从命。”
小夏恨恨地哼了一声,把雁翎刀往下一摔,抱起薄毯钻出船舱。项元龙呆愣愣看着小夏的举动,觉得这个姑娘盛气凌人、不通情理,娶谁也不能娶这样的,太厉害了。他跟着钻出船舱,却见小夏悲叹一声,合身投进水中。
两人在水里折腾了半天,项元龙才把小夏托到船上。
“姑娘这是何苦呢?”项元龙打心底对小夏生出了怯意。
小夏浑身湿透了,坐在船头被风一吹,连打几个喷嚏。
“不用你管俺。等你睡着了俺再跳。”
项元龙被小夏说一不二的烈性彻底折服了,只好换一种思路和她交流:“不是我不愿娶你,你是我的媒人,天下哪有娶媒人的道理?不是吗?”
“俺又没给你说成,那不算数。”
“实话给你说,我已经有老婆了。”
“那俺给你做二房。”
“二房我也有……”
“做三房俺也认了。”
“三房也有……”
“啊?你这花心汉子,奴家的命这么苦。你到底有几个老婆?”
项元龙掰手指算了算,“六个。”
小夏打着喷嚏冲过来,船身一晃,她却摔倒在项元龙怀里。她顾不上羞臊,扯住项元龙的耳朵,“天杀的,你敢骗俺!”
“圣人门徒,从不骗人!”项元龙挣脱不开,脑海里涌现出一位坐怀不乱的先贤——柳下惠。他双手撑着船帮,任由这个泼辣女子捶打。但是,女孩的气息在他的脸颊上喷涌,他难免有些意乱神迷。
“你家有六个老婆,你却在这里做渔夫?”
“这是我的嗜好,图个清静。”
“你还嘴硬?”小夏去掐项元龙的腮帮子,突然看见那双纯净的眼睛,微微泛起了波澜。那是一种信号,春潮即将席卷天地的前奏。
她愣住了,低头一看,自己只顾打人,薄毯已经滑落下来,胸前白晃晃地全部呈现在杨百万的视线中。
“啊?”她连忙抓起薄毯,哭出声来:,“你说你非礼勿视!”
项元龙无言以对,羞愧地垂下头。
“俺不管,俺是你杨家的人了。”
项元龙捂住脑门,苦笑着说:“你进我家门,先认准人好吗?我不是杨百万,我真名叫项元龙。”
小夏吃了一惊,打了项元龙一记耳光。“你说你叫杨百万……”
项元龙无奈地说:“我其实是项元龙,家住兰溪县白莲塘,如假包换。上次冒充杨百万,是逼不得已。因为官府的鹰犬在追捕我。”
小夏说:“俺不管你是啥人,反正俺是你的人了。以后逃荒逃难,吃糠咽菜俺也认了。”
项元龙惊异地望着小夏,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一种钢铁般的坚定。他略带歉意地说:“我如今是朝廷要犯,朝不保夕,怎能连累你?”
小夏沉痛地说:“你若是被官府抓了去,俺给你送牢饭。若是被砍头,俺给你收尸掩埋,年年清明给你烧送纸钱……”
“停!”项元龙哭笑不得,“给我做老婆,不能说这种吓人的话。”
小夏扑哧一声,“中!俺不说这些丧气话了。”
项元龙遥望远天,夜幕已徐徐降临。他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刺客,虽然武功高强,但是缺乏行刺经验。仅凭文学想象,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黑夜,翻墙摸进严嵩府宅。他在严府迷路,转悠了半晚上,总算找到严嵩居住的钤山堂,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杂症郎中和恨活人察觉,只得杀出重围落荒而逃。
但是,他被严府的家将十二黑金刚一路死死追杀。走投无路之际,巧遇赶赴江南的少林僧兵。他骗了僧兵杨百万的法帖、度牒,化装成杨百万混入僧兵的运兵船,这才躲过一劫。项元龙相貌俊秀,气质儒雅,刚好被果儿看见,就央求小夏替她做媒。不过,八字还没一撇,项元龙就逃了,一路辗转来到江南,隐匿在这片苇丛深处。这里是倭寇肆虐之地,周围危机四伏,反而是十二黑金刚意料不到的藏身之所。只是刺杀失手,让他的师傅在主顾跟前颜面无光,使他非常失落。如今被这个泼辣女子缠上,苦闷中又添了一丝甜蜜,不知这是上天的恩惠,还是又添了一筹累赘?
他揭起船板,取出锅灶柴米,直接在船头生火做饭。借着火光,又给小夏换药。小夏心有所托,含羞让项元龙换了药,重新包扎好,不放心地问:“你到底有没有老婆?”
项元龙说:“一个都没有。”
“那俺算啥?”
“又没拜天地。”
小夏由拜堂联想到惨死的父母兄弟,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没拜天地也算数,就是你了。”项元龙连忙哄她。
小夏痛哭说:“俺爹娘都死了,还有俺弟弟。没想到俺们一家千里迢迢来到江南,一仗下来都死了。不行,俺要下船去给他们收尸!”
项元龙想起了僧兵征讨倭寇的事,也感到惋惜,问她:“我昨天救你时,你们正和倭寇交战?”
小夏含泪点点头,“倭寇像狼群一样,咋杀都杀不尽。俺们势单力孤,冲杀了一下午,眼看到了杨庄跟前,却被打乱了。”
“当真可惜!你眼见父母遇难了吗?”
“那倒没有,俺被几个倭寇截住,慌里慌张跑到这边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遇难了?”
“俺最后听见驴子嘶叫,那是俺们的核心,周围都是伤兵。倭寇一定是杀到驴子跟前,驴子才叫的。”
项元龙点点头,安慰她:“眼见为实,你父母不一定会遇难。明天我去杨庄附近看一看。”
小夏说:“俺也去。”
项元龙扶她躺下,说:“你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万一遇到大股倭寇,怎么逃得出来?还没拜堂呢,多亏呀。”
第二天拂晓,项元龙换上全套衣靠,腰间插了两套飞刀匣子,悄悄凫水离开小船,前去探查战场遗迹。中午,他神情忧郁地回来了。为了安慰小夏,他没有说出真实景况。
“我把杨庄附近探查遍了,没看见一个人。那里被倭寇放了一把大火,已经烧成一片焦土。”真实情况是,他在去杨庄的路上发现了七具僧兵遗体,被倭寇砍得面目全非。他怕小夏伤心,没敢说出来。
小夏忧心忡忡,问:“火还在烧,你怎能查得完整?”
项元龙说:“能进去的院落我都去了,奇怪的是,整个村庄没找到一具尸首。”
小夏生出了希望,“佛祖保佑,兴许俺爹娘他们遇到了官军,已经随着官军走了。”
项元龙听见“官军”两个字就头疼,说:“我下午再去找一番,一定要你踏实下来。”
下午,项元龙在杨庄的废墟里挖出一把铁锹,把七位僧兵的遗体就地掩埋,还做了标记,这才回到船上。
“没有活人,也没有死人,想问都找不到人问。”他对小夏说。
小夏活跃起来,兴奋地说:“俺猜得没错,他们一定是冲出重围,跟官军会合了。老天保佑,香火灯油、猪羊三牲,俺诚心供奉。”
项元龙心想,她万一发现自己的爹已经遇难,不会再拿刀戳我吧?那七位僧兵里,不知道有没有她爹?
小夏放下心事,得意之极,对项元龙说:“俺如今是你项家的人了,进门之前,咱先约法三章。”
项元龙哭笑不得,约法三章?你太一厢情愿了!谁知十二金刚哪天就会突然出现,说不定你要做望门寡啦。
小夏掰起手指说:“第一,不许你再找二房。胆敢找二房,俺就杀了她。第二,俺爹腿脚不好,生活艰难,以后就在你家落户,你得养着俺爹娘,给他们养老送终;第三,俺二哥做了和尚,不用管他了。但俺还有个弟弟,以后成家立业娶媳妇,你都要慷慨解囊,绝不能抠门小家子气。”
项元龙望着振振有词的小夏,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