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观园潇湘馆到薛家人在荣国府东北角的居处,有长长的一段路。
有两个掌灯的婆子打着明瓦的灯笼走在最前面,莺儿手中却提了一盏玻璃绣球灯,伺候在宝钗身前,一面走,一面向宝钗说道:“姑娘上次从外头得了这几盏玻璃绣球灯,送与林姑娘、三姑娘还有宝二爷他们,个个见了都说好用。宝二爷平日里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见了这灯欢喜得不得了,据茗烟传过来的话说,宝二爷将这灯好生收在博古架上,平日里说怕跌了,连用都不敢用。”
宝钗淡淡道:“我知道你娘和茗烟的娘私交颇好,一向很谈得来。可是平日里说话,总也要有个避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别没得让人传出去误会!”
莺儿低头想了一回,咬唇说道:“我知道姑娘的意思。姑娘哪里是在说我娘和茗烟的娘传私话,分明是在敲打我。可姑娘这般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却也不是个办法。”
宝钗不等她说完,忙向四下里看了一眼,高声向前面那两个婆子吩咐道:“你们先在园子门口等着。我跟莺儿去去就来。”
那两个婆子只当宝钗和莺儿偶尔动了玩耍的念头,或者要去旁人那里坐一坐,她们都是被宝钗□□熟了的,自是惟宝钗命是从,当下连问也不问,就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往前头走在园子门口等着。
这边宝钗见四周更无一人,这才冷声向莺儿斥道:“你难道今日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撞邪了?方才在潇湘馆,你满口胡言乱语,究竟在说些什么?林姑娘是快要同宝兄弟定亲的人,又素来是个心细的,你教她听到了,心里头会怎么想?如今我不过借机敲打了你两句,你便驳我,让不相干的人听到了,传了出去,岂不是以讹传讹,毁人清誉?”
莺儿急得直接跪在了地上:“正是因为林姑娘快要同宝兄弟定亲的,莺儿才心中着急,一下子乱了方寸。姑娘待林姑娘的模样,莺儿原本心中不晓得,只是疑疑惑惑,今日见姑娘不辞劳苦为林姑娘看宅子,又见孙嬷嬷和姚先生那般情形,莺儿心中还有什么不晓得的?姑娘平日里一味稳重,有什么心思都不肯说,到最后还不是苦了自己?倒不如索性说出来,求个了断,才是爽快。就算林姑娘无意,也算是快刀斩乱麻,断了姑娘的念想。似姑娘这般人品的,私底下不定有多少人仰慕,何必自误误人?”
宝钗心头剧震。她一直善于掩饰,前世时候便掩饰得极好,一直等到黛玉油尽灯枯之际,外头人还以为她喜欢宝玉,对黛玉不过是无可奈何地爱屋及乌而已。就连朝夕侍奉她的莺儿,也是等到她跟黛玉结成金兰姐妹之后,才开始渐渐疑惑得。可如今,她尚未和黛玉结成金兰姐妹,便提早被莺儿看了出来。
“你起来。”宝钗向莺儿说道,“许多事情,你不懂……”
莺儿却倔强不肯起来:“我又有什么不懂得。说句不好听的话,宝二爷除了是个带把的,又有什么比姑娘强了。凭什么……”这话着实粗鄙,本不是她这般服侍大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能讲得出来的,刚刚讲到一半,已经红了脸。但是她说话的意思,却已经清楚无误地表达了出来。
宝钗前世里到最后流落街头,什么苦没吃过,什么人情冷暖没见过,倒也不矫情,没跟她计较这些,只是急着拉她:“快起来。难道今日在香菱院子里,你还未曾看明白,但凭了那一项,他就天生比咱们强!就算咱们自己心中不这么认为,可是外面的人全都是这么认为的,又有什么法子?”
正在争执间,却见远方影影绰绰地有灯光过来。紧接着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前面莫非是宝姑娘?”
宝钗素来心思缜密,一听声音便知道那是赵姨娘,低声向莺儿说了,莺儿连忙站了起来。主仆两个便迎过去,跟赵姨娘打招呼,本想寒暄几句就借故离开,赵姨娘却黏黏糊糊地不肯放手,末了却叫服侍她的丫鬟在路边把风,压低了声音向着宝钗说道:“宝姑娘,还请借一步说话。”
宝钗素来知道赵姨娘人蠢心黑,不久前串通马道婆下咒害凤姐和贾宝玉的,就是赵姨娘。可惜拔出萝卜带出泥,这种事情没办法细细追究,这才让她逃过一劫。只是这种人,限于出身见识,难免心思狭隘,她不能成就人,可是在关键时候推你一把,黑你一回,也是颇为难缠的。正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宝钗遂停住脚步,面上带笑,细听赵姨娘说话。却见赵姨娘先上下将莺儿打量了一回,笑着说道:“我若方才没看错的话,这是莺儿吧。怎地方才跪在地上,想是做错了什么事?”
莺儿不忿,正要辩驳,宝钗预先知机,忙使眼色给她,又向赵姨娘道:“姨娘倒是看得仔细,方才是我有朵珠花不见了,莺儿在地上乱找呢。姨娘这是夜来无事,在园子里逛逛?”
赵姨娘本是个眼皮子浅的,听到宝钗说珠花不见了,心里便留了意。她素来听人说宝钗家有千万之富,料得身上的东西都是好的,能让宝钗的贴身丫鬟莺儿不顾黑夜在地上寻找的珠花,想来价值不菲。她这般一想,心里就打定主意,想等宝钗走了后,在地上好好找找,若是寻到了,从当铺里换了钱去,也算是乐事一件。当下却暂时压下这心思,却向宝钗道:“虽是夜来无事,在园子里闲逛,但遇到你,总也是缘分。说起来我正有事去寻你呢,可否借一步说话?”
宝钗见赵姨娘说得不伦不类,又见她再三强调“借一步说话”,却也不好不给她这个面子,遂同她一起走到僻静无人处,尚未开言,便听她劈头问道:“如今听园子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宝哥儿和林姐儿定下来了。我想着姑娘倒还比他们大上一两岁,却不知姑娘的终身大事如何了?”
宝钗心中好生讶然。赵姨娘再怎么不堪,好歹也是五品官老爷的一个姨娘,住在堂堂荣国府里,竟会对着一个未嫁的官宦小姐,冒冒失失说出这种话来。她知道赵姨娘没读过什么书,水准有限,已是百般迁就,想不到,她还是高看她了。
宝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也只能一味沉默着。赵姨娘却以为她是害羞,自以为得意,忙拉了她的手说道:“前几日听说姑娘已经禀明了老太太,太太,说要离了这园子,我吓了一大跳。都是大奶奶先前的姘头,那个什么姓姚的给闹的。我知道姑娘你实在是受委屈了!只是如今离了这园子,姑娘的终身又该如何是好?”
宝钗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日因马道婆之事,姚静那么一闹,长公主殿下出面替她说话,虽是留下些隐患,但此事之后,整个贾府,上至史太君、王夫人,下至那些丫鬟小厮婆子,谁敢说她半个不字?便是有些谣言说她和长公主关系暧昧的,只怕也是私下无人之时,带着艳羡的口气说的。茜雪就曾经在她面前学过,活灵活现,惹人发笑。
可是这赵姨娘话里话外的意思,就仿佛不知道长公主曾经替她说过话似的,难道她以为,姚静诬陷宝钗成功,宝钗是不得已背着好大的嫌疑,被赶出大观园的?
赵姨娘的话却没有完:“我家环儿,虽比宝玉小上几岁,又是庶子,却是个有心计的,平日里读书也颇为认真。宝姑娘你是个明白人,别看宝玉现在受老太太、太太宠着,可是等到老太太驾鹤西去,这府里分了家之后,他也就不算什么了。太太每日里只是吃斋念佛,老爷都不去她那里的。将来这家业,还不定是环儿继承呢。”
宝钗简直惊呆了。听赵姨娘的意思,敢情这是毛遂自荐,想着要把自家儿子贾环说给她吗?可是贾环比探春小,探春比宝玉小,宝钗看贾环,只觉得一团孩气呢,这又如何使得?
其实前世里,赵姨娘和贾环他们,也是打过类似的主意的。
那时候却比现在晚上两年,黛玉刚刚寿夭,弥留之际把宝玉托付给宝钗,宝钗又是伤心又是觉得委屈,贾环却突然在路上拦住宝钗,说要她考虑清楚,说想娶她。宝钗当时就很不屑。
撇开岁数不合适不谈,贾环这个人的人品,宝钗是知道的。贾环小时候就不学好,又嫉妒宝玉是嫡子,所有人都宠着宝玉,就敢把油汪汪的蜡烛,往宝玉脸上浇。这个人又随了赵姨娘,生性狭隘,为些鸡毛蒜皮的蝇头小利计较。有次和莺儿一起玩骰子,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昧莺儿的钱。贾环还生性凉薄,和王夫人屋里的彩云、彩霞都好过,却无非玩过了玩腻了就撂开手,彩云气得大病一场,彩霞最后含恨嫁给了来旺家的丑儿子,没过多久就死了。
无论是赵姨娘还是贾环,为什么都这么信心十足,认为宝钗会选择下嫁给贾环呢?前世里宝钗宁可选择嫁给贾宝玉,相敬如冰,有名无实,这辈子宝钗自然是不想再嫁给贾宝玉了,可是她宁可不嫁,也不会选择这种人。
“姨娘这般说话,我却不懂了。婚姻大事,自是由父母做主。想来环哥儿将来长大了,姨夫必会给他寻一门好亲事,却又何必着急呢?”宝钗最后看在探春的面子上,很好脾气地劝说道。
莺儿提着灯笼,跟宝钗已经走出很远了,还能听见赵姨娘在黑暗处泄愤一般的嘲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不嫁环儿,却又想嫁哪个?我倒要看看,你将来能嫁哪个?”
莺儿气急,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便是没听见前面的话,这时候也早猜出来发生什么事了。她就想折返回去跟赵姨娘理论,却被宝钗阻止了。难道被狗咬了一口,还要回头去把狗也咬上一口吗?此事本是无人听见,但若是吵将开来,大家颜面上都无光彩。
“我……我只为姑娘不值……”莺儿忍不住含泪说道。
宝钗内心却不觉得什么。世间多半是俗人。若按他们的评论标准,哪里还有什么乐趣?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