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花无情记得自己还很小,小到记不清山门前的石梯到底有多少级,小到能为了眼前掠过的飞鸟高兴上两个时辰,小到去数房间里瓷杯中的茶叶到底有多少片……小到手中拿起的剑还承担不起人的性命。
花无情记得,后山的竹林是最安静的地方,他最喜欢坐在那里看着天上的云慢慢地飘走,然后风儿再带来新的云朵。那些云很好看,花无情想象他们的形状,然后默默地笑。
“你说,是风在动,还是云在动?”她站在身后问他。
“是风在动。”他一脸骄傲地回答,然而换来一个耳光。
这些云他看了这么多天,没有风,这些云怎么可能动起来?
“是……云在动。”他胆怯地对上她的眼神,却迎来了下一个耳光。
花无情的眼里充满了害怕,他害怕再回答这个问题,害怕再被打,他抬起头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风在动,你永远取不了人的性命,云在动,你将为人所杀,”她说完,渐渐将目光移向远方的高山,“你记住,无风云不动,云动心如风。很久以前‘他’是这样教我的。”
无风云不动,云动心如风,她这样告诉他。
他叫她娘,却不知道那个“他”是谁。
日子过得很快,花无情早已不是那个不懂世事的小孩儿。他清晰的记得山门前的石梯有多少级,因为他每天都要用两根手指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将这些石梯走完三遍;他不再为眼前飞过的小鸟感到高兴,因为它们终究会成为他脚下的死物;他也不用费力地去数茶杯中的茶叶,因为这对他没有任何的价值。而他的剑,却早已负上太多人的性命。
落花有情人无意,人便有意剑无情。
他,叫花无情,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杀手。
花无情杀人的原则很简单,谁出重金为谁杀人,他不在乎自己是杀手,也不贪婪得到的赏金,他只是纯粹地杀,杀到血染白衣,杀到惨绝人寰,他下手干脆利落却并不美观,他不像娘口中所说的杀手那般永远白衣如雪,不论是否带走了谁的性命;他也不像娘口中所说的杀手那般轻划咽喉,一剑毙命,他要的只是所杀的人从这个世上消失;他更不像娘口中所说的杀手那般遵守着杀手的规矩,在他看来,妨碍他的人都应该落得一样的下场;他唯一和娘口中的杀手相同的地方就是随身的长剑。兵刃是杀手的尊严,花无情放不下杀手的尊严,更放不下杀人的心。
他叫无情,便要无情,人说无情,果真无情。
她问他:“无情,你最擅长什么?”
他说:“孩儿最长于杀人。因为孩儿是杀手,抬手之间取人性命,长剑出鞘人必无活。杀手杀人,讲究干净利落,转瞬不能置人于死地,不是杀手。”
她再问:“无情,你最不擅长什么?”
他说:“孩儿最不会杀人。因为孩儿是杀手,杀手眼中只有活物没有活人,只有死物没有死人。杀者,所杀为物方可无情,所杀为人则自身必亡。”
她笑靥如花:“无情,你是个杀手。”
他却反问:“和他比呢?”
她答:“他不是杀手,怎将他与你相比?”
花无情愣住了,整整十八年他所学的东西在他娘说来都是那个人所教,而今她却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杀手。一个不是杀手的人教出来一个杀手,一个杀手一身所学的源头却不是杀手。这是笑话,花无情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侮辱,他转身离开大厅回到自己的房间,抽出自己的长剑用小刀在剑身上深深地刻下无情二字。
“十八年来,我名无情,自今日起,你亦名无情。”
此剑,名为无情剑。
剑名无情,人名无情,剑者无情,杀者无情。
“无情,你是杀手,却不是绝顶杀手,一个绝顶杀手必然永世无情。”
“孩儿已然无情。”
她抿一口杯中的茶,媚眼一挑看着白衣如雪的男子。
“你并非无情,只因你至今不知情为何物,待到你有情之日若你先能断情,进而无情,你方是一名绝顶杀手。”
“请娘示下。”
“人说天下有七名绝顶杀手。其一,‘活人棺材’方十七,居幽州;其二,‘反弹琵琶’姬三娘,居苏州;其三,‘野鬼捕头’任德,居扬州;其四,‘阎罗三刀’龙风,居大漠;其五,‘钓江老叟’徐二爷,居杭州;其六,‘八面玲珑’君安白,居京城,”女子说完咽了一口茶,悠悠地看着花无情,眼中透出异样的光芒,“其七,和你一个姓,‘白衣如雪’花眸。”
“他在哪里?”花无情的眼中顿时有了光彩,七名绝顶杀手之一竟然是与自己姓氏相同的人,任何一个杀手如果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会感到兴奋不已,何况是他花无情。
“他死了。”她说的平静如水,好像天下闻名的绝顶杀手和常人无异。
“他被人杀了?”
“他不配做绝顶杀手,没有资格活在世上,”女子说得冰冷,而后却又忽然笑了,“尽管如此,天下杀手还剩了六个,他们身居各地,各有绝学,你若能杀了他们便是天下第一杀手,若是做不到你也没有命回来了。怎么样,要不要做天下第一?”
“我什么时候走?”
“你今日便回去收拾行装,明日一早下山。”
“好。”花无情转身便要离开。
“且慢,”女子起身来到花无情面前,“此去路途漫漫,时日不短,即便你杀了他们,倘若你回来时做不到无情,我杀了你。”
“……好。”
次日,花无情便下山了,他走的时候将整个山庄逛了一遍,在逛到后山时遇到了那个扫地的老翁,他在这里打扫了整整三十余年的庭院,平日里花无情也不在意他,偏偏今日却对他忽而有了兴趣,大概是要离开这个山庄数月乃至数年,总有些不舍。
“扫地很有意思么?”花无情问他。
“自然是无趣的,正如少主按照夫人的吩咐出去行事一般,也是无趣的。”
“你敢责难我?”
“呵呵,区区一个糟老头子没那个本事。看少主这身行头,是要下山么?”
“嗯。”
“老朽也年轻过,也知道年轻人想要出去闯荡一番,只是少主此次下山老朽却有一句话要说。若没有必要,少主还是不要接触女人的好,这世间女子有几个能和表面上看起来一样简单呢?”
“什么意思?”
“呵呵,少主信也罢不信也罢,权当是老头子胡言乱语好了。”
花无情沉思片刻,也没有说话,径直朝着山门去了。
“无情无情,为何无情?为何无情?呵呵……”老头子不知所谓地笑着,拿起扫帚,消失在拐角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