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阳光,警号oo5828,二零零一届禁毒班优秀毕业学员,父亲朱建明……是朱厅长啊……母亲方舒华……额,你要申请参与一线禁毒工作?”
“是。(起笔屋最快更新)”
刑警大队的玻璃桌子上一共有七十四条划痕,其中三十六条是浅的,三十八条是深的——那是钢化杯脚磕出来的痕迹。
“……小朱啊,咱们这里没有这样的申请条例。”
“我打听过了,小路申请过,然后被特批进入缉毒搜查小组。”
“这个……路子艺同志去的是检验部门,那是二线。”
“二线人员为何会牺牲在交锋现场?”
“哎呀,小朱,你怎么不明白呢!路子艺他……他是因为工作干得不错,后来才转成卧底的……”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杯子里的茶叶是普洱,汤色红而透亮,一看就是好茶。我寻思着,这大概是云南旅游集团的贡品。
“小朱同志啊,要不你看这样……”
“这件事情我父亲已经同意了。”
我看着王警督张大嘴巴、口水都要流出来的吃惊表情,心里愉悦极了。我戴上警帽,正了正警徽,向他敬了一个礼。
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朱阳光,不再是云南省公安厅厅长朱建明的儿子,我是一个在中缅边境“拉鱼头”、“放马草”的小贩子,我的新名字,是方敬。
“拉鱼头”和“放马草”都是南疆境外的黑道行话,前者指的是动物贩子,后者指的是毒贩子,不,是毒贩子的小弟,专门为大毒枭运毒放马看风的。
小路死前曾经跟我调侃过:“咱们哪里是去‘放马草’,咱们是去‘割马草’滴!”
然后他被坤氏集团的头号打手扎果……一刀割了“马头”。
呼吸着热带雨林里带有腐叶瘴毒的空气,手托一把半自动来福(这小破枪,比刑警队射击场的的“特供”还难使),我极目眺望,不到三千米以外贡达山下坐落着缅甸最大的贩毒基地——坤氏集团的“热窝”。
“热”倒是真热,但说是“窝”,其实是几十栋巨大的茅草房,当地人管这叫“柯惹”。别看是草房子,但却是缅甸富人才住得起的地方。这草房子下面两米都被掏空,整栋建筑悬空而筑,这样才能避免潮气荫了地板;而草屋的屋顶都是用从三亚那边运来的最好的海滩草搭成的,盖在屋顶上冬暖夏凉,还能防水,专门用来对付南疆地区绵长的雨季;草屋内的装修更是精巧别致,外人追捧的缅甸翡翠都被屋子的主人当做鹅卵石镶嵌在地上,满屋子的古董字画在这种极度潮湿的环境下都是用特殊的香料保养的,细节处的布置总是带有一种“毒贩子们”特有的,“低调的奢华”。
热窝外有三个出口,十五个岗哨;热窝内巡逻的雇佣兵有将近一百人,还不算帐篷里住着的。
这是享受“低调的奢华”的前提之一——“高调的戒备”。
我是炮哥介绍来的,他在中缅边境常年倒卖军火,是坤氏集团头头坤赞的五大心腹之一。我在一场火拼中“意外”地救了他的性命,然后又“无意中”展露了一点身手,加上我是有三重案底的“重要在逃犯”,于是炮哥打算让我到他大哥坤赞的基地里历练历练,看能不能闯出一番前程。
“小子(zei,轻声偏四声),你们年轻人得有点儿热情,坤哥的儿子,你晓得不,南疆这儿的人都知道,号称‘旋风小白’的那个。你们多搭搭话,我告诉你啊……坤哥这几年有‘内个’的趋势,估计日后坤氏的一把手就是他。”
“你跟他混,比跟我混可有前途多了!”
炮哥自认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刚才说的“内个”,自然指的是金盆洗手。坤赞靠贩毒起家,现在赚够了黑心钱,他的一双儿女和三个老婆都已经移居瑞士,估计干完收手的几票,他就会退隐江湖,从此警方再也抓不到他的踪迹。
我这次接到的任务就是:打入贩毒集团内部,找到坤氏和其他三个团伙的联络名单,然后搜集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当然要和“旋风小白”一起混,因为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他。
第一次见到白诺的时候,他垂着头站在坤赞旁边,头发微长,遮住了半边脸。
很恭敬的态度,很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人,但我注意到了:他的脖子虽然是弯着的,但腰杆却挺得笔直;眼角虽然下垂,但从漆黑的刘海中露出的一双眼睛却目露华光。
不是充满野心的目光,只是充满好奇意味的试探,我在看他,他也在看我。
我觉得他和周围或者虎背熊腰咄咄逼人、或者阴私怪气心狠手辣的毒贩子们不同,不单单是因为他长得那样秀气,身材那样瘦削,只是因为他挺立的姿态中有一种涉世不深的幼稚的骄傲,他探究的目光中有一种常年混迹在社会最阴暗面的“坏蛋”从不曾拥有的纯真。
一个纯真的坏蛋,噗。
然后我们上床了。
额,速度的确有点快,但是有时候男人们的事情就是发生得很快:比如我们在见面当晚的酒宴上就知道了对方的性向,比如酒宴过后他看我不错就顺道在楼上开了一间房,比如“喝高了”的两个“醉鬼”将错就错,干脆就滚了一次床单。
情报科的同事早就传过来坤氏集团太子爷的信息:他是同性恋。
我不是同性恋,但我知道同性恋,有时候也挺佩服他们的顽强的。而且我还知道,白诺最喜欢的类型就是我这样的——高大阳光的外形,桀骜不驯的棱角,还有倔强外壳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点温柔气息。他前几任男友都是这样的人,其中有一个卷走了坤氏重要的信息打算卖出去,他都不舍得将人家处死,最后还是让扎果动的手,一刀割喉,留了一具全尸。
警方有明确要求的:执行公务期间不准嫖,即使是卧底也不例外,否则无法提升警衔。
不过这种规则对我来讲不算什么,我不想要警衔,警衔就会从我父亲和他的那些下属手里不由自主地往我怀里塞,如果说陪一个男人上床就能取得他初步的信任,那么我乐意奉陪。
现在想想,我当时拼命用“执行公务”作为借口遮盖的,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一点真实感受其实是……
这个男人看起来还不错,我对他确实有那么一点欲望,还有,我很可能是双性恋。
然后我开始跟着“小白哥”混了。
我开始节节攀升,屡建“奇功”(这当然是在我的警察同事的帮助下),被坤赞赏识,最后成为坤氏集团核心的外援,再进一步,就是我的终极目标——贩毒高层,坤赞的直属。『*首*发』
这种让炮哥都嫉妒得眼红的升值速度,自然和白诺的提拔脱不开关系。
我们之间一直处于大哥与小弟、搭档与搭档、上与被上这三种关系的平衡点上。
其实做top对于直男来讲不是那么困难:这只是身体欲望的发泄而已,男人和女人都有洞,而且把一个强势的男人压在身下,尤其是一个身份地位都比自己“高”的男人压在身下,所能获得的征服的快感却是女人无法给予的。
那时候我真蠢,打死都不愿意承认我对他,是有那么一丝情义存在的。我太年轻,不知道情欲情欲,情与欲是分不开的,做多了尚且会做出感情,况且他对我真的很不错。
我猜他也只是和我亲密无间地“玩一玩”,我们俩谁都未曾走入对方的内心。
直到那一次火拼。
缅甸的局势很动荡,当地政府和军方和贩毒集团是有交易的,但这种交易只建立在利益分配合理的基础之上,一旦谈判破裂,黑道内部的高层人物也不一定安全。
白诺被暗杀过一次。
刺客是一群佣兵团伙,政府没有亲自出动人马,而是选择雇佣国外的佣兵团,这样即使暗杀失败,他们也能一推四五六,以后黑道白道生意照做,大家和和气气,白诺则无法利用这种理由来声讨对方,苦果只能自己吞下。而如果暗杀成功了,呵呵,就没有然后了。
当时我在白诺身边,坤赞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是“小白哥”的床伴、情人兼打手和保镖。
他受了重伤,子弹打光了,我身上只有一把钢尺,那是我偷偷塞在兵靴里的,而白诺穿着西服,过安检的时候所有武器都被假装接头、实际已经被政府的人买通的叛徒给卸了。
他一共中了三弹:肩头、小腹、右腿大腿根。肩头是贯穿伤,比较好解决,但另外两处的子弹都嵌在肉里面,尤其是大腿根部的伤口,差几寸就能划破大动脉,那样整个人就完了。
我背着他,在潮湿泥泞的热带雨林中狂奔,沼泥和被雨水浸软的树皮会偶尔发出几声闷响——那是子弹打在上面发出的声音。
我们俩潜伏在湿地的污水中,嘴里含着空心的竹节杆,一潜就是三个小时,这才躲过了敌人的搜索。我们的人很快也进入了雨林的势力范围,那帮佣兵眼见任务一定是完不成了,也就不再拼命,很快就分批撤离了。
接下来,是默默的等待。
他失血过多,竟然还能保持清醒,我们俩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他的大腿根都发白了,但声音却是镇定而沉稳的:“阿敬,别动,你身后有鳄鱼。”
跪地,难道我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
鳄鱼咬合的力量是很大的,但它们张嘴的力量却很小(相对咬合的力量而言),趁着那麻皮鳄的嘴巴还没张开,我迅速用双臂勒住了它的上下颚,鳄鱼挣扎的力量很大,而且作为两栖动物,它在水中的优势十分明显,很快就将我掀翻,然后压在了水中。
我憋着一口气,死命抱住它的嘴巴,我知道,只要一松手,我就完了。
水面是黄浊的,眼睛被水中的杂物刺得生疼,但我不敢闭眼。就在我以为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黄浊的水面泛起一阵猩红。
是血的猩红!
鳄鱼挣扎的力道逐渐变小了,它在水下是无法呼吸的,和我一样只能闭气。现在我们俩在水下已经僵持了将近七分钟,这是我的极限,也是动物的极限。
然后,沉重的鱼尸压住了我,我的意识模糊了:头脑越来越胀,耳鸣越来越清晰,水面的世界越来越远……
有一个精瘦的身影“扑通”一声降临到我的世界。
一双冰冷的手抱住我的脖子,柔软的唇,带着血腥味与体温的热气从他的口中渡到我的口中。
我们两个人浮上水面的时候,他已经快不行了,右腿再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抽搐,而肩头和小腹的伤口全都泡得浮了白,最严重的是,他额头滚烫,正在高烧和打摆。
感染。
一旦能正常呼吸之后,我的体力很快恢复了过来。我将他拖上岸边的树洞里,那里至少安全一些,没有毒蛇和瘴气。他手里握着我的钢尺,钢尺已经被水冲刷的干干净净,但上面的刻度全都被磨光了,显然插进过什么硬物。
我知道,这钢尺刚才一定染了血,是鳄鱼的血。白诺用这柄钢尺戳瞎了鳄鱼的眼睛,救了我。
漫天繁星,月儿躲进云朵里,指甲盖一样大的蚂蚁不断钻进衣服里,皮肤上全是干硬的沼泥。
这可能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不再把自己当做一个卧底,我只是一个旅人,和自己的同伴遭受鳄鱼的袭击,现在同伴受伤了,我们正坐在湿冷的树洞中等待救援。
他嘴唇发紫,意识不清,糊里糊涂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有阳光和海滩……有一艘我自己做的帆船……小白楼……向日葵……海鸥……”
我随着他的描绘,走进一个二十六岁青年的内心世界。
“我一辈子不想拿枪了,毒品……没办法……”
那时候的我还太年轻,不是一个合格的卧底,心里想着反正他快要死了,嘴里就忍不住反驳:“怎么会没办法……咱们钱已经够多了,现在收手,投资矿石和蚕丝,做国际贸易去,怎么也比走毒道安全得多。”
虽然话用的都是黑道的话,但一说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毒贩子哪里有怕死的,这么一说,岂不是让对方怀疑我的身份?
反正他快要死了,这种重伤,就算被立刻接到医院里抢救,也活不过今晚吧。
我一边盼着他挂掉,一边又奇异地希望他能活下去。
我说不清楚自己矛盾的理由,只能简单地将这种奇异的希冀解释为“要是白诺死了,我这么长时间的卧底行动就白干了”。
他苦笑着摇摇头:“我不是坤赞的亲儿子的,他的亲儿子在瑞士开画廊,他的女儿做平面设计师,没有一个和黑道扯上任何关系……我是他领养的,六岁以前……住在孤儿院……孤儿院之前……”
“算了,反正我也记不得那个家的模样了……”
“总之身不由己,你不坐到我的位置上……不会理解的……”
每个人犯罪都要为自己找个理由,但我其实愿意相信,白诺不是真正的毒贩。
据说他早年做过运毒的买卖,因为重大失误,所以被坤赞勒令暂时不得接触坤氏的运贩毒生意,这一“勒令”就勒令了七年,他为坤氏做的最多的工作是火拼、洗钱、投资,所以大家也在观望,只有他真正经手毒品生意的那天,才算正式接了坤赞的班。
“为什么把货留给条子了?”那一次运毒,他明明有机会带着毒品方子和工人一起撤退,却故意把这一切都留给警方,这种行为在毒贩子里已经算是叛变了!要不是白诺是坤赞的义子,他活不到今天。
白诺气若游丝,半天答不出我的问题,只是连连摇头,嘴唇微微颤动。
我隐隐约约读懂了他的话:制毒的工人都太惨了。
一个同情制毒工人的毒贩子……
他的柔软和天真,早晚有一天会害了他。
白诺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帮着毒贩子洗钱经营,却从不运毒贩毒,难怪坤赞有时候对他的态度总是不阴不阳的,恐怕也是对这个义子并不信任吧。
他也确实是一个奇怪的人,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还能从手术室里活着出来。他意识清醒的那天,炮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你要是真死了,兄弟到地底下陪你。白诺笑笑,说就算是烂命一条,不到最后一刻,他也绝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跟在他身边,整整十年。
我们做了整整十年的情人,后来连坤赞都开始赏识我,准备将我拉入他的麾下,但我拒绝了。
白诺笑着对我说:“你这个傻子,我都没资格跟着义父混,你有这个机会还不知道珍惜!”
只有我心里清楚:时机已经成熟,名单已经拿到了手,而证据,全都搜集齐全了。
白诺对此似乎有所察觉,他多次欲言又止,但这种怀疑又被我们疯狂的性爱打断。
我们做得越来越频繁,体位越来越浪荡,身体和心灵也越来越契合。
但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交融,他开始为我洗手作羹汤,照顾我的起居日常,每次看到他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上忙下的时候,我都莫名想起东方不败来,虽然心里有点恶寒,但看着他被小熊维尼布裙包裹住的翘挺的臀部,我还是一阵心猿意马,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彻底弯了。
炮哥戏称我们是“老夫老妻”。那时候,白诺就会露出幸福的笑容,然后说要和我做一辈子。
看着他眼中愈发明亮的光,我的心中开始隐隐不安。
他不会……当真了吧……
最后的收网之日愈发临近。
行动前天,我收到了两个电话。是用特殊的信道传输过来的信号,一条来自我的直属上司——缉毒特搜大队的刘警督,主要是讲后天行动的时间安排和交接暗号。他说的每个字都进到我的耳朵里去了,但每个字又不能引起我大脑的重视,我脑海里不断回响着今天白诺对我说的话:
“阿敬,我有一个大大的惊喜要送给你。”
“我打算洗手不干了。”
“我们到菲律宾去吧,那里有海滩,环境好,而且是坤氏势力触及不到的死角。我在那里买了一套别墅,不知道经手了多少次,知道情况的人只有炮哥,义父找不到我们的!”
“你跟不跟我走?”他伸出手,素白的手掌心上静静地躺着三张机票。
一张从缅甸到新加坡,一张从新加坡转马来西亚,一张从马来西亚飞到最终的目的地——菲律宾。
我愣了好长时间,他不耐烦地把机票塞到我手上,然后连珠炮一样说:
“明天一天我都要到义父那里做些安排,情况有些复杂,而且都得暗地里进行,所以估计不能和你联系了。”
“你收拾一下行李,后天早上第一班飞机,我们明天晚上在机场见,用我以前跟你说的另一个号联系,这个号除了你谁也不知道,到时候再定见面的具体地点。”
……
“你跟不跟我走?”
我脑海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然后抽了一个晚上的烟。
第二个电话是我父亲打过来的。
朱建明,云南省厅厅长,一级警监,比我的上司刘警督高了不止一个级别。
他话音很沉重:“后天就是一切结束的日子,不要给我丢脸。”
我没有答话。
父亲不习惯我的沉默。
他问我话,向来我都要用“明白”或者“不明白”来回应,否则就是对他的不尊重;而他的意见,向来都是命令,我除了服从就只能服从。我十多年的人生被他掌控在手中,只有警校填报志愿的那次,我违逆了他的意志,没有选择他给我定好的行政路线,而是选择了没人愿意填报的“缉毒禁毒培训班”。
他抽了我十几个巴掌,然后说毕业了你照样要给我坐到局子里来,从低级警司慢慢爬起,直到坐到他这个位置,接班,或者比他爬得更高。
我举着小路的骨灰,不肯让他下葬,我问父亲:“什么是正义?”
“什么是人民警察?”
“小路躺在骨灰盒里,你却站在领奖台上,你配么?”
父亲目光黯淡下来,瞬间衰老了很多。
于是我成为了一名卧底,如今我的心竟然开始动摇。
“爸,如果一个人根本就是无奈才会走上犯罪的道路,他愿意悔改,为什么法律不能原谅他?”
父亲嗤笑:“不论怎样,沾染了毒品就是人渣,不制毒,不贩毒,难道帮着毒贩子洗钱就不是罪孽?这群人渣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用别人血泪换来的银子的时候,你的正义去了哪里?”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人的破事,警外性关系我可以帮你遮,但这次由不得你任性,你好好想想自己当初的热血,你好好想想小路吧!”
我无力地抗争:“白诺不一样,他已经打算……”
“这次回来你就能升到警政厅副局级,我会和上头说明情况的,你考虑自己的身份,他不过是即将入狱的罪犯,你有自己的家,有父母,有事业,有未来,你打算怎么处置他?辞掉工作和他一起逍遥快活,变成通缉犯?”
说到这里,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了:“就算他坐牢,也不一定是死刑,还可以在监狱里悔过自新,这也算是你的功劳一件。等你活到爸爸这个年纪,就知道有些东西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正义需要伸张,但靠得不仅仅是一腔热血;人情要讲,但人情之外还有法理,法理之外还有社会责任。”
“你在坤氏卧底十年,大大小小黑白两边的事情也经历不少了,应该能够想通这些道理。”
说罢,出声孔里只剩一片忙音。
我全身都软了下来,一下瘫倒在沙发上。
我只觉得周围很冷,身上冷,心里更冷。
很多问题在脑海里浮现,我无法解答他们,他们盘结在一起,错综复杂,让我的大脑一片混乱。一切都来得太匆忙了,或者说是我在拖延,很久以来我就知道我们之间问题的所在,但我不愿意多想,我愿意快活一天是一天,他做他的大哥,我做我的小弟,他是我的小诺,我是他的阿敬,我们牵手,直到这条路走到尽头。
这条路,我们一走就是十年。
当尽头真的来临,我又不知所措了。我看着表,看秒针、分针、时针一格格地先前推进,然后心里冷静地计算着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思考这些令人纠结的问题。
这就像学生考试一样,明明知道最后一道大题再给一个小时他也做不出来,但他还是要盯着表,盯着题目,努力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
然后天亮了,我知道,行动开始了。
一个晚上,手机震得发疯,我知道那是谁在打,但我不敢接,我甚至不敢碰一碰那金属外壳的表面,我怕我一碰,就忍不住按下接听键,然后对电话另一头的人说:“小诺,你别去机场,你的电话已经被监控了,机场也很快就会被警方的人包围!”
然后接头的人来找我,他说:“坤赞和扎果拒捕袭警,已经被击毙,白诺被困在白云机场的广播室里,任大炮被咱们的狙击手射中了左胸,生死未卜。”
然后他说今天的行动不见我的身影,刘警督和朱厅长都很生气,说要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到机场劝说匪徒投降。
“那个黑道头子手里劫持着人质,厅长希望你能劝服他放掉人质,自首投……”
我疯狂地奔出大楼,立上警标,在风驰电掣地车速中,赶到了机场。
我甚至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机场被重重包围,狙击手已经占领了制高点,无数的红点从各个方向射入广播室,狙击子弹完全可以打穿墙壁,但人质也在里面,白诺就在这群瑟瑟发抖的人中间,一旦开枪,先死的就是这些机场工作者。
我利用身份迅速赶到了指挥点——机场的监控室。我的父亲在那里,我的上司在那里,我的同事们也在那里。
“你还知道来啊。”父亲冷冷地说。
“快快快,你总算来了,小朱。我听厅长说匪徒对你有些义气,你想办法让他冷静,只要制造出破绽,咱们的小伙子们,”刘警督指着监控屏上几个狙击手的身影,又指了指广播室摄像头里白诺的身影,“就能把他彻底击毙。”
然后响起一片无限电的信号音,我知道,这是狙击手已经做好准备的回应。
一个话筒伸到我的嘴边,父亲示意我说点什么。
我说:“我想见见他。”
父亲皱眉,低声说道:“别任性。”
我坚持想要见他,并且向刘警督提出要求:“我要一个人见他,匪徒心理极不稳定,如果采取这种高高在上的训话态度,他很可能会选择和人质鱼死网破。”
刘警督同意了我的要求,但是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我要在警方的监控下和匪徒对话,第二、对话的地点只能选在广播室对外接待的玻璃窗处,我在客户端,匪徒在服务端,中间必须隔着那层钢化玻璃,第三……
我必须严格遵守警察条例,正确走位,将狙击轨道和匪徒的弱点……暴露给狙击手。
我同意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争取这点时间有什么意义,我甚至……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
父母、家庭、警徽、警衔、小路的骨灰、正义的宣誓、十年的岁月、三千六百五十四道菜、纯真的笑颜、热带雨林中繁星密布的夜空……还有那双如狐狸般吊起的泪眼……很多东西在我脑海里闪过,又迅速消逝,我游魂般,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完了监控室到广播室的这段短短的路程。
然后,我见到了他。
我说什么来着,哦,我想起来了:“小诺,我是警察,如果你真爱我,就为我去自首吧。”他“砰”的一声,关上了最后的门。
我茫然。
后来看见什么来着,我不愿意回忆起那天的场景……
血、肉、脑浆,溅了一地,雪白的墙面染成污浊的暗红。我在热窝里见过比这更恶心的情景,但看着那张稀烂的嘴,和几乎无法辨别形状的脸,我吐了。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广播室,一路上都是祝贺我的人。
我没理会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出机场。
我开车行进在高架桥上,红灯行,绿灯停,喇叭按了一路。
开车的时候比较适合想事情,怪不得老爹同事的儿子喜欢在外环路上飙车。早知道昨天晚上我就不在屋里干耗了,出来开几圈,那些矛盾啊、纠结啊不就能全都想通了吗?
真是的,我好蠢。
他是爱我的。
在见到尸体的一瞬间,我想通了这件事情。
然后在开车的时候,我又想通了一件事情。
我也是爱他的。
有车轮剧烈摩擦地面的动静。
有“砰”的一声车头撞在桥栏上的巨响。
汽车飞下高架桥。
然后我死了。