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中,黛玉刚刚用过晚饭,正歪在榻前闭目养神。见宝钗来了,十分高兴,忙命紫鹃捧了茶来,又听宝钗细说相看的那处宅子,微笑道:“宝姐姐说好,必是好的,又何必问我?”却又道:“我只道宝姐姐生意上的事多,必是要过几日才有消息的,想不到这般快,就看好了。”
宝钗忙道:“今日我去铺子里办事,顺路经过时,正看到一处宅子贴了张红纸,说是要出售。机缘巧合之下,我便进去看了,觉得颇为雅致。若你想看时,过几日咱们就禀明了老太太,一起出门去看一遭,如何?”
黛玉微笑道:“我原说过,你说好,必定是好的,何必我再看。只是那宅子我便暂时托了姐姐代为照看。”
宝钗连连点头,却又说道:“如今只是约了那家主人说要买,契纸却未曾过户。等那宅子换了妹妹的名字,只怕还要过些时日呢。”
正说话间,突然听旁边莺儿捂住嘴噗哧一笑。
宝钗一向拿莺儿当自家姐妹手足一般看待,不肯处处以规矩束缚她,不料此时她在林黛玉面前如此失礼,当下就有几分不自在,忙问道:“莺儿,你笑什么?都是我平日里纵坏了你,竟然如此没规矩!”
莺儿原本是在和雪雁压低了声音说话,她和宝钗情分好,又是个胆大不怕生的,听到宝钗这般问,款款走过来,笑着说道:“姑娘这可冤枉我了。难道不是姑娘说话着实好笑吗?”遂向林黛玉说:“林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姑娘方才同你说话不尽不实,只是我怕姑娘罚我,不敢细说。”
林黛玉看了一眼宝钗,心中一动,向莺儿笑道:“你这般说,就是想拉我撑腰了。只不过我一向是怕你们家姑娘的,我可不敢做这个主。”
宝钗无奈道:“你们合起伙来挤兑我。罢了,莺儿你想说什么话,这便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这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若是笑得没道理时,必要加倍罚你。”
众人皆知她一向宽于待人。如今听她这般说,大家都凑趣笑了。
便听莺儿神秘兮兮地向黛玉道:“林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姑娘为了林姑娘的园子,可是花了大力气的。只怕是早先姑娘未曾提起此事时,她便预先看好了。姑娘偶尔这么一提,她便如得了十万火急的令似的,今日里出门,哪里是铺子里有事,分明是去为姑娘看园子去了。那园子……”
“够了!”宝钗突然脸色一肃,说道。
莺儿便知她是动了真怒,心中一惊,不敢再说下去了。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甚是怪异。宝钗总觉得黛玉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似在探究着什么,她只得垂下眼睛去,不敢回应她的目光,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难堪地沉默着。
正在这时,紫鹃已经捧了茶盘进来。宝钗回过神来,笑着说道:“我还有事,也不好多坐了。如今日短天长,林妹妹若是无事时,在园子里散散心也好,日里头不可贪睡,以免夜间错过宿头……”絮絮叨叨,心中待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突然又想起来,这等琐碎之事,难道她身边的丫鬟嬷嬷们竟会照顾不到吗?便是丫鬟嬷嬷们粗心时,尚有一个贾宝玉,细致温柔,是专心致志做女孩子上头的文章的。当下却又忍不住自嘲。
“你——”黛玉默默听着宝钗的交代,深感她细致体贴之处,心中却是百味杂陈,正感念间,却又听宝钗道:“我这便去了。”黛玉待起身相送时,她连连摆手说不用,已是带着莺儿逃也似的远去了。
这边紫鹃却凑了过来,一脸认真地问林黛玉:“方才在外厢听到宝姑娘和莺儿说什么园子园子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姑娘竟要在外头置办宅子不成?”
黛玉一惊,随即若无其事道:“哪里的话。你怕是听岔了。哪里还能有别的什么园子,宝姐姐和莺儿所说的,分明就是这里啊。”
紫鹃将信将疑,正想追问间,突然见外头人影一闪,脸上带笑道:“宝二爷来了。”
黛玉还未曾反应过来,紫鹃却已经迎了上去,拦在门外:“二爷这么晚才来,我家姑娘却已经睡下了。”
贾宝玉笑道:“紫鹃姐姐又是诳我。难道我竟是瞎子瞧不见不成。”一路和紫鹃嬉笑打闹着走进屋子,先问了一句:“妹妹今日可曾好些了?”
黛玉见这副情景,心中突然觉得无比的厌烦。
紫鹃并不是黛玉从林家带来的丫鬟,原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鬟,名唤鹦哥的。当时贾母见黛玉只带了奶娘和雪雁两个人,怕服侍得不尽心,便将紫鹃赐给了她,一转眼间,已经是好几年过去了。她都快及笄了,紫鹃更是个大姑娘。
紫鹃服侍黛玉甚是尽心尽力,黛玉也一向把紫鹃当成心腹知己,原本从林家带来的丫鬟雪雁倒是往后落了一头。
只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黛玉渐渐地看紫鹃,越看越不顺眼起来。雪雁一团孩气,天真浪漫,从来不说人是非,紫鹃却耳聪目明,常常将从外面打探到的消息告诉黛玉。
譬如说,紫鹃曾经告诉过黛玉,宝钗来贾家是为了和她争夺贾宝玉的,宝钗待她好是想在暗中坑害她的。可是如今黛玉冷眼旁观这么多年,宝钗待贾宝玉一直是淡淡的,虽说平日里也有照拂,却不过是亲戚上头的情义,跟待贾琏、待贾环等人并没有什么分别。如今又特地跟贾家划清界限,用尽全力也要搬出大观园去,无论如何都不像想跟贾宝玉有牵扯的样子。
再譬如说,紫鹃一直告诉黛玉,她和贾宝玉从小一道长大,情分非比寻常,是最佳的夫婿人选。说天底下男人都是一样,娶回一个天仙来,也只能新鲜几日,没过几天也便如同泥土砖瓦一般了,说得黛玉颇为心动犹豫。可是待到清醒时候从局外观之,紫鹃如此在黛玉耳边赞宝玉如何如何,也不过是为自己考虑罢了。一来她老子娘都被贾母捏在手上,自然要以贾母的喜好为喜好。二来黛玉和紫鹃情分好,无论嫁到谁家,紫鹃只怕都会是她带过去的头一个通房。看她平日里和宝玉有说有笑,只怕这丫鬟是自己想跟宝玉,借了黛玉当幌子罢了。
虽然以黛玉从小受到的教育,不可能真正跟通房、姨娘一般人见识,但几件事情一对照,黛玉难免对紫鹃起了猜忌之心,尤其是和宝钗之间的事情,更是避免让她知道。
对贾宝玉呢,黛玉和贾宝玉从小一道长大,一向亲厚。这种亲厚在贾母、紫鹃等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渐渐朝着儿女情丝的方向发展。特别是凭空里杀出来个宝姐姐的时候,黛玉更是下意识地捍卫现有的一切。那时候她竟依稀觉得,自己是真的喜欢贾宝玉,一心一意想跟他在一起了。
可是如今黛玉和贾宝玉的亲事堪堪将定,宝钗大张旗鼓地宣布退出,黛玉突然间又不确定起来。
贾宝玉真的是她想要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那个人吗?他待她固然是温柔细致,但他待所有人都是那般的温柔细致,但凡平头整脸的,无论是东府里的先大奶奶秦可卿,还是秦可卿的弟弟秦钟,或者是荣宁二府的小丫鬟,他都是一样地温柔相待,最多对待她林黛玉,比别人更加温柔细致些罢了。然而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黛玉出身书香门第,又是钟鼎之家,她从小酷爱读书,却并非自命清高、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她其实很清楚,身为男子应当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可是贾宝玉却从小娇宠着养大的,一天到晚不学无术,只晓得用上等的玫瑰膏子制胭脂这些本该是闺阁女儿闲来无聊时候做的事情。但是身为男子应当从事的经济仕途呢?贾宝玉却是不擅长。就连贾宝玉向所有人都津津乐道的喜欢看杂书,他其实也比不过薛宝钗的博闻强记。若说诗词歌赋呢?外面人认为贾宝玉在这方面颇有些歪才,但是这些歪才,和黛玉宝钗的诗文才华比起来,未免黯然失色了。
有的时候黛玉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处处都不如她、每日里不事生产、混吃等死的夫君?虽然这个夫君是对她款款温柔的表兄,是荣国府深受当家主母史太君宠爱的孙子,但那又怎样?就因为贾宝玉是个男人,她除了这个男人外,并没有更好的人选可以嫁,她便要嫁给他吗?
有的时候黛玉也会很叛逆。她会想起三小姐探春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但凡我是一个男人,早出门干出一番事业去了……”但凡她林黛玉是个男人,或许早就去考科考,金榜题名了也未尝可知;但凡探春是个男人,她早就将蠢母亲赵姨娘和傻弟弟贾环一力扛在肩上,带着他们杀出一条血路,真正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但凡宝姐姐是个男人……不,宝姐姐虽然是个女子,但是却更了不起,她将薛家家业扛在身上,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薛家长女是个会做生意的能干人,出得厅堂,下得厨房,虽说农工士商,然而那都是没本事、假清高的酸腐文人们安慰自己的话,黛玉出自钟鼎之家,自然晓得大家族里对于黄白之物的暗中推崇。他们虽整日里摆出一副视金钱如粪土、挥洒自如的豪绰样子,但是私下里当了首饰体己、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黛玉看得太多了……
“好妹妹,你怎么不说话?”贾宝玉的话打断了黛玉的思绪。
黛玉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几乎都要靠到她身上的贾宝玉,她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宝钗跟她讲话时候,那样的和煦温和,分寸恰到好处,眼睛里的温柔不多不少,甚至总带着些隐忍和克制,以至于她曾经起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认为她是暗地里喜欢她的,可是她到底喜欢不喜欢呢?莺儿说,她不过这么随口一提,宝姐姐就如得了十万火急的令一般,替她看宅子去了,如此的郑重其事,宝姐姐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妹妹,林妹妹,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总出神?”贾宝玉笑嘻嘻地问道,顺便手伸了过来,替她理了理头发。
“宝哥哥。”黛玉突然向后一步,避开了贾宝玉的手。
“宝哥哥,咱们如今都大了,理应避些嫌疑才是。”黛玉面色严肃地说道。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