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太郎停下脚,思索着说:“可是,这样只能进去一两个人,不是吗?”
鲍鱼张说:“小人已经考虑妥当,您叫大队人马到东门外故意做出攻城的样子,吸引他们的注意。小人带路,领上两个潜水好的从护城河游到水门,只要进入城内,凭着他们的刀技,就能斩关夺锁,从里面打开城门。仪真县唾手可得!呵呵呵。”
虎太郎笑容绽放,拍着鲍鱼张的肩膀,连声叫着“要洗、要洗”。他挥手把豹墓猿和藤卫门叫过来,吩咐他俩跟着鲍鱼张,先行潜进城内,等候东门外的动静。藤卫门,正是那个长得很像唐顺风,潜水功夫最好的弟子。
不一会,树林外脚步杂沓,战马的嘶鸣、军官的吆喝
、盾牌兵器的磕碰声响成一片。这队明军正一步步走进虎太郎的死亡陷阱。
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应天府挹江卫巡防江岸的王指挥,带领他的英勇部下,几乎全部战死沙场。这一惊人的消息被生还者迅速上报给南京六门衙部、南京兵备道、应天府及扬州府,并加急上报朝廷。朝廷综合最近的倭寇匪情,经过分析,认为这伙巨寇正是在绍兴杀害御史李鲸的凶手!追查他们的点滴线索,发现他们人数不多,但是武功高强、狡诈无比,从杭州湾上岸一直到仪真县,杀害军民达两三千人,几乎无人可挡。朝廷立即着令各地加强戒备,命令新任直浙总督杨宜,迅速调动兵马剿灭这股倭寇!
战地一片狼藉,虎太郎来不及擦干刀上的血迹,立刻命令黑田攻打东门。城上的人眼看躁动的丛林渐渐沉寂,精锐健儿失去踪影,失望、感伤之情油然而生。突然,一队黑衣倭寇跑出树林,挥动倭刀张牙舞爪朝着东门冲杀过来。城头上连忙敲锣呼喊,调集乡兵过来助守,一时间东门外喊杀声震天。
黑田依计策虚张声势,城头上却如临大敌。飞蝗如雨,密集地射向城下的倭寇。虎太郎站在远处观阵,摇着扇子静静等待。果然,城头上忽然一阵大乱,旗倒了,锣鼓声停了,箭不射了,人影攒动,纷纷向两边逃窜。逃不急的,干脆从城头上跳下来。眨眼工夫,城头上空无一人。豹墓猿出现在虎太郎的视野里,刀花一闪,吊桥缆索崩断,高举着的木桥沉重地掉落下来,砸起一阵灰尘。被木桥遮挡的城门正在徐徐开启,城门后边,鲍鱼张和藤卫门一副很卖力、很开心的样子。
“今天放开手脚,把全城的金银财宝统统搜出来!”虎太郎对黑田下命令。他想训练一支强大军队,从现在起就要积累金钱。
凹头丸一愣,问道:“太郎你是说打劫吗?”
“这不是打劫,这是就地取材,不是吗?”
“可是,我一直认为太郎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也会动起盗贼的念头……”
虎太郎诡秘地笑了笑,为自己辩解:“这是强者的世界,你不懂吗?既然我赢了,我就有权予取予夺。如果被别人杀败,我会心甘情愿为奴为仆,做一只狗也满不在乎……”
凹头丸嬉笑着说:“明白了,如果太郎做了诗人,那一定是五七五句式的‘汪汪汪汪汪’……”
“凹头丸你胡说什么!”虎太郎恼火了,“开玩笑必须分清场合。”
虎太郎转过头,命令黑田:“诸君分头行动,每人至少搞到一包袱金银,傍晚去城外佛塔下集合。”
众倭寇领命,扬着倭刀杀进城去。豹墓猿带着成就感来向虎太郎交差,虎太郎表扬了他两句,让他头前带路,领着醉醺醺的吉川,一行三人气势汹汹地直扑胡三麻住宿的客栈。
不过,这家客栈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来不及关闭的门窗洞开。豹墓猿脑袋大了,慌忙趴下请求虎太郎责罚。
“我就知道是这样。”虎太郎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又一次尝到了失望的滋味。“他难道是一股风?飘渺无踪,令人难以琢磨。”
虎太郎的弟子在城里大肆烧杀抢掠一番,傍晚时在城外会合,虎太郎检查他们的赃物,只留下金银细软,不便携带的大件古董瓷器全部打碎扔掉。他现在要做的是追杀与刺探,必须轻装前进。不过,检点人数时,他发现少了两个人,一个是凹头丸,另一个是海盗鲍鱼张。
虎太郎对鲍鱼张毫不在意,但是丢了凹头丸却说不过去,毕竟他是自己带来的知心诗友痒痒肉。因此,他命令弟子重新进城,把小小的县城搜了整整一夜,仍然没有找到凹头丸。
“大概是行劫时被人家打死了吧?他毕竟只是个伶优,手无缚鸡之力。真是可惜。”他这样为自己开脱,心里才好受一些。当然,他绝对想不到,凹头丸是故意摆脱他的。凹头丸彻底看清了虎太郎的真面目,虎太郎和那些野心勃勃的城主、啸聚山林的盗贼没什么两样,一旦有机会,就会露出漩涡般的贪婪之心。跟着虎太郎只是他的取乐工具,非但没有人身自由,迟早会被虎太郎的狂妄野心害死,因此趁乱换了一身明人服饰,悄悄溜了。
倭寇折腾了一宿,早晨稍事休息。吃过午饭,虎太郎在渡口抓住一个艄公,经过盘问,得知吕一明赶着驴子,今天早晨渡江去了南京。虎太郎立刻派人寻找渡船。哪知道,一上午工夫,情况全变了:这附近根本找不到一条船!
昨天,王指挥全军覆没,消息传到南京,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反应迅速,立即命令附近各卫所屯扎的官军全部进城守卫。同时,江北岸百十里方圆的大小船只一律驶向南岸,连一只舢板也不得停留!就在虎太郎抱着金银做梦的工夫,江岸边的大小船只全部驶向了对岸。
虎太郎望着茫茫江水无可奈何,只得命令弟子们沿着河流湖港四处搜寻船只,他的勃勃野心暂时受到了抑制。他在庙里清点抢来的财物时,只顾着高兴,却疏忽了一个重要的细节:鲍鱼张为什么会失踪?失踪后会给自己的行程带来什么影响?他压根没往这想。
鲍鱼张自然不姓张,真名叫做杜小乙,家乡正在仪真县老鸭村,家里还有一个老母。明朝皇帝有个株连九族的嗜好,因此,不法之徒一般都会给自己起个假名字,以免连累家人。
鲍鱼张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海盗,但也是个孝子,在海上为非作歹,杀人越货,并不影响他思念老母的赤子之情。这次跟着虎太郎上岸,他就多出一个心眼,想趁机溜回老家去看望老母。他做了四五年海盗,手上也分了一些红利,早想回家送给母亲。没想到,一路辗转,竟然心想事成,打劫打到了自己家乡。
鲍鱼张跟着一个倭寇打劫了一个鱼米市场。这时,城里能动弹的人都跑了,值钱物事随身带走,剩下的都是老弱病人,和大缸小罐的柴米油盐。两人撬开许多店铺,杀死十几个要钱不要命的老弱,却只找到一些零散铜钱。
他两在一间账房里发现了一个上锁的笨木柜,账房先生挡着木柜,死活不让两人靠近。鲍鱼张极不耐烦,挥刀杀死账房先生,撬开木柜,这才找到几个银锭。虎太郎的弟子完不成任务,觉得很丢人,又转到另一条街上。鲍鱼张趁机溜进成衣铺,杀死裁缝两口子,挑了几件新衣裳,踩着满街的死人出了城,换上新衣新帽,兴冲冲地走上衣锦还乡的成功之路。
郊外逃难的人群络绎于途,人们扶老携幼,呼爹喊娘,不绝声地咒骂造孽的倭寇。被故乡的太阳一晒,鲍鱼张突然发现自己闯进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心里怦怦乱跳。仪真县城死了那么多老百姓,都是被他出卖的。他的心虚了,担心被人认出来,压低了毡帽,夹着包袱只管低头走路。
走到半下午,看到老鸭村头那棵高大的皂角树,听到乌鸦呱呱的叫声,鲍鱼张心潮起伏,摸着包袱里硬梆梆的银块,思乡之泪模糊了他贼亮的双眼。一扭脸,他看见路旁一座破庙,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这座破败的土地庙,是他以前喝酒赌博、坑蒙拐骗、欺压良善的地方,承载了他年轻时数不清的快乐往事。
他没有犹豫,鬼使神差地走进破庙,打算上两柱香,庆祝自己丰收归来。
破庙内外坐满了难民,都在躲避毒辣的太阳。鲍鱼张挤到供桌前,整理了衣服,兴冲冲地趴到草墩上,狠狠地给土地爷磕了一个响头。但是,抢来的毡帽尺寸太大,低头的瞬间,毡帽掉落下来,露出半月形的发髻。鲍鱼张一慌,连忙捡起帽子扣到头上,鬼祟地朝左右望望,担心被人看到。张望之际,他的目光遭遇了一道比陈年泡姜还要老辣的目光!
目光来自一位络腮胡子、满脸横肉的中年公差。自从鲍鱼张走进破庙,便引起了这位公差的注意。鲍鱼张换了一身崭新衣帽,却穿了一双脏兮兮的破鞋。这身反差强烈的穿戴,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纳闷,何况一位刑侦经验丰富的三班捕头!
庙里靠墙坐着两位公差,一位是詹超,一位是李雄。倭寇杀进城时,他俩带着家小逃命,正好在破庙里临时落脚。
鲍鱼张和詹超对视了一眼,心里打了个寒战,赶紧低下头,心里一盘算,还是赶紧走吧,免得节外生枝。他一手抓起包袱,刚想起身,却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摁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你叫什么?”詹超目光炯炯,充满老鹰抓小鸡的优势感。看到詹超盘问生人,李雄拿出铁尺和锁链,也来到鲍鱼张身后。
“小、小人名叫张二郎,家就住在老鸭村。”鲍鱼张神色慌张地回答着,大脑却在急速旋转,寻找脱身的办法。
詹超盯着鲍鱼张的眼神,挥手打掉他的毡帽。“死囚根子,趁着县城混乱,偷了不少东西吧?”詹超没想到这是个假倭,以为他是浑水摸鱼的小贼。
李雄劈手夺下鲍鱼张的包袱,惊呼一声:“好沉啊,装的什么物件?”
鲍鱼张又想夺回包袱,又要戴上毡帽,一时忙的手足无措。“冤枉啊,小人是个行商,这是我辛苦挣来的。”
“你的路引呢?”詹超松开鲍鱼张,转身和李雄蹲下来,解开包袱,想查看里面的物件,顺手给自己弄点油水。
鲍鱼张哭丧着脸,想趁机逃出去,又舍不得自己的钱财。他正左右犹豫,庙门外进来一个人,一眼看见了他。
“这不是杜小乙么?走失四五年不见音信,你娘都快哭死了……”
鲍鱼张脸一红,急忙向那人摆手,示意他闭嘴。那人是他的邻居,还是个大嘴巴,多年不见,乍一见他,只顾着亲热,一时刹不住车,要把一肚子话都要倒出来。
“听说你下海投了徐明山,吃香喝辣发大财,啥时候再去,把老哥一并带去当个大王也威风威风?”
鲍鱼张连连摆手,都快急哭了,眼看势头不对,拨开詹超的肩膀就往外跑。他只跑出两步,李雄眼疾手快,手中的链子撒出去,刚好缠他脚踝上,用力往回一拉,鲍鱼张重重地摔了个狗啃泥。
詹超一扭身,骑到他背上,抡圆了铁尺就打。公差都是打人的行家,铁尺打的都是骨关节。鲍鱼张挣脱不掉,四蹄乱蹬,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他的邻居一看惹出了祸,捂住嘴巴就往外跑。李雄断然喝住他,“贼囚徒,敢跑打死你!”
“你适才说他投了徐明山?”詹超问邻居。徐明山是恶名昭彰的海盗头子,又叫徐海。衙门的捕快了解这些。
邻居后悔不已,在公差面前又不敢撒谎,吱吱呜呜说:“都是风言风语,小人也是听说来的,适才那些疯话是和他说着玩的。”
詹超又抽了鲍鱼张两铁尺,骂道:“老爷打眼一看就知你是个蹊跷人,分明叫做杜小乙,为何自称张二郎!”
鲍鱼张心里恨透了邻居,哭喊着说:“小人在外经商,入赘了张家,因此改名叫张二郎……”
听说抓了小偷,庙外的人都挤到门口看热闹,一个乡兵眼尖,指着鲍鱼张的发髻大叫:“啊!这是个倭寇!是个倭寇!”
“你怎知他是倭寇?”詹超刚刚放松鲍鱼张,立刻又紧张起来,死死摁住鲍鱼张的脑瓜顶,几乎把鲍鱼张的嘴脸摁进土里。
“我中午在东门守城,见过倭寇的模样,和这家伙一模一样。幸亏跑得快,否则就给倭寇杀死了。”
詹超惊骇中又带着兴奋,对李雄说:“快拿家伙,把这贼囚徒吊起来打。今天看走了眼,差点把大盗当小贼。好险好险。”
李雄从后腰抽出绳索,两人合力把鲍鱼张五花大绑。鲍鱼张拼命挣扎,一边喊冤,一边大骂自家邻居多嘴多舌。虽然他擅长杀人,但是落到职业捕快手里,却被拿的服服帖帖,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小小土地庙,门窗歪斜,墙壁漏风,满地蒿草,四处结满蛛网。墙上贴着土地爷神位,年代久远加上烟熏火燎,已经面目难辨。靠墙摆着供桌,桌上只有一个盛满香灰的破碗,周围除了几条破凳子,就剩两个草墩。
李雄把绳索搭到房梁上,用力一拉,整个土地庙都摇晃了一下,差点倒塌。鲍鱼张惨叫一声,双脚离地,摆出一个猫头鹰翱翔的造型。
“直娘贼,倭寇是不是你引来的?”詹超从包袱里取出皮鞭,抽了鲍鱼张两鞭子。猛回头,见一家老小都瞪大眼睛望着自己。他觉得在孩子面前打人不利于儿童教育,便叫老婆把家人带出去,同时把庙内的闲人都轰走,只留下那个乡兵做帮手。
“我冤枉……冤枉啊!”鲍鱼张任凭鞭子铁尺的拷打,嘴里不停地叫喊冤枉。
詹超和李雄打了半天,累的呼呼直喘。皮鞭打得起了毛边,铁尺也弯了,鲍鱼张的裤子上渗出血迹,依然咬牙坚挺。
乡兵在一边袖手旁观,对这种严厉的审讯方式很不满意,说:“二位老爷,这样打下去恐怕不是办法……我不得不反对。”
“那你说当如何?”詹超板起脸问,以为自己的粗暴方式引起了乡兵的反感。
乡兵说:“这贼倭久经风浪打磨,意志坚定,威武不屈,以这种不痛不痒的打法,只当是挠痒痒一般。触及不到灵魂深处,他如何肯直抒胸臆?二位老爷必须使出看家的手段才行!”
詹超如梦方醒,连声叫好:“你是高人!你是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